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结局。绝望与希望,生的渴求与死的恐怖,无和有!只要真的死亡还未到来,只要还在思考,艺术家就只能过这样一种二重的生活。被他所决绝地否定的肉体,正是他那美丽的理想的载体。他命中注定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一次又一次地新生。当他被沉渣压得要发狂之际,他知道有一件事可以解救他——弗兰齐斯卡在那虚空中的碎片上等待着同他会面。
“幸运吗?”——我
档案警察局长起先抓住了骗子翻译家,将他囚禁起来,其目的却是为了弄清他的真实意图。或者说,是为了激怒他,让他进行超级的发挥。因为局长很快就将他释放了——这使得他更加努力,将骗术进一步提高。
“当然,压迫也要给人以偶尔喘息的余地。必须不时地移开目光。一会儿好像纵容,一会儿又滥用权力实行镇压。由着性子让人无法预测。”
在最后一个关于“开端”的故事里,主人公“我”消灭了自己周围的一切世俗的存在,只留下了自己的女友——美的化身。然而,在他的荒芜的土地上,却出现了D部门的工作人员。这个D部门,其实就是他的理性机制,这个机制仍在判断,在发生作用。D部门的人说,他们在等待新人的到来。这等于说,他们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等待死神那最严厉的目光审视他们所做的一切,等待一个全新的开端。
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只能在上面写些抽象名词。“我”和弗兰齐斯卡站在一道深渊的两端,然后世界变成了碎片,“我”在碎片上奔跑,“我”快完蛋了,然而“我”心中的激情是多么的高涨啊!“我”喊着弗兰齐斯卡,疯狂地在碎片上跳跃,“我”马上就要跳到她的跟前!
主人公“你”在档案警察局长的启蒙之下看见了艺术内部的结构,也找到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接着他就闪电般确定了行动的计划:抢在秘密警察之前拿到手稿,然后把书带走,自己也安全地摆脱警察。这时主人公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心中的情人柳德米拉,柳德米拉在另一列火车上,她声称她找到了那本“毁灭之书”,即,证实世界的意义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毁灭的书。主人公在梦中奋力反驳她。
“……但我们在这里,他们总会知道的。我们代表着从前有过的东西的唯一可能的持续……他们需要我们,他们不得不向我们求助,委托我们对剩下的东西进行实际的管理……世界将向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
“我允许他逃跑。那是虚假的逃跑,虚假的秘密流放。他又一次消失了。我相信我认出了他的手迹,我不时地碰巧在那些材料中看到……他的品质改善了……现在,他为虚构而虚构。我们的权力对他不起作用了。幸运的是……”——局长
“新人”显然是指的“死”。只有活人才能体验死,也只有活人才能“重新开始”。所谓结局,孕育的便是开始。那么结局是什么样的呢?
“我”出于内心深处对世俗的厌恶,将“我”赖以存在的事物通通否定、消灭了,因为这些事物令“我”恶心,令“我”无法继续生存。“我”否定它们,也就是否定“我”的肉体。那么,还要不要留下点什么东西呢?要的。“我”希望“我”那美妙的女友弗兰齐斯卡留下,“我”希望同她在这个空空荡荡的世界上共度美好时光。“我”这样想时并没有觉察到“我”自身的物质基础已消失,“我”的存在也变得可疑了。在“我”面前站着的,只有D部门(制裁机构)的官员们,这些官员们对“我”谈到将要到来的“新人们”:
“某些东西必须要老是从我们手中逃脱……为了让权力有可以实行的对象,也为了有可以让权力施展的空间。”——局长
什么样的故事在等待结尾?
所谓开端,只能是既否认不合理的世俗存在,又全盘体认它。“我”将一切摧毁,踩在脚下,然后向着弗兰齐斯卡飞奔。但“我”仍然需要D部门的人为“我”辨别,为“我”分析。也许,正是他们逼“我”在悬崖上跳舞?“我”每时每刻都在否定,“我”在否定的爆发中开端。“我”的爆发并不是疯子的发狂,而是由D部门观照着、监控着的自由舞蹈。是由于D部门的存在,“我”才具有了真正的独立人格,才有可能进行真正的开端。开端是行动;是无中生有;是制造矛盾、演绎矛盾;是以自身为起点,倾听生命的侓动,然后自觉地解放生命力的艺术活动。这种活动不需要从外部寻找理由和动力,只需要高度的专注凝神,不断否定不断修正……
从生命中诞生出来的精神,自古以来就同他的母体处在这种阴谋的对峙之中。所谓文学艺术的创造,就是展示这个伟大的阴谋。
结局?这种事情难道会有什么结局吗?然而不论什么样的演出,总得在一定的时间里头告一段落。于是作者就虚拟了一个结局。既是对以上故事的总结,也是为了表示某种不回头的决绝。
可是什么是全新的开端呢?那只能是眼下生存状况的延续。否定了自身的一切之后,人还得活下去,于是变换存在的形式,活得更为紧迫和激烈、惊险,那就如“我”和弗兰齐斯卡在深渊绝壁上跳舞。当然,即使是这样的舞蹈,也是离不开世俗的。完全可以想象被“我”消除的一切世俗存在又会逐渐地聚拢,继续对“我”发生以往发生的种种作用。就好像一切都在循环似的。可是不是已经有过深渊上的表演了吗?那就是全新的开端!
一次捉拿与释放的行动便是一次高级的对话的完成。局长弄清了翻译家伪造行为的根源——为了一个女人。也就是说,情欲导致创造力高涨。翻译家像疯子一样制造事端,可他并不是疯子,他不过是要在精神上得到满足罢了。局长通过囚禁他使他的境界上升得更高了。他改进了手法,达到了为伪造而伪造的极境(为艺术而艺术,活在想象之中)。当然,被放走的囚犯又一次成为局长追捕的对象……
主人公终于找到了禁书的所有者,那人将手稿交给他,警察跳出来将那人逮捕了。这一幕再现了致命的创造瞬间——创造就是抢救,从理性杀人机器的制裁之下抢救文字。主人公通过这场精神的长途跋涉,终于加入了艺术表演。他将继续从事这种“毁灭性”的事业,同柳德米拉一道,不断地证实世界存在的意义。
警察制度即创作机制中的理性。如果创作中的艺术家决不放过一切地追求纯粹,他就不会有任何作品产生。无论是“松”还是“紧”都是出自内在的律动,那种律动不能预测,只能紧随。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警察反而是被动的,他要仔细倾听囚犯的心跳和脉动,有时死死压制,有时又放任自流。那莫测的意志既反对着,又配合着囚犯的叛乱的欲望。所以档案警察局长是世界上内心最深奥的人物,他日夜高度警觉,一刻也不停止拷问与对话,并通过心中的秘密活动深入到微妙的感觉的末端,然后做出异乎寻常的决定。
“我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在不停地与它自己进行的那种对话。当我的专注的目光在审视着这些被禁的书的书页时,我便感到这种对话实现了。警察制度是精神;我为之效力的国家是精神;书报检查机构是精神;还有我们对其行使权力的这些文本同样是精神。精神的活力不需要依靠一位伟大的读者来展示自身,她在阴影中繁荣,在那种朦胧的联系中,即,阴谋家的秘密和警察的秘密之间的联系中生长,并使那种联系成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