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希望读到的是这样一本小说,在那里面,历史的故事和个人的故事一道降临,如同隐约听到的闷雷。这样的小说通过无以名状的剧变给予你活着的感觉……”
我们三人一道外出或呆在家里,从此形影不离。活动的高潮总是在伊琳娜的房间里进行一场既是意义隐秘的、又是展示与挑衅的表演,一次秘密牺牲祭礼的仪式。在这场祭祀中伊琳娜是祭司又是亵渎者,是神灵又是牺牲品。我们三人在密室中的行为艺术表演,是卡夫卡的《美国》中布鲁娜妲与卡尔和流浪汉在密室中的表演的另一种版本。两种表演极为相似。卡夫卡的那三个角色之间的压榨与被压榨为的是达到艺术的境界;此处这种让欲望扭曲到极点的终极体验的训练,是为了让自身进入死亡境界,并在这境界里顽强地苟活。当然这同样也是艺术境界。场面是很阴森可怕的:丑陋的裸体,肮脏的性交模拟,被强制的爬行动物似的运动,汗水,呻吟,窒息……同卡尔的蒙昧相比,此处的“我”的自觉程度高得多。在“我”的心里深藏着一个秘密,这就是在这场行为艺术中查出谁是钻进革命委员会内部的、企图颠覆政权的间谍(相当于要查出冲破理性钳制的原始欲望在哪里)。“我”的使命竟要通过如此奇特的方式来完成!
“也许,它不存在是因为它还没到存在的时候。那是某种被渴望、被害怕的,可能或不可能的事物。”柳德米拉说,“阅读是朝着某种东西行进,那种东西即将出现,但还没有人知道它会是什么……”——柳德米拉
故事里似乎有两种革命——外部的和内部的。其实这两场革命就是一场,只不过在革命刚开始时“我”没有意识到它的本质,它对于“我”便显得好像是外部的。伊琳娜从一开始就知道革命是什么,而“我”,下意识里头也隐隐约约地有所感觉,所以“我”一见她就被她吸引过去了。“外部”革命给读者的印象是:她不可抵挡;她让人看见生命中的真空,给人造成眩晕;有一小部分人在自觉或半自觉地追求革命的体验。
这样,男读者与柳就加入了柳的姐姐罗塔里娅的文学小组继续他们的阅读。钦布里语教授的故事是从辛梅里亚语的那个故事发展出来的,两种语言相互交织。这说明最具普遍性的那种文学可以获得最多样化的阅读,或者说写作与阅读都可以“各取所需”地进行。作为读者,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论你从事的是何种研究,只要你有渴求,你对自身的存在感到焦虑,就可以从这种阅读中得益。
伊琳娜要求的是离奇的肢体动作,排除了性欲的性交模拟,失去重力的舞蹈表演。这种向着死亡的表演,不正是艺术本质的表演吗?所以纠缠在一起(艺术自我的一分为三)的三个人配合默契,朝着死亡的境界发起冲击。在高潮过后,“我”终于实现了我的使命,破译了“我”内心的谜:原来被秘密判了死刑的间谍正是“我”自己。是“我”要颠覆制度,战胜对手!但为什么要通过这种古怪的仪式来弄清底蕴呢?这是因为本质是看不见的,只有压榨下的表演才能接近它。说到底,专制的伊琳娜不正是“我”的自由意志的体现吗?要不然她怎么会对“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得“我”如此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人性是何等的深不可测啊!
