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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 作者:残雪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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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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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位明察秋毫的读者,既将作者与作品分开,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但是弗兰奈里误会了,他想用表层的,生理的自我来代替作品中的艺术自我,于是柳德米拉坚决地拒绝了他,说出了自己对于艺术的看法。在她的阐述中,弗兰奈里的肉体冲动消失了,他同她一起升华到艺术的境界。

在艺术活动中,人的欲望是变形地得到释放的。整个过程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紧张,繁忙,有点阴沉,但在最后都会达到美的升华。这一活动的关键词是“分裂”。即,细分自己的感觉,用感觉的各个部分来扮演角色,让规律从中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这样扮演需要的是冥思的能力,相当于哲学家对宇宙的整体把握,只不过这个过程是逆向的罢了。艺术家就是从每一片落叶里感觉到宇宙的回声的那个人,促使艺术家进行创造的动力,是对美感的追求,也是回归本质的冲动,类似于生物的“趋光”运动。

老作家弗兰奈里心底的那位真正的读者到底是谁?他日复一日地观察读书的女郎,真的能看见她头脑里的映象吗?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她心中唤起那种无法传达给他人的、为她独有的内心幻象,那么交流到底是否发生,他本人应该是无法知道的。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狂想,他的原型是一位地下读者,那位读者是经过分身的他自己。然而交流的确发生过了!不仅仅他,还有她也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写作者自身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她成了他的镜子,他从那面镜子里看见了以往看不见的自己,他因此变得写不下去了。地下的读者是深层的自我,也是传媒。柳德米拉就是从这个使者那里接收到某种信息,实现同弗兰奈里的沟通的。这个“使者”同表层的、社会的弗兰奈里并无直接关系,正如同弗兰奈里心中的理想读者也并不完全是柳德米拉一样。但是那些幽灵是存在的,他们生活在深层的共同居所里,写作也好,阅读也好,都是为了同他们晤面。在弗兰奈里眼里,阅读中的柳德米拉是那样的美妙,弗兰奈里看她时就是在照镜子,这面奇妙的镜子照出了弗兰奈里心灵里头最美的部分,弗兰奈里感到自己那些鄙俗的文字完全配不上这位天仙似的女郎。所以他感叹道:“假若我不在这里,我写得多么好啊!”他为先天的镣铐而痛苦,他渴望“零度写作”,他期盼自己的文字成为女郎的眼睛与书本之间那只轻盈的蝴蝶——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生命写作”。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层上

弗兰奈里要寻找马拉纳,柳德米拉则要躲开这位情人,两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其实是为了同一个理想的追求。一个是在追求虚无极境中实现真理的书写;另一个是要死死执着于生命的意义。弗兰奈里战胜了自己的厌世情结,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对马拉纳那种“胡乱归属”的技巧着了迷,因为那种技巧出自伟大的智慧。虽然他对自己的“伪作”并不满意,但因为这种书都是对他心底那本“将要创作”的书的模仿,他的未来便出现了一线光明。于是弗兰奈里决定写一本用一系列开头构成的小说。既然问世的“模仿之作”离心中那本伟大的书总有差距,总不能最后完成,他便不断地重新开头,以期接近真理之书。古往今来,艺术家们不都是在这样做吗?

小结

“啊不……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是如此的有特色……好像它们早已存在,您创作它们之前就早已存在,一切细节都在那里……好像它们通过您,借助您才表现出来,因为您会写作。因为,终究,必须要有能够将它们写出来的人……我希望您让我在您写作的时候观察您,看看是不是真的像那样……”

