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次成功的创作。
故事很简单:一位夫人同丈夫去海滨度假,丈夫有工作先行回家,留下她一人。她酷爱海洋,不喜欢那些伪善做作的度假者,所以她独自游到比较深的地方去同海水亲近。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她的两片式游泳衣的下面部分被海水冲走了,她成了裸体。她想求救,又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求救的念头。最后,在她面临死亡之际,一位朴实的当地渔民和他那可爱的儿子救了她。
裸体的夫人滞留在海洋,她的周围是她的陆地上的同胞,她必须向他们求救。她一轮又一轮地设想自己的裸体暴露在这些充满肉欲,却又冷酷无情粗俗不堪的人们眼前的情形,每一轮都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不,绝对不行,情愿死也不能忍受这种事。那些男人正在像饿狼一样等待她出海;那些女人则一个个都是妒忌心极重的阴谋家,她们对她这种朴实的身体一定是极为鄙视的。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供她呼吸的空气,只因为她的裸体。
扼杀人的“文明”就这样占了上风,夫人感到生活在这样一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她决绝地选择了死亡。实际上,她的选择既是绝望的放弃,也是一次漂亮的冲刺。这就正如写作。转折点在最后终于出现了。最终,不是“现代文明”打败了人性,而是人的艺术本能战胜了陈腐的观念,直觉战胜了语言,促使语言发生了新的进化。
陷入绝境的夫人在水中同自己的身体搏斗,终于战胜文化语言对身体的亵渎,接受自己的身体的过程,同艺术家的创作是何其一致。
她用并紧的双腿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她企图在注视身体的同时藏起身体,使自己看不见。然而,
这是一篇美丽哀婉的作品,相信大多数读者都会为“夫人”身上那种单纯自然的美所打动,因为那就是艺术家心目中理想的女性美。读者同样也会为我们人类的现代文化之虚伪、空洞、腐败而感到绝望,感到愤怒。这个文化或语言已将人性扭曲到如此的程度,将人的身体看成它的死敌,用猥亵的、谴责的氛围来围攻她,就仿佛恨不得消灭她一样。那么,这文化或语言本身不就是一种走向灭亡的东西吗?但是“时尚”的人们是很难有反思的,于是艺术家或夫人便成了稀有物种,他们必须拼全力同包裹着灵魂的一切庸俗(自己的和别人的)进行生死搏斗,以维持灵魂的存活。夫人的困境就是一切要坚持人性自然发展的人们的困境。
ISOTA夫人有着可爱的丰满的身材,这让她可以在冰冷的海水里长时间地游泳。她的丈夫和家里的人都对这一点感到非常惊奇,因为他们都是瘦人。可是现在,她水里面呆得太久了,太阳已被云遮住,她那光滑的皮肤上冒出了鸡皮疙瘩,她的血液也在渐渐地变得冰冷。一阵颤抖穿透她的全身,ISOTA夫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是正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她是无辜的。她的这种裸体状况就像突然在她体内生长起来了的一个东西一样。但老实说,这之前她从未将这当作一种罪孽,她只是将它当作一种焦虑的纯真感觉,一种她同他人之间的秘密的友爱的纽带。那正如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之根与血肉。而与此相反,那些人,那些小船上的精明的男人们,还有那些太阳伞下的无畏的女人们,他们不接受她的裸体。他们暗示这是一种犯罪,他们在责备她。但是只有他们才是有罪的!她不愿代他们受惩罚。她扭动着,紧紧地握着那个浮标,她的牙齿在打颤,眼泪从她的双颊流下。诺著。美国HARCOUT BRACE出版公司1983年英语版权,ARCHIBALD COLQUHOUN, PEGGY WRIGHT, WILLIAM WEAVER译,残雪转译。">
渔夫和他的小儿子是那么的清新、质朴、纯美,又是那么的体贴和敏感,艺术的世界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人们而存在的吗?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们存在,ISOTA夫人的生命重新获得了意义,她终于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那充满自然之美的身体,并为之自豪。
有两种对于自己的身体的解释。夫人在与自己身体的纠缠扭斗中渐渐地从第一种解释里摆脱出来,进入到了第二种解释。创作者的活动也正同这类似。创作就是破除、逃离自我的表层规定,抛弃一切习惯势力的定势,进入本体或本质。身体还是那个身体,语言还是那个语言,但由于艺术家自发进行的战争,事物的含义便走向了反面。
现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依仗于艺术家们的创造而向前发展。
这篇小说将现代文明、或我们用以表达的语言的内幕撕开了一个口子,使读者得以窥见内部的可怕真相。文明或语言发展到今天,已经同人的本性处于这样一种势不两立的对峙,这样一种你死我活的战争状态,如此文明或语言还要它干什么?
在胸脯和大腿的棕色之间,苍白的肚子上的皮肤显露地发光。而腹部的那一块黑色和一块白色,无论是波浪的运动,还是水中飘荡着的海草都消除不了它们……(此处略去一句)每划动一次,她那白色的身体就出现在光线里,呈现出那种最能辨认的,却又是秘密的形态。她尽一切努力去改变她游泳的式样和方向;她在水中转身;她从每一种角度和光线里去观察自己;她用力扭动。然而,这个冒犯的、裸露的身体总是追随着她。她努力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逃出来,就好像从另外一个人手中逃出来一样。她,ISOTA夫人,在这困难的关头救不了那个人,只好将她交给命运了。可是这个身体,如此的丰饶,如此的无法遮蔽,又确实曾经是她本人的荣耀,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源泉。
这是一位女性的冒险。
在未来到海洋之前,ISOTA夫人也是个随大流的家庭妇女,也安于对自己的身体的世俗解释,这种解释导致了她在日常生活中逃避自己的身体。但在下意识里,她无时无刻不向往对于自己身体的自然的、也就是从艺术角度出发的解释。就是这种向往给她带来了灾难,她注定了要在这场灾难中来释放自己那长期被压抑的隐秘欲望,挣脱一切束缚,将对身体的认识提升到灵魂寄居地的层次上。所以这场促使她新生的战争一开始就是险恶的、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