这个故事描写的是一场积极主动的灵魂革命。
年轻女人伊琳娜是描述者“我”和瓦列里安诺的偶像。这个女人头脑里有无休止的幻想,并且她对肉欲的追求也没有止境,似乎狂热地醉心于极限体验。伊琳娜会在革命的激流中看见深渊,并为那恐怖的意象所深深地陶醉。描述者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其表现显得浅薄又无知。“我”完全不懂“眩晕”的微妙,而伊琳娜其实在追求“眩晕”这种极限体验,深渊诱惑着她。她是那种甚至可以在空气中搞印花设计的女人。所以当她逼问“我”:“中尉,您是从前线下来的?”时,“我”只能用老生常谈回答她。她实际上问的是:“您经历过‘革命’吗?”后来她又继续问“我”:“您变了多少?”处处都是双关语,“我”却不能领会。因为“我”确实还不懂得真正的革命到底是什么,“我”对革命的感性认识全是从外部获得的:分裂与统一啦,炮击与溃败啦,游行啦,暴风雪啦等等。“我”虽知道这些外部现象都只是衬托“我”的心情的,但“我”内心已经有和会有些什么发生,“我”并不知道。真正将“我”卷入革命的是伊琳娜,没有这个充满活力、意志刚强的女人,“我”至今仍处在革命的外围。
也许所有追求精神发展的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伊琳娜。这个女人掌握着使精神现代化的秘密机制,她的发明创造再现了艺术家漫长痛苦的历史,同时也揭示了自由的通道——汗水,呻吟,窒息,再加上孤注一掷的决心。
起先,他通过他那种特殊的朗读(忠于原作的“朗读”是原始的发声,是永远不需要回答的、直抵本质的表达。因为辛梅里亚语不是交流的产物。)向男读者展示纯文学的阅读和写作究竟是什么样的底蕴。渐渐地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用他那自由的生命运动来把握精神,使故事中隐藏的东西活动起来,贯通起来,将世界变得流畅而透明。于是研究所、书架和教授消失了,男读者来到精神的异地。柳德米拉也不期而遇地来了,也许她一直就在这里。教授在故事中表达着物质世界的虚无,随着这种怪异的阅读,他的身躯也渐渐消失。也许他就要进入《浮士德》里面“母亲们”所在的地底。他告诉他的这两个学生,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辛梅里亚的语言是活人的最后语言,这种极限的语言是一道门槛,越过门槛便是死人的没有词语的语言。而活人来到这个门槛是为了倾听彼岸的事情。他那尖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人却不见了。极限阅读经常是很恐怖的。异地的风景虽然诱人,但无处不隐藏着死亡的威胁。就像进入了一个罗网,有看不见的手正在收拢那张网。这种阅读是对身心的训练,使人消除僵化,恢复应有的律动。
柳德米拉内心的进取的活力使她能立于不败之地,同教授对峙。她勇敢地将虚无感容纳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知疲倦地探索着未知的领域。
教授在男读者面前表演了一次精彩的行为艺术,表演到后来,男读者、女读者都加入到了这场戏里头。
“阅读总是这样的:有一样东西在那里——由写作构成的东西,坚固的物质性的对象。它是不可改变的。通过这件东西,我们再依照另外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来衡量我们自己。这个另外的东西属于那个非物质的看不见的世界,因为它仅仅能够被思考、被想象,因为它曾经有过,但不再存在。它过去了,丧失了,再也达不到了。在死者的土地上……”——教授
伊琳娜终于将“我”带入了革命的实践之中,也可以说是“我”出于对她的爱而自愿地坠入了革命的黑洞。同“我”一起的还有瓦列里安诺,但他似乎是明白底细的。谁能不爱伊琳娜呢?在这混沌的人世间辗转,在令人心灵溃散的压力之下,谁不想回到透明的内心生活中去呢?我遵循自己的本能追随了伊琳娜,从而第一次看到了灵魂内部的残酷真相。
故事发生了转折,柳的姐姐插了进来,她告诉柳,教授朗读的故事并没完毕,下半部是由另一种已消失的语言写成的(这里涉及的是文学通过转换版本继续生存的问题)。于是另一位教授出现了,这位钦布里语教授同辛梅里亚语教授发生了争执,他们的争执实际上也是一种殊道同归,两种文学同样是为了否定世俗的价值观,提倡一种合乎人性的高尚理念。所以柳德米拉只关心此书有无下文,不管下文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她作为优秀的阅读者,追求的是终极价值,不论版本如何变化,目标始终不变。
由于死亡恐怖的袭击,男读者和柳德米拉紧紧搂抱着躲到一个角落里,用他们的身体语言证明着活人也可以拥有没有词语的语言,至少是可以感受这种语言。
密室里的这种离奇的创造活动,虽然自古以来就有过,但只有到了由卡夫卡开始的现代主义阶段,才变得如此紧张、严密,就如同千钧一发似的。在一个塞满了物质的世界里,精神如同蛇一样在细小的空隙里婉娫爬行,拼全力争抢生存的机会。对于艺术工作者来说,停止运动意味着立即死亡,而能量只能来自对自身的压榨。你越有能量,便越能体验生命的最高境界。
在极度的压榨之中,“我”开始了紧张的思索,也就是开始进行深层意识的活动。“我”朦胧地感到“我”必须死里逃生。也许这本来就是伊琳娜压迫“我”的目的?当然是!“我”阴险地爬动,人不知鬼不觉地摸索,终于发现了谜底:是他们两个要判“我”死刑。为了什么?为了“我”一心求生的背叛举动。那么死刑判决书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是有意让这文件落到“我”手里的吗?如果是这样,那是否意味着“我”应该以更高超的阴谋来继续逃脱伊琳娜所代表的组织的惩罚?
