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睁大眼睛辨认下面那黑暗之中的东西时,他在看什么?他看见了什么?当然,他是在看自己的灵魂,他从那里头辨认出了自己命运的结构。“我”是邪恶的,“我”却又能意识到自己的邪恶,所以“我”在逃亡中总想挣脱罪恶的圈子,从此洗手不干。“我”周围的那几个人比“我”更邪恶,也更强硬。“我”自己作恶还好像是迫不得已,他们却是出自本性。其实这几个人就是“我”自己的镜子啊,他们在促使“我”意识到“我”本性里头的邪恶呢。为什么赌场里的老虎机,追逐肉欲到死的妓女,还有“我”那无恶不作的前妻,会对“我”有不可抵御的吸引力呢?这不正好证实了“我”天生就是她(它)们一伙的吗?从“我”的行迹来看,“我”的确同这几个恶人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的内心,“我”自动被培养起来的那种宗教感。就是这种东西让“我”对自己做过的一切感到无比的羞恥,不断地痛下决心要洗手不干。这样,“我”才成了被追击的逃亡者。
在谋杀过程中,“我”时时刻刻感到,“过去”不但没被“我”摆脱,反而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的背上,数不清的方方面面的关系将“我”缠在一个死结里头,“我”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死去的仇人的尸体让“我”和他的姘头伤透了脑筋,他生前毁了“我”的生活,死后还得主宰“我”的命运。而这个女人,这个从“过去”走出来的仇人的姘头,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她非常老练地帮“我”实行了谋杀,就像是为了断掉“我”的退路似的。她甚至由于谋杀变得更为兴奋,命令“我”马上帮助她达到性的高潮。多么奇异的欲望啊。然而这场性交活动对于她来说更像一种表演给死者看的仪式,或者说她在表演艺术的高潮——因谋杀“过去”而达到快感的极限。她,同样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谋杀产生的一刹那间,她的过去就同“我”的过去汇合了,我们两人的生命体验攀上了同样的境界。
那么怎样去开掘呢?写作和创造性地阅读。将这种工作坚持下去,人将战胜“眩晕”与厌世,他的眼前将会呈现隐秘的历史长河的轮廓。
“封面上作者的姓名有什么要紧的呢?让我们在思想上向前推进三千年吧,到那时,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书籍哪些会保存下来,谁又知道我们时代的哪些作家的名字会被记住?有些书仍旧很有名,可是会被当作无名氏的作品,就像我们今天对待吉加美士史诗那样;另外一些作家会一直很著名,但他们的著作却全然无存,就像苏格拉底的情形一样;也有可能所有幸存的作品全部归于某个独一无二的神秘的作者,例如荷马。”
“眼下我最想读的小说,”柳德米拉解释说,“应当仅仅由讲述的欲望作为它的动力,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而不是努力将生活的哲学强加于你。它仅仅让你观察它本身的生长,就像一棵树,仿佛枝叶在纠缠……”
“我”和那姘头将仇人的尸体搬进电梯,我们往上升时,“我”又回忆起“我”的另外的过去。这个过去是由“我”妻子和女儿构成的。当初“我”在逃脱仇人之际也逃脱了妻子——一个残忍的女人,时时刻刻忘不了将“我”控制在她手心。不久前她找到了“我”,向“我”发出了恐怖的信息,而且“我”女儿也被她重新掌握了。“我”的平静已经彻底失去了,“我”必须尽快拿到那笔钱,恢复从前逃犯的生活,不然“我”就会被“我”的妻子弄得窒息而死。
这里涉及关于创作的两种情况:一种是如上所总结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共性,思维之间的交叉与影响、嫁接,遗传的属性。另一种更为内在,说的是一个作者的创造源头必然归结到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那种经过无数代人积累的、古老的记忆,或者说无底的集体潜意识。其线索的追踪只能通过创造性的开掘来实现。虽然所谓线索就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但每一个作者(或每一种感觉)确实又是一个通往幽冥的世界的点。读者(或写作者)可以从那个点进入他的地下通道,这个通道将精神的大千世界与读者(或写作者)童年时在里面读过书的鸡圈连接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表层世界是无限复杂的,源头则是透明而单纯的。
“我”的对头永远在世界的各处搜捕“我”,他们知道,逃亡的人是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何况是像“我”这样凶残的逃亡者,为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家伙。也许,他们收紧圈子,露出狰狞的面孔,就是为了看“我”能跳得多高。他们对“我”的拙劣表演很会意,脸上显出了幽默的微笑——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你还是你!是啊,“我”必须逃亡;“我”必须洗手不干;但“我”往往又必须做一些更可怕的事,因为“我”不愿意死啊!因为“我”抵御不了那种黑暗的诱惑啊!
