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战争氛围,就是作家创作时的氛围。想象中的敌人在黑暗中同你擦肩而过,你必须拼全力同他们兜圈子,才能不被杀死。而信使,他的两条腿总是在同阎王赛跑。当子弹呼啸而过,当人无法防备之时,人又怎能不恐惧呢?但这恐惧没有将BINDA吓垮。每一次,他的可信赖的两条腿都将他带到了目的地。在那里,他可以吃到缓解饥饿的煮栗子,闻到同志们温馨的气味。
卡尔维诺的这名信使同卡夫卡的“城堡”中的信使有某种相似之处,这位名叫BINDA的乡村青年就像是《城堡》里的信使巴纳巴斯的变体。如同巴纳巴斯的信念是城堡一样,BINDA的信念是同法西斯对立的“我们”的“上级”。“上级”将传送信息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个为崇高使命而生的信使。对于BINDA来说,送信就是一切。他以阴沉的激情投身到这种同死亡搏斗的运动中去,从未想过要退缩。因为他是BINDA,是信使,他热爱他的工作!
只有暂时的缓解,没有一劳永逸,永远在恐惧与幸福交替的途中。这就是作者给我们刻画出的创造者的形象。信使的欲望定格在“送信”这一行动中,他穿梭在营地之间,表情因过分的坚毅而显得麻木,身体如同弦上的箭。崇高的使命对于他来说既是崇高的又是平淡的,因为那就是由他每天的劳苦生涯构成。送信就是同自己内面的死神搏斗。在想象中,无论他的双腿多么快捷,死神总好像抢先一步。然而,即使被落后于死神的幻觉摄住,他的腿仍然不会背叛他。信使一次次战胜死神,顽强地继续他的操练。当然在途中,他有对于情人美好的躯体的想象来支撑他,给他力量。可是那是实现不了的欲望。而欲望又正因为实现不了,便在想象中登峰造极,变成了他果敢的行动。在这一篇中,欲望被死神遏制,通过反叛而挣扎,而变形,整个过程表现得非常细腻。回想一下巴纳巴斯吧,这里同样是信使的形象,身负同样的使命,具有同样坚定的信念,就连那种永恒不破的忧郁也很相似。当然,这决不是偶然的重复,文学史就是如此在变奏中发展的。
他对他现在所到达的处所感到惊奇——他似乎这么久才走了这么一点点路。也许他慢下来了,甚至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了。但他并没有改变步伐啊。他可以肯定他的步子总是规则的、不变的。他也知道他决不能相信在这些夜晚的使命中来访问他的那头动物,它正用看不见的、沾着唾沫的指头弄湿他的太阳穴呢。BINDA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神经坚强,在每一个不测事件中表现冷静。即使他正在将那头动物像栓猴子一样挂在自己脖子上,他也要谒尽全力去行动。
不甘坐以待毙,为生存不停地奔走的BINDA,是与他的秘密的事业同在的。只要他的双腿还在有节奏地运动,他的生命的解放事业就在继续发展,他就不会为死亡所击倒。然而是什么在使他的双腿有节奏地运动?是他自己感觉得到,却解释不清的铁一般的意志。
旅途中,死神同人是纠缠得最紧的。湿乎乎的那种东西也许早就腐蚀了一般人的意志,可BINDA并不是一般人,他是传递神圣使命的信使。所以他可以将怪物拴在脖子上行动。啊,恐怖的夜晚,却又是不放弃希望的夜晚!那希望,就在他的两条腿上。一般人确实很难理解艺术家怎么会迷恋这样的生活。但这里头确实有迷恋,还有种归宿感,因为只有信使的身份是艺术家最心安理得的身份。不做信使,故乡就会沦陷,爱情也会因没有寄托而苍白。到处埋藏的地雷啊,德国人的头盔啊,步枪啊,都被猫头鹰一声接一声的鸣叫唤了出来。最后是那名不可战胜的大块头纳粹头子GUND,他无处不在,正张开他的巨掌罩下来。当然,他从未能够抓住BINDA一伙人。
这名小个子的结实的乡村青年,长年累月于黑夜里行走在山间小道上,不知疲倦地判断着,分析着,冥想着。而他的两条腿,似乎是他的狂想的调节器,总是以不变的,可信赖的节奏将他带到正确的路上。这样的两条腿上,该凝聚着何等高超的理性!