罗塔里娅一开始那种出自根源的、特殊的朗读,作品固有的排斥力就消失了,“铁丝网像蛛网一样被冲开”,大家都进入到小说的意境当中。这便是教授和两位女读者在男读者面前所表演的“行为艺术”,高超的阅读扩大了男读者的眼界,同时也激发了他的创造欲望,同台演出于不知不觉中已经实现了。
外部革命是内部革命的准备阶段,“我”在伊琳娜的启示下看见深渊,同死亡结盟之后,便死心塌地去追随她了。伊琳娜(还有她的助手瓦列里安诺)要使“我”懂得面对死亡的存活技巧,她在她家中精心设计了舞台,由她来导演赤裸裸的,自力更生的内部革命剧。由我们三人所表演的那种蛇形的曲线运动,为的是转化身体的和性欲的能量,也就是将肉体变精神。这样一种转化该有多么艰难。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挖空心思来搞这种违反自然的表演呢?这是因为在当今,生存的空间已变得如此的狭小和壅塞,人要自由地释放本能几乎已不可能。可是伊琳娜这样的人依然渴望着自由,渴望着生命的发挥,而且因受到压抑而更为强烈地渴望。在艺术领域中,新事物是由渴望唤起的,所以就有了我们的奇特的表演。我们以这种极限表演释放了我们内部的能量,战胜了死亡与眩晕,于气喘吁吁之中感受自由,于暗无天日之中感受精神之光。伊琳娜,要多么异想天开就有多么异想天开的女神,“我”又怎能不听命于她?难道“我”不是因渴求而浑身颤抖吗?
当教授又一次强调虚无压倒一切时,柳德米拉激动地起来反驳了。她用青春的活力,实实在在的渴望,用她对书籍的迷恋来证实精神的存在,也就是用身体来同原则对峙。她想说的是,人是可以分裂的,词语也是可以分裂的,当她读着手中那本有形的、物质的书时,她同时也在读另一本地下的、无形的书,而这正是她一贯的阅读方式。真正的文学绝对不是要毁灭人、使人颓废的东西,真正的文学是向人传达生的意义的文学。教授赞同了她的意见,但仍然坚持说,“过去”(即辛梅里亚语)已经永远消失了,虽可以通过阅读唤起回忆,但毕竟不再存在了。这时柳德米拉就说出了她的人生信条:她是将“过去”当作“将来”来追求的,她通过阅读向可能的世界突进,而这个可能的世界本身就是辛梅里亚王国。她的每一次阅读都是为了达到这个境界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作品绝对是可以交流的,也只能在交流中存在。同古人交流,同今人交流。就这样,柳德米拉作为最好的读者,通过表演完成了教授的研究。但也许,这正是教授一开始同他们进行这种特殊交流时的本意?是他在诱导着这些听众同他一道追求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