出版社是书籍的密林,在这里,各种知识交叉、嫁接,作者的身份杂乱而又暧昧不清。仿佛是从传说中的历史里面走出来的、“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卡维达尼亚在这里负责作者与有关部门的协调工作。或者说,他的工作是帮助书籍顺利地产生。在新型写作者的眼中,表层的经验世界绝不是像从陈腐观念出发的人想象的那样清清楚楚。人的感觉世界是一个万分复杂、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规律隐藏在底层,写作者感觉不到。以往的经验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也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每一次前进都得从虚无中奋起。于是处在这种境况中的人的最大的敌人便是对自身的怀疑。在出版社里,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找卡维达尼亚,企图从他口中得出关于他们自己的感觉的证实,以确定他们的创造的价值。但卡维达尼亚毫无例外地给予他们否定的回答,让他们落入长久的惶惑之中。如果你要坚持写作,你就只好忍受。这就是卡维达尼亚向这些作者们揭示的规律——即,求证,被驳回,再求证,永无终止。
这一篇的主人公“我”有一个“黑魆魆”的过去,“我”曾经是赌徒,还做过人贩子,也许血债累累。白天梦里,每时每刻,“我”都觉得有很多人要找“我”算账,“我”的过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后来“我”终于解脱了自己,逃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同女儿一块过一种安静的生活了。然而“过去”是不会放过“我”的,好不容易被“我”摆脱的一切重又回来了,“我”又象从前一样老毛病复发。为了利益,也为了自己的性命,“我”袭击了“我”的仇人,将他杀死,并同仇人的姘头一块制造假现场,以便顺利地拿到一大笔钱。
可是“我”是不可能逃脱的。做过的事无法一笔钩销,种种的关系就像越勒越紧的绳索,逃亡的前方则布满了鳄鱼坑似的陷阱。“我”已经知道,一次次出逃是“我”的本性;顺从于“我”那邪恶的前妻的无止境的欲望也是“我”的本性;杀死追踪者约约是出自“我”的本能冲动;隐居起来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也是出自本能的复归的欲望。那么这一切只能说明,“我”的本性是由一种势不两立而又纠结不清的矛盾构成。啊,“我”那没完没了的心灵逃亡之旅啊。
在人生这张阴谋之网中,“我”是一名有自我意识的恶棍。“我”已不可能再考虑用洗手不干的方法来撇清自己了,“我”只能在心的深处痛悔、懊恼,一直到死。
柳德米拉追求的是根源性的阅读,她其实心底认为文学作品并无什么“结局”,她只想一本书接一本书地看下去,因为结局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这个沉浸在自己感觉中的女人,不愿意书籍外的事破坏了她的美好感觉,她说她不愿意加入写书的行列,所以男读者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出版社进行调查。然而柳德米拉自己也承认,在现代社会里,读书和写书的界线正在消失。这是因为无论是读还是写都正在演化为纯粹的创造行为,这样的创造天马行空,完全不需要任何规章约束,甚至根本不在乎自身是否属于文学,是否属于小说等等,也不要多少基本功的训练(此处令人想起博尔赫斯“胡乱归属”的本领)。看来,高级精神活动平民化的时代已经来临。谁能说柳德米拉的阅读是单纯的阅读,同创造无关呢?她不是用活生生的表演完成了辛梅里亚语教授的研究吗?
长期在这种地方工作,卡维达尼亚深通书籍方面的秘密。他告诉男读者说,这个庞大复杂的机构并不是有条不紊的,反而经常出问题。只要一个地方出点毛病,整个出版社就要陷入没完没了的混乱。卡维达尼亚博士在此讲述的是创造机制本身的状况。纯文学的写作永无现成规律可循,等待写作者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混乱的感觉浪潮,只有在浪潮里站稳了脚跟的人,书籍才会从他手中产生。而所谓规律,就是对于感觉的捕获,敏锐者才会出奇制胜。所以当“我”硬着头皮去追究探索时,卡维达尼亚总是给“我”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甘心,因为“我”抱着世俗的那种信念,认为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总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作者,故事也应有线索可循的。可是“我”越追下去越感到茫然,却原来一部作品完全不是起源于某一个作家的玄想,那源头万分复杂,像是张冠李戴,又像是多次转译、多人创作的混合物。总之,那源头绝不是清清楚楚的,越查下去线索越乱。“骗子”马拉纳这样说:
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信,一切都只能顺从冲动,迟早是要完蛋的。注定要完蛋的“我”,又受到方方面面关系的制约,除了任其自然,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更为浓缩和惊险之外,实在也别无其它选择。然而不可否认,“我”的确经历过那么多的消魂的瞬间。比如同那姘头面对僵尸的性交;比如从保险公司骗保成功;比如甩掉尾巴之后短暂的缓解;比如同前妻曾有过的共处的幸福……“我”怎能抱怨我的命运?
电梯到达楼顶,“我”的回忆也结束了。三个与尸体很相像的男人在电梯口等待着“我”,他们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将来。这一次,“我”将如何逃脱呢?
所谓“黑魆魆的下边”就是一个人的历史。艺术家是背负罪恶历史的、苟活的逃犯。这个故事里头有三条时间的线索在交叉:“我”的线索,仇人和仇人的姘头的线索,“我”的妻子的线索。其中“我”的线索又曾由另外两条线索发展出来。由此可以看出,追捕与迫害是永恒的,缓解是暂时的。你选择了艺术生涯,你就永世不得解脱,世俗体验变成噩梦,死的威吓成为家常便饭。但这却是最符合你的本性的一种选择,所有那些个恐怖电影,那些个荒诞表演,实际上都是你自导自演的。子弹还没有打穿脑袋,棺材盖子还没有最后落下,好戏还没落幕,你就得表演下去。越紧张,越惊险,你越能忘记向你逼近的结局。仇人既是你要逃脱的,又是你为之深深受到吸引的,是由于你内心深处那隐秘的需要,你才永远不可能摆脱他们。艺术家的本领,就是将罪恶的过去,变成阴谋的将来,并通过阴谋来改变既成事实。你永远失败,但失败中永远孕育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