弗兰奈里试图找到一种没有局限的语言,一种类似空白的写作,这种注定要失败的努力始终在维持着他心底对于写作的期望。可以说只要这种期望存在,躁动就不会消失,活力也与他同在。恶心与郁闷会导致他向更深处开掘。当然每深入一个层次,恶心与郁闷又会卷土重来,逼得他再继续深入。那么,他一直期望的是什么世界?当然,是可能的世界,是现在还没有(或只有某些迹象),但一写下来就会存在的那个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却存在于作家和读者的共同期待之中。在反复的操练中,弗兰奈里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是在“誊写”同一本书。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弗兰奈里将这本书比喻成《罪与罚》。实际上,弗兰奈里是在誊写自己的灵魂。在对这本看不见的书的誊写中,一种新的启示产生了,这就是:新型写作是将读和写两种行为统一起来的精神活动,由于“誊写员”独立于作品之外,他就可以既当写家又当读者。此处说的是写作行为陌生化所产生的效果。文学发展到今天,“新写作”与“新阅读”均出现了此处所说的这种情况,即,作者往往是自己作品的读者;而读者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创作者;沟通成了一种互动的行为。弗兰奈里就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那位誊写《堂·吉诃德》的梅纳德的变体。所有最优秀的艺术家都必然会要遇到这个创造中的最大矛盾,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罗塔里娅阅读的方法也是很有意思的。她是一位层次很高的现代读者,也就是说,她在读弗兰奈里的书之前已经阅读了大量的纯文学。这种阅读的经验使她看见了文学的深层结构。她成功地将自己的经验运用到每一本新书的阅读中去,屡试不爽。弗兰奈里将罗塔里娅内部接受感觉的机制比喻为“数据处理机”,而她自己则认为她的阅读是主动进攻式的阅读,即,脑子里先“有”某种朦胧之物,然后通过阅读来验证、加强。所谓数据处理机就是感觉过滤的机制,读者将文字背后同本质有关的信息抓住,进行组合,使得黑暗中隐藏的结构发出光辉。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一个机械的过程(弗兰奈里是在调侃),而是通过感觉与理性的微妙的合作来实现的。高层次的读者脑子里先“有”关于人性结构的记忆,但这种记忆决不会自动呈现,读者也决不能用现成的框架来把握一部新作品。只有将感觉在一本书的那些“点”上强力发挥,读者内部驱动感觉的机制才会启动,作品中的人性深层结构才会随之逐步呈现。所谓“点”,就是某些词语的组合、某些描绘在读者脑子里激起的联想。隐喻和暗示是激活现存语言生命力的法宝。是因为这,罗塔里娅才认为她的阅读是主动的、进攻式的阅读。可以想象,这种阅读将要经历多少混乱,多少困难,才能让盲目而丰富的感觉找到方向。她的阅读与柳德米拉的阅读形成互补,一个是归纳,一个是分析。

“我最喜欢的小说,”柳德米拉说,“是这样的小说:它们围绕着最最昏暗、残酷、邪恶的人际关系的死结生出一种透明的幻象。”

尽管遭到挫折,弗兰奈里仍然坚持要写那种消除一切世俗杂质(作者的身份,事物的社会性等)的纯小说。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他的一部作品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之下被广泛在日本翻译出版了。然而那本出版物并不是对原著的翻译,却是某个日本出版公司的伪造物。为弗兰奈里拿来这本书的人就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弗兰奈里初闻此消息时感到震惊,继而陷入深思,他觉得这里头包含了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智慧”。马拉纳则进一步向他揭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他还说,天才作家有两个特点,一是其作品可以被人模仿,二是自己可以成为大模仿家。他的理论同弗兰奈里的实践不谋而合。长久以来,弗兰奈里所做的,就是要在作品中摒除世俗,使之只留下永恒的,纯的东西,而这种永恒性与纯粹性又包含在一切真正的文学里头。所以如果有一个机构掌握了永恒与纯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妄想),这个机构就可以大批制造伟大的文学了。然而不可能的妄想却又可能实现,作家们只要遵循灵魂深处那位“影子作家”的旨令,不断地写,写出所有的书,不知疲倦地补充、反驳、衡量、增补,那本包罗万象的书就有写成的“可能”。而现在,有人将弗兰奈里书中的永恒性在异地加以了发展,这就相当于不同的人来共同书写那部伟大的作品,使得成功的希望更大了。说到底,弗兰奈里不正是要在书籍里排除作者吗?是谁写的,是否根据原作翻译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现代社会,文学的这种共性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于是“模仿”也到处发生。这样的模仿越多,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因为灵魂中的那个蓝本是人类共同的伟大理想。所以弗兰奈里称这种做法为“典雅而神秘的智慧”。