他在沿途瞥见的那些东西:一棵树干空了心的栗子树啊,一块石头上的蓝色地衣啊,一个木炭坑边上的裸露的空地啊等等,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同那些最遥远的记忆连接起来。它们有时是一只逃走的山羊;有时是一只被从窝里赶出来的臭鼬;有时是一位姑娘撩起的裙子。在这些地方发生的战争就如同他的正常生活的持续。现在,工作,玩耍,打猎,这些全都变成了战争。
在孤独的急行军中BINDA有时也会回家,正如作家在暗无天日的创造氛围中有时也有缓解和欣慰,那就如远远地看到女友挂出的床单。啊,家就在眼前,他又一次死里逃生。如果在创作时一点都没有这种熟悉的“回家”的感觉,他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创造为真正的创造,即从源头出发的创造。当然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问题的。比如BINDA,他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女友尽情欢爱的适当的地方,那些扎人的松球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他俩——家只是想象中的存在,落不到实处。正如艺术只能转化欲望,不通直接满足你的欲望一样。但是毕竟有家。这个家,是使一切创造活动不致于沦为虚妄的根基。
游击队的小分队在马厩里围着那些烧完了一半木炭的火盆睡觉;BINDA在黑糊糊的树林中行军。他们的获救希望寄托于他的双腿之上,因为他携带的命令是:“立刻撤离山谷。黎明时全营和重机枪必须到达PELLEGRINO山顶。”
为了赶开GUND,他必须想念女友REGINA。那么,在雪地里为她掏出一个小窝吧。但是雪已经结成了硬冰,REGINA不能穿着薄薄的外衣坐在上面啊。她也不能坐在松树下,松针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会扎着她,松针下面的泥土又全是蚁窝。GUND已在头顶,他的手掌正罩下来要抓住他们的头,扼住他们的脖子,瞧,下来了……他发出一声尖叫。
战争一轮又一轮地紧紧地缠绕这些山谷进行,如同一条狗企图咬住它自己的尾巴。游击队员们同贝尔莎格里部队和法西斯民团交替在山坡上和山谷间穿行,几乎擦肩而过。为了不使双方正好迎头撞见,也为了避开对方的射击,他们以山顶为中心绕出很大的圈子。但在山坡上或山谷里,总有某个人被打死……
如果我们要再现作家在创作时的精神画面,那就是以上描绘的样子。几股力量拧在一起形成的合力催生了作品。纳粹头子,女友,还有始终不背叛他的双腿,发狂的却又是冷静的大脑,这一切,非得有超人的力量才能把握得住。BINDA这个信使却乐此不疲,经历了一轮又一轮,越是恐怖越是兴奋。他到达了营地。
在有围捕的日子里,他的女朋友REGINA便从她的窗口挂出床单。BINDA的村子是他来来往往的旅途中的短暂的休息处……
用爱,用生命的活力来同死神纠缠,是艺术家的点金术。不论是否意识到,他所创造出来的,就是他内面的自我形象。
创造就是一个人的战争。闯入意识深处的信使认出了他在遥远的过去所熟悉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回家了,回到童年熟悉的家。战争是如此的不由分说,将一切都卷了进去,因此我们的信使现在只有一种生活了。这种生活就是从一个营地走到另一个营地,在途中冥想,在冥想中行动,并由这行动的结果又带出更多的冥想来。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转换,这种转换既是他没料到的,也是他所欲的。这样的信使,以他的敏锐,迟早都要同战争遭遇。并且只有同战争遭遇了。创造力才会爆发出来,想象才会源源不断。从前没有战争,只有一颗渴望的心,后来战争就打响了,信使在战争中履行起他的永恒的职责,从此再也没有长久的休息……
他的同志们喊道:“快!BINDA!”
下一轮,是同样恐怖,甚至更为恐怖的旅程;下一轮也是希望的所在。
他出发了。“我要去SERPE的营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