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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 作者:残雪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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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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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人将自己隔离,并将一部电话机放在封闭的房间里,这就意味着精神上的独立,意味着对义务的承担。这里的独立和承担同外界和社会毫无关系,而仅限于从人性从情感出发的意义上。如果每个人都像艺术家这样较真的话,就会发现这种独立与承担非常可怕,称之为煎熬不为过。同时这也是一种对于信念的测试:你是否有密室,密室里有电话机?你是否时刻想着那个东西,并用它来衡量你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如果你是一个有理性,能下判断的人,你迟早会采取行动的,并且从艺术境界出发来判断,你的行动总是“对”的。是的,尽管丢脸,窝囊,无地自容,你仍然活着,并在发展自己。只因为你始终在倾听那时弱时强的召唤,并将其当作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艺术不会问你做了什么,她只会问你是否屏气凝神听懂了那铃声的含义。人,即使在世俗中盲目辗转,丧失尊严,只要他不放弃倾听,他的灵魂就有活力,就能生长,反之,则成为日益干瘪的僵尸。

“……在我看来,这位姑娘被孤立,被保护,被封存着。她仿佛身处遥远的月球……”

“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其内心世界充满了阴谋诡计,每时每刻处在战争的边缘。据说他是三料,甚至四料特务,他身处多重矛盾中,却能应付自如;他习惯于在枪口下阅读,以便将自己摆进去;越是处在荒芜的窒息的环境里,他那狂人似的大脑里的思维越活跃。这样一个有着无比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信奉的却似乎是虚无主义。他认为一切作品的作者都不存在,因为一切作品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个人是一位住在山洞里的印第安老人,他又是荷马转世似的永生人……读者只有深入到马拉纳的内心,才会知道他的“虚无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将毒汁注入阅读的天堂……

一件艺术作品的问世背后必定有种种阴谋,像这种现代艺术,主人公同他的对手或敌人的关系总是那种深层意义上的同谋关系,即,为了演绎自我意识之谜,各方都将自己发挥到极限。

苏丹王后是马拉纳解救的另一个人。这位“生性敏感、不甘寂寞”的女人把阅读当作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但是她的阅读被强行中断了。精神魔术师马拉纳,按照东方文化传统的战略为夫人制造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每一本都在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然后开始翻另一本,并将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马拉纳知道对于王后来说,阅读既是平息内心风暴的手段,又是防止精神颓废、抑郁的良药。而他的使命就是让夫人头脑里的那根弦始终保持紧张,让“革命”不断在头脑中演习,而不是在外部爆发。他制造的书籍达到了这个目的:

你已经看到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在渐渐小下来的季风中,她的卷发扫在书页上。与此同时,宫廷的阴谋在沉默中磨快了刀锋。而她,一味沉湎于文字的流动中,就好像那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可能的生命活动。这里,干沙逗留在沥青层上;这里,由于能源的瓜分和国家的原因充斥着死亡风险……

作家弗兰奈里陷入危机无法创作,世界因此而像要全盘崩塌。围绕他旋转的那些机制(内心机制)发生了混乱,隐居的老作家无比苦恼——由于对自身不满,由于厌世。他觉得他所构思的一切故事全是老生常谈,是前人已经说过的事,如果他再不突破,他的创作生涯就完了。这位伟大作家所经历的苦恼实际上是一切艺术工作者常经历的自我怀疑。弗兰奈里发现山中对面小别墅的阳台上有一位女郎(柳德米拉),她那美妙无比的阅读姿态令他着迷。他想,这位女郎就仿佛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弗兰奈里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新的标准,即,让自己的作品达到那位女郎的境界——一个超凡脱俗到近乎于无的境界。可是不论他坐在写字台前写出的是什么故事,他都觉得距离那境界甚远。于是他开始写日记,记录那位女郎的读书活动,从她的表情来分析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写下来。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然而马拉纳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平静。马拉纳冷酷地向这位老作家指出,他的日记并非他所梦想的“纯”境界,仍然是世俗之作,是对曾经有过的东西的“抄袭”。老作家面色铁青,精神几乎崩溃。其实马拉纳只不过是说出为他所忽视的真实,即,任何诉诸文字的文学都只能是妥协之作,哪怕日记也不例外,因为语言并不是作家发明的,语言所唤起的意象同样如此。你要写文学作品,你就必须承受同世俗交合给你带来的厌恶感,也就是“不洁”的感觉。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做外星人。写作就是在语言的世纪沉渣中进行的暧昧营造,只有不怕脏,才会产生空灵透明。另外,艺术是一种发展着的历史,谁也不可能置身于历史之外。彻底的“纯”作品不存在。你要做写作者,你就必须忍受妥协带来的恶心和沮丧感,还有暗无天日的幻灭感。作家虽不能成为‘小说之父’那样的万能者,但作家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别人不能替代的创造。所以,只要弗兰奈里对那位女读者(纯精神的象征)的爱不熄灭,他的作品就具有某种永恒性。达不到永恒,却总在对永恒的渴望中,这是写作者对自己的明智的定位。马拉纳是精通规律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弗兰奈里的问题出在哪里。似乎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非常隐秘,近于无稽之谈。但马拉纳正是一位善于用“虚假”来表现真实的大师,他近乎粗暴地将真理揭示给了老作家。

