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窗外喊他,他转过头,看见了梦中在广场上见过的站在井里洗澡的男人,那人脸上喜气盈盈的。编织工放下手中的活,同他一块向街上走去。他们没走多远,眼前就出现了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的前方正是那座宫殿。
他听见机房里有杂乱的响动,就起身点了灯去看。屋里有很多影子,他将手中的油灯举得高高的,却看不清眼前之物。一个声音从墙上那些人影里头响起:
那些人影都在沉痛地扭动着身子。他走向那面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油灯从他的另一只手里掉到地上,四周成了一片黑暗。
“都是你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步。”
编织工最后的记忆是许多蚂蚁在黑暗的地下城里奔跑。
他醒来的时候,霞光落在他脸上,眼泪已经被晒干了。他隐隐地感到,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上机了,因为城市已经快完工了。生命的空虚在他体内扩大,他彻底遗忘了他织过的东西。
“后宫的花园里也有一眼温泉,地心的热力总要冒出来,可能是为了这个我们才修起了宫殿吧。看那飞檐,那上面那么多的鸽子。”
“你看看墙上的这个洞,”她说,“五天五夜,我一直用双手往外扒泥土,我的手就成了这个样了。起先我还以为走出来的会是父亲,没想到却是你。”
“他一个人霸占了这口井。”小贩开玩笑地说。
“要是你知道你也有今天,你还会那么起劲地工作吗?”
“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冷血的人啊。”
“我没听懂你的话。”编织工有点好奇地说。
“你离开得这么久,机器都要生锈了。我知道你去的地方是地下城,父亲就在那里。”
“我们在你家的墙上等了好多年,你终于来了。你不但织出了这个地下土城,还织出了我们。我们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了,现在啊,可说是寸步难行,因为通道那么狭小。你这个强盗,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只要听到织机一响啊,我们的心都碎了。”
“我?不,还不到时候呢。你瞧,我做了一个记号,我织的泉眼在这里。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会将你的挂毯上全部织满泉眼,那种热气腾腾的温泉。”
他没看见她织的泉眼,他看见的是她流血的手,她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他想问她,又不敢问。
编织工听了他的这一席话之后,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便开始涨潮。
“我们在什么地方啊?”
“你怎么这么敏感呢?”那人说,“这可不好。你要是在这种地方呆上10年,就不会这么敏感了。而且你织出的通道那么狭小!”
“我在你的广场上织了一眼泉水,不是在中心,却是在边缘,是温泉。”
“你不去看看你父亲吗?”
她显出抱歉的神态,站了起来。
编织工从墙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酋长的女儿正坐在他的织机旁。她头上的头巾不见了,脑袋显得很小。
编织工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骚动忽然又开始了。这一次编织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些人变得像铁板一样硬,从三面将他的身体夹紧。起先是大小便失禁,到后来连肠子都被挤出去了,脑袋也被压得扁平,他甚至听到了脑壳碎裂的声音。
那人说了这一句后就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咬得他发出惨叫。他一叫,周围就骚动起来,编织工感到被挤得要窒息了。骚动的时间不长,他又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知道他上面这些人全都在无声地谴责他。脸上被咬的地方在流血,一共有两股血,都流向脖子那里,痒痒的。上面那人又说话了。
也许是通道越来越窄小,他感到自己被夹得越来越紧,到后来,头顶也擦着了泥巴洞壁,泥灰掉进眼里。他同周围人一样弯下腰往前移动。忽然,大家都动不了了,像骨牌一样倒下去,有很多人压在编织工身上,使他不能动弹。有人在黑暗里小声说:“前面塌方了。”编织工想,他上面压了几个人呢?这样一想,被压住的背部就有些发麻。
他问他上头的这个人,这个人大张着一张臭嘴往他脸上哈气。
他在深夜进入了他织出的城堡。
现在轮到编织工抱歉了。
编织工小声地向那人争辩道:“我并没有干什么,我并没有……”但那人死死抓住他往前拖去。墙消失了,他被夹在很多人中间往前走。
他很生气。编织工害怕他又要咬自己,就一声不吭。
妇人走了之后,有好些天机房里都是那种血腥味。编织工在梦中去城堡漫游时,就是循着血迹找到那个泉眼的。那口井在卖桔子的摊位后面。井打得很浅,里头的泉水冒着浓浓的白气,显得温度很高。有一个男人站在井里洗澡,他的头部刚刚露出井沿,头顶上立着一只灰鸽。那个人并不是酋长。卖桔子的小贩却说,他就是酋长,因为早年曾从尸堆里爬出来,所以老感到身上不干净,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站在温泉井里洗澡。
那人用膝盖抵了抵他的肚子,他又痛得发出惨叫。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人没有骚动。他们的冷静更令编织工恐惧,他担心残酷的报复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