由于目标是美,艺术活动就排除了直接的生理性。生理冲动的变形是向着美敞开的。那么优美的、为人所独有的变形,就好像人生来如此。可是,人难道不是生来如此吗?每个人的渴望里头,不是都有一个真纪子小姐吗?宫木夫人和桶田先生不都是在通过“我”这个媒介同他们的女儿沟通吗?镜子的产生,也是由于人类爱美的天性啊。以自己的精神维持生存的艺术工作者,总是想看见自己的“看”,看见自己的“写”,光的折射给他带来生机和愉悦,他渐渐参透了这宇宙间的玄机。故事中“我”的心路历程也是意味深长的,一开始“我”很想反抗“我”的导师桶田先生,可是“我”又离不开他的女儿真纪子,于是“我”掉进了桶田先生编织的奇异的阴谋之网。当然,也许网决不是谁编织的,它本就存在,只是没被人意识到而已。搞艺术就必然要反抗理性的表层制约,但这种反抗不是疏离,而是网中织网,是细分生命的体验,将一天当一年来活。有点阴沉的桶田先生眼里的瞳仁,正是悬挂于宇宙里的明镜。

以上描写的“事件”正是艺术创造的真实记录。当“我”蓄意去感觉美时,往往要扑空,灵感与美只能不期而至。

柳德米拉一离开我就冲向望远镜,从那位躺椅上的青年妇女的形象里去找安慰。但是她不在了。我开始感到迷惑:她和来看我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自身的问题的源头总是她,而且仅仅是她?也许有一个使我不能写作的阴谋,柳德米拉,她姐姐,还有那位翻译全卷进去了?

这个故事的产生本身就是奇迹。作为一位西方作家的作者,他对形式逻辑的运用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奇特的场景不是刻意想出来的,而是冥想中的再现,即,再现一个人内部本来就有的结构。

作者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感觉,关于理性,关于艺术创造的层次的故事,这一篇则以其细腻、空灵和透明令人久久回味。

两姊妹对于文学的高超见解似乎在合谋打击弗兰奈里的写作信心,但也许这种打击是为了促使他产生更大的喷发?柳德米拉的阅读纯净得如同瑞士山间的空气;罗塔里娅却用形式逻辑的力量将感觉集结成人性的图案。她们两位向弗兰奈里树起了崭新的文学的标杆。

这里也许还可以补充一点:柳德米拉毕竟不是写作者,如果她是,也许她会懂得,弗兰奈里那些高尚的小说,正是来自他的猥琐,他的不那么高尚的强烈情欲?同普通人唯一的区分只是在于他在创作中自审,并且这自审会对他的世俗行为有所制约。如果洞悉了这些,她会不会爱上这位绅士加“无赖”呢?她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吗——

柳德米拉认为弗兰奈里的写作是“南瓜藤结南瓜”一样的、最为符合自然的写作。她来找弗兰奈里,不是为了将他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却是为了将他同他的作品区分,将世俗中的他绝对地排除在他的作品之外——因为她一直沉浸在他作品的天堂境界里。一方面,柳德米拉认为写作纯属“生理属性”,另一方面,她又将作家的肉体彻底排除。柳德米拉的矛盾其实是艺术规律本身的矛盾,即,由肉体的欲望推动精神的升华,而精神一旦升华,就远远地离开了肉体,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立物。

一般来说,作家感觉,然后写作,其过程非常神秘,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或那样写,只知道冥冥之中有股推动力,还有种观照的力量来自上方。卡尔维诺是继博尔赫斯之后将这个过程逼真而生动地揭示出来的唯一的作家。这样的揭示的确可以称之为灵魂出窍,因为他看见了他自己的“写”,他并且还将他看见的异像传达给我们读者了。