小结

一个人坐在家中,电话铃突然响了,于是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强烈感觉从心中升起。“我”决不能开始生活,“我”又不得不开始生活,即使这“生活”是赴死的生活,它也是“我”的压制不下去的本能。那么,“我”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认识这生活了——一边行动一边认识。“我”希望将自己变成这样一种人,即,从“我”内部的时间里隔出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完全不受那急促的铃声的支配,始终独立存在。并且,这个隔出的空间甚至要渗透我的日常空间与时间。此处指的便是自由意志,这个意志并不拒绝生活,他只是贯穿人的生活,让人每时每刻不停止对自身的认识。

艺术生活并不是“不要脸”,而是在做出了不要脸的事之后能够马上意识到,并魂牵梦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其看作有牵制的冲动。牵制是为了产生那种更好,更自然的冲动。当然这只是相对来说,因为任何受到牵制的冲动都不“自然”。可如果你是一个人,你有理性,你就只能有这样曲折的冲动,就像故事中的这名男子一样。而且这也是最能制约人的兽性的机制,能够不断“意识到”就会或多或少减少兽性大发而产生的悲剧。

这是马拉纳在被劫持为人质时看到的同为人质的女读者的形象。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阅读,并将阅读的思维延伸到月球上的女郎形象,正是马拉纳那沸腾的内心里巨大能量的源泉。为了她,马拉纳奔跑于世界各地,到处掀起灵魂的革命,到处颠覆现有的秩序,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反复在书中出现的同一位女郎的不同形象,是每一位艺术工作者或读者心中的俾德丽采(《神曲》),是漫漫求索之路上时隐时现的灯光。读到这里,她的既虚幻又鲜明的形象已在我记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然而电话铃不仅仅在家中响起,它来自任何地方。起先模糊,继而清晰,然后震荡,搅乱“我”的思维,“我”不得不听它的将令,成为“我”自己的肉欲的俘虏。“我”又一次不顾一切,毫无反思地投入了世俗生活,既笨拙,又荒唐。而结果又毫无例外地证明了“我”是在自取其辱,因为“我”终究是那种事后要思来想去的人。“我”真是生不如死啊。“我”的生活由丑闻构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懦弱,胆小,瞻前顾后,更是因为“我”自我意识太强。可是“我”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之所以时时伴随自己,不正是因为“我”内心有那个独立的时空的领域,那个不受干扰的理念吗?不就是因为“我”在反思吗?这就是一个“艺术的人”的内心机制。你可以不断认识,你在世俗生活中仍然要备受羞辱。而且认识越深,感到的羞辱越剧烈。就像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灾难,却每次都被砸得体无完肤。但很显然,“我”是有能力承受这种打击的,这只要看看“我”头脑里那根顽强的、每分每秒都不松弛的逻辑之弦就明白了。艺术家的日常生活就是这种缠绕的线网,他单凭生的意志在线网中搏斗。然而由于内部有隔绝的空间存在,由于精神机制功能完好,可耻的日常生活便被赋予了意义。

马拉纳的天职虽然是制造虚无的毒汁,这种毒汁却是能够使人兴奋、使人警醒的良药,它激活了已经开始萎缩的生命。男读者读了马拉纳的信件之后,便进入了他的幻想世界,他将马拉纳的女读者的样子按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象:

以上便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的神奇之处。他将艺术中的根本结构的问题用如此曲折而精确的想象表达出来,堪称文学史上的奇迹。但是,到底是马拉纳还是卡尔维诺在表演文学的本质呢?其实不论是苏丹王后还是作家弗兰奈里,或者情人柳德米拉,他们都可以看作马拉纳内心的镜子,他们都面临同样的危机:前两位不得不与现实、与外界发生关系,后一位则总在享受精神生活之际同巨大的空洞晤面。弗兰奈里需要克服自己的恶心感,让作品问世;苏丹王后需要用文学艺术平息自己对外界的狂暴反应;柳德米拉要倚仗青春的热血飞跃死亡的鸿沟。这三个人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从马拉纳的吞噬一切的“无”中诞生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有”。马拉纳那深邃、痛苦、繁忙而又充满希望的内心啊……难道不正是他催生了一位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吗?“故事之父”的发言人在这里呢。

在缠绕的线网里

这一章通过魔术师马拉纳的精彩表演将艺术生活内部那奇异的规律揭示了出来。弗兰奈里,王妃,女读者还有魔术师马拉纳自己,他们共同的苦恼和幸福都只在于他们要生活下去。而在艺术生活中,你必须聚精会神凝聚于“活”的念头之中,因为死神无处不在,利剑高悬头顶。于是,为了将这种高度紧张的情景演示出来,作者写下了关于电话铃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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