这种悬空的自由导致“我”的不存在,虚无感是我为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既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未来,我的身份由无限的可能性决定,从不固定下来。只要真的“死”还未到来,这种可能性就会不断演绎下去。
我已经获得了无限止的空间的视野,但要将我在时间零里面的存在形态客观化,并理解这个我,我就必须跳出时间零,进入时间一、二、三等等,带着主观视野从这些瞬间来观察时间零。也就是说,我不断地跳入时间一、二、三等等里头,又不断返回时间零,带回关于时间零的信息,使自己的精神更为丰满。然而另外的问题又出现了。
确实没有改变的东西是在这个不确定的瞬间我、箭和狮子之间的关系。而这种不确定又是被精确地重复过的,它的支撑物是死亡。但我们必须同意,假如这种威胁人的死亡是我的死亡,这个我又有一个不同的过去,这个我在昨天早上没有同我的表妹去外面收庄稼。正确地说,这是另外一个我,一个陌生人……
我所冒的风险在于,这个宇宙瞬间时间一的内容是如此的令人感兴趣,从情感上和令人出奇不意方面来说比时间零不知丰富了多少,既引起狂喜,又引起大祸临头的感觉。于是我被诱惑过去,完全投身于时间一,不再关心时间零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时间零的信息才来到时间一的……
当然不是第一次,这是我的灵魂的幽暗处所每时每刻闪现的镜头。我不完全知道,但我又有熟悉感。这种感觉扰得我日夜不安,于是我非把它写出来不可。我,一个部落土著,在这里谈论的不是具体的狩猎,而是生死攸关的精神存活的大问题。我用象征和隐喻来说明这个问题,正是因为我已从根本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即使意识到了,我也还得跟着感觉走,即,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开辟感悟的空间和时间。
……从我所在的地方延伸出一大堆可能性,它们越在时间中持续,就越呈锥体形状朝未来分岔。它们相互之间又截然不同。我发现自己每次同半空中的狮子和箭在一块的画面,都符合于它们轨道中的一个不同交叉点X。狮子每一次都以不同方式受伤,它将产生不同的痛苦……
根源的图景,最纯净的生存画面,极限画面,还没来得及被污染的画面,时空本身的画面!我要讲述的不是表层的印象,而是本质;我要讲述的,就是我的自我意识。这个意识以死为前提,因而覆盖了全部的生。多么令人醉心的瞬间,因为我执意停留在那里头,居然看见了时间和空间本身的形式,这实在是匪夷所思。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对这种形式有着超常的敏感性,要不它又怎么会在我眼前显出它的厚度来呢?我在这里,我看见了轨道,我听到了节奏,我中了魔,一步也不想移动。那么,我所置身的这个瞬间,这个电影镜头似的片断,它是封闭的吗?不对,它是无限地开放的。
以死亡体验为基础的自由写作,将限制人的个人身份彻底排除了。你要进行这种极限写作,你就必须心死,同你的世俗身份划清界限。时间零(TO)就是艺术家所抵达的超功利的境界。这个我只为心灵写作,与世俗绝缘。时间零在宇宙的秩序中形成了一个层面,它代表绝境。它是封闭的,可它又是敞开的。从这个点上,可以看到无限的宇宙中的每一个点。因为你的视野不再受到限制,你想看什么,就可以看见什么。这就是悬置身份的好处。这样,我获得了空间上无限延伸的宇宙的客观的知识,而我自身的存在,正是由这些知识所确定的。于是,我不再关心我的叙述的故事线索,因为我已成为狮子,沙粒,巨嘴鸟,生活费用等等,我已成为了一切!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精确地确立所有的点的等同,我必须计算出某些恒量。举例说我可以使所有这些悬置的不确定的事物的组成部分凸显。它们为我和狮子获得了箭,炸弹,敌人和敌人的敌人等等,并将时间零解释为宇宙的一个悬置的不确定的瞬间……
人为什么要搞艺术创作?这一篇给出了最好的回答。
一个人,每天处在莫名的焦虑之中,总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某种可怕的事物正在临近——这就是这篇文章的写作者的生活状态。为了做自己生活的主人,他开始分析这种生活。这种艺术生活由三个因素构成:手执弓箭的我;飞驰的箭;狮子。狮子正要扑向我,箭正要穿透狮子的喉管。
如此多、如此复杂的因素限定着箭和猫科动物们的抛物线运动,以致我眼下真的无法判断哪一个结果更具备可能性。于是我也处在了不确定的、期待的情境的一种之中。而在这种情境里我确实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我脑子里立刻出现的想法是:“这事好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
然而,我不愿意我描述的这种感觉过分类似于我认出我看到的某个事物时的那种感觉:箭在那个位置;狮子在另外一个位置;箭,狮子和手持一把弓立在此处的我三者的位置之间的相互关系。我宁愿说,我所认出的仅仅是这个空间,是空间的这个点,箭在这个点上。假如它不在那里,这个点就是虚空。我还认出了这个现在包含了狮子的虚空的空间,也认出了包含着我的空间。这就像在空间的真空里头,我们占据或者越过了(也就是世界占据或越过了)某些点。这些点对于我来说,在所有另外的点当中,成为了可辨认的。而另外那些点也是同样虚空,同样为世界所越过。
此处描述的是写作中的“让笔先行”的情况。艺术家住在时间零(死亡体验)里头,却又必须以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时间一、二、三等)来观照“死”。而生的狂喜往往会战胜死的恐惧。写作就是追溯时间的奔忙。这样,艺术家在时间零里头不仅获得空间的无限知识,也获得了时间的可能,可说是立足虚无,放眼宇宙。当然,对时间的追溯仍然是对时间零里面这个永生姿态的探讨,因为只有当时间一、二、三等等同时间零里面的情绪直接相关时,我才会对它们有兴趣。于是一切又回到开头的经典画面——手握弯弓的我,飞驰的箭,跃入半空的狮子。即使写作者的视觉无限丰富,内在结构仍然是不变的,人一意识到这种画面就绷紧了。
尽管一切都不能确定,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而且必须确定的,这就是那种瞬间体验必须来自写作者自身的灵魂深处,同他的生命的脉动相连。否则的话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当我看到这幅画面时,我感到它是双重的画面,它有厚度。那的确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大约当人们注视精神事物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重复是精神的最大特点之一,因为精神是流动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幽灵,我们见过了,却不记得,直到再次晤面时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多少年过去了,这些不出声的幽灵仍然以他们那异质的形象诱惑着大脑沉重的艺术家们。
首先,既然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关键就只在于返回源头,纯粹地生活了。我所做的就是逼迫自己执著于一点,重复体验永生的瞬间。这样做时,我甚至可以使用分身术来达到目的。我着迷地在这个瞬间里同狮子,同箭一道进行演习。我反复跳开,从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的片断来观察、推论这同一个恋人般的瞬间。每次我都倾听到了宇宙的脉搏。可是一种深深的不确定感还是令我迷惑,我的永恒是不确定的永恒。可以说,写作就是置身于不确定,在不确定中去复制时间与空间,打开的无限的可能性。因为自身所处的这种特殊位置,即时间零(TO)的位置,写作才有可能排除理性判断,自由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