除了创造作品之外,阅读也适合于这样来描绘。读者在作品中同那些普通的、平庸的词语、句式发生交合,心底里向往的却是文字背后那神秘的女郎。每当读者瞥见女郎的身影,阅读的激情便会高涨。而在整个过程中,一位不动声色的人立在读者背后,观照着读者的阅读运动。没有这个人,读者便会在茫茫的词汇的海洋中迷失方向。银杏树叶纷纷落下,每一片的降落运动都具有独自的时间与空间,但它们的运动都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它们的归宿也相同。世界就存在于这丰富而又统一和谐的运动之中。可以说,作为一名艺术家或一名高层次的读者,三者缺一不可。

有时,我会想到文学书中的那些主题事件,那就好像想到已经存在的某件事一样:已经想过的思想啦;已经进行过的对话啦;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啦;已经看见过的背景和地点啦等等。而文学写作却应该仅仅是将那个没有被写下来的世界写出来。另一些时候,我却似乎明白了,在被写下的作品和已经存在的事物之间仅仅只能有一种补充的关系,即,作品应当是没有被写下来的那个世界的写下来了的副本。它的主题应当是这种东西——只有你将它写下来它才存在,才可能存在。不过主题的缺席,可以从存在着的那种事物的未完成的状态里被朦胧地感觉到。

美同肉欲完全不同,但美又的确同生理活动密切相关。一方面,美会在性欲高涨之际突然降临,通过替身同“我”结合;另一方面,在现实的性活动中,美仍然显得遥不可及。这是“我”的痛苦,也是“我”的幸福。艺术家如果想获得真纪子小姐,他就必须承受桶田先生那冷冷的观照,运用宫木夫人这个粗俗的肉体媒介(相当于语言),并安于生活在这个三位一体(桶田、真纪子、宫木夫人)的阴谋之中。而艺术家的感觉,在创造中总是一分为三。这种感觉既粗俗又优美;既狂热又冷静;既具体又空灵;既直接又间接……那是无限的时间连续中的无限细分的空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复杂结合体。可望而不可即的真纪子小姐,是所有艺术家梦中的情人,由于她的存在,桶田和宫木夫人同“我”之间那种充斥着阴郁与粗俗的关系才变得有了意义。

接下去弗兰奈里又提到古兰经产生的一个故事。那里头的那位文书其实就相当于现实中的艺术家。艺术家不应因其表达手段的不完美而丧失信念,因为种种“缺憾”是表达的前提。要想说出真理,只能不停地使用“曲解”的语言。并且所谓真理,只能在“说”当中存在。弗兰奈里似乎开窍了,他是否会恢复与外界的沟通呢?白蝴蝶从柳德米拉正在读的那本书上飞到了他的稿纸上。

我所明白的似乎是这一点:在一大片感觉领域里某处感觉的缺席,是使我们的敏感性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集中的必要条件。

此篇讲述的是艺术创造中感觉的复杂层次,以及感觉同理性的相互作用。桶田先生相当于创作中的理性,他不动声色地观照一切,但从不采取行动。宫木夫人是“生理属性”的承载者,描述者“我”受到她的诱惑,与她性交,但并不因此产生美感。要产生美感就要移情。于是美和情欲的化身真纪子小姐出现了,“我”一边同宫木夫人性交,一边观察,幻想着真纪子的胴体,变得欲火中烧,在多重的、复合的感觉中完成了一次交合。与此同时,桶田先生始终站在旁边观看,向“我”证实他对“我”的控制力,而这种控制实际上相当于怂恿,因为他在激发我的逆反心理。

所谓“苦闷的作家”与“多产的作家”都是弗兰奈里的化身。苦闷的作家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永远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沉浸在恶心与郁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多产的作家则梦想达到苦闷作家的水平,不断地写下与世俗妥协的作品,一次次突破,但仍对自己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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