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可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作者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种怀疑的态度。但显然,他的怀疑并没有陷入虚无和不可知的泥淖。他在故事中明确地提出了一种机制——镜子的机制。他认为通过这种机制的采用,可以让人内部那些深层欲望一层一层地喷发出来,获得合理的形式和最好的发挥。
人为什么总是对自我没有把握,要不断怀疑自己呢?那是因为深层欲望没法预测。幸好有镜子,人就可以从镜中发现那些既古老又隐秘的、同生命相关的东西。人通过艺术实践释放出这些东西,然后认识这些东西,使人性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升华。同时,生命的游戏也是为了对抗死亡,游戏越深入到底层,欲望的形式也越复杂阴险。我们无法预测自己的欲望,但在认识欲望的游戏中,我们一次次目睹了我们自己的心灵结构,我们看到了宇宙的最美的图像。人生在世,最高的奢望不就是这个吗?
假如谁想用图解来描绘整个事情,那么每一段情节,连同它的高潮,都需要用三维模式来描绘,也许四维。不,不如说无模式可循,因为每一种经验都不可重复。性交与阅读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它们内部的时间与空间都是开放的,有别于可计量的时间与空间。
这两个对立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一种互补的人格,卡尔维诺理想中的人格。没有柳德米拉,马拉纳便会变成真正的幽灵而消失;没有马拉纳,柳德米拉的追求便会失之浅薄。二者之间痛苦的爱情就是作者那痛苦的内心的写照——既要攥住生命,又时刻离不开死亡体验。只要艺术家活一天,二者之间的相互折磨就要持续一天。
这两种运动都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尚的精神运动,人通过这类运动发展自我,变得更独立、更美、更有创造性。它们的特点都是在运动时采取垂直的形式,而不是水平流动的(如通俗小说靠情节推动的)形式。阅读者(或性交者)从一些点深入下去,抵达本质。
从柳德米拉的这句话和她的一贯举动来判断,她是那种具有坚强理性,并能够让自己的感觉不断深入的读者。一个人如果不具备理性,他的感觉就只能浮于表面,他探索到的东西也只是一些杂乱的闪光点,谈不上结构。艺术家的感觉都是受到一种强有力的东西的观照的,感觉本身是那样的飘忽灵动,观照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冷静与精确。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柳德米拉才和马拉纳成为情人的吗?他们互为镜子,看见了自己的本性。
男读者发现“信奉虚无主义”的翻译家马拉纳原来是柳德米拉过去的情人,他曾经一度在柳德米拉家的一个暗室里工作。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不断地用自己体会至深的那种虚无感来折磨他的情人,抽去柳德米拉精神上的依仗。终于,柳德米拉陷入悲惨的、无法阅读的境地,她不得不逃离马拉纳。然而马拉纳并没有消失,他深深地藏在柳德米拉的心底。不论她如何样恐惧、躲避,他的幽灵始终笼罩着她。她,一个朝气蓬勃的女郎,无论是在阅读之中,还是在同人交往之际,总会蓦然发现过去的情人的身影。而她生活的宗旨,似乎就是忘记他,摆脱他。对于马拉纳来说,柳德米拉迷人的阅读时的形象是他的理想,他的全部的精神寄托,也是令他痛苦不已的源泉——因为袭来的死亡感觉甚至破坏他对恋人的美好情感。为了将爱情的体验推向极致,他决定用永久的缺席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并且不时地向她发出信息,动摇她对于她自己感觉的信赖,好像时刻在她耳边说:“彻底的虚构才是最大的真实。”马拉纳自己就是最大的矛盾,他要极致的体验,可这种近于死的体验只能从喷发的生命力中产生。柳德米拉就是这种生命力。
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互为镜子的。这个故事讲的是人怎样通过镜子来观察自我、发展自我、认识自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由朦胧到彻悟的过程。所谓创作的原理,也是镜象变换的原理。层层深入的认识是通过镜象的繁殖与裂变来完成的。人类之所以要热衷于这种精神活动,为的是同死神对峙,甚至在适当的时机发起反攻。围剿与反围剿,埋伏与进攻,灵魂深处其实充满了这类紧张战斗。写作者将这类暗中进行的活动挪入剧情设计之中,使之变得高度自觉,然后自我不断分身变体,展示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斗争。第一着棋都既盲目又知己知彼;每一个结局都符合那个万无一失的预测;每一次转折都出乎意料又绝对合理。结果是作品获得了主动性,操纵了写作者。
这一章里头还将阅读比喻成性交。身体的阅读与书籍的阅读是非常相似的,都是通过一系列看得见的东西去探索背后那看不见的元素——隐藏在最深处所的欲望。男女伴侣之间的探索交流正如阅读者之间、读者与作品之间的沟通,词句只不过是负载信息的工具,像伴侣的种种姿态一样,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人借助编码来阅读深层的本质性的东西。在这种过程中,当二者好像要合二而一时,其实却更为分离,各自更具独特性。所以不论是性爱还是阅读,都不是要消灭自我,反而是要让自我占领并充斥人的头脑,这是一件既充满兴趣,又非常快乐的事。
男读者来到柳德米拉的家,他在这里邂逅了生着一双返祖原始人似的锐利双眼的伊尔内里奥。伊尔内里奥属于这样一种艺术家,他用已有的艺术成果来制作自己的艺术品,通过巧妙的搭配与重组,产生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这个不用眼睛“看”文字的青年,具有某种特异功能,一眼就能认出书籍的作用,知道可以用它们来制作什么样的艺术品。此处描写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心灵感应,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只有新的创造才能再现的东西。伊尔内里奥正是这样做的,他用手“做”出的艺术品诉说着他对书籍的心灵感应。现代阅读也就是遵循这种方法,读者只有通过再创造才能真正读懂一本书。所以书中说:“我们需要小说触动我们内心深藏的痛苦,这是使它不致于堕落为流水线产品、保持真实的最后条件……”内心的不安导致“革命”,有革命才有创造性的阅读。将阅读的过程比喻为雕塑家伊尔内里奥用书籍做作品是非常精确的:“……一条烧焦的痕迹,仿佛从书里窜出的火焰,在书的表面形成波纹,将一系列像多节的树皮般的平面展开。”
我愿意我写下的所有一切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这是一个高度精密的装置,同时又是一系列眩目的、能反映视野之外的事物的光束。
镜像世界鬼气森森,繁忙的思维无所不达。活着,思考,冥想,编造,一轮又一轮……同天堂结缘的诗人欣然下到地狱,这里弥漫着家园的气息,熟悉的氛围里不断传来令人激动的陌生信号……
“我喜欢的那种书,”她说,“书中所有的密秘与痛苦都经过了一个精确冷静的头脑过滤,那里没有阴影,就像棋手的大脑。”
镜子的光就是发自本能的永恒之光,人天生具备营造镜象的能力。人只要坚持按本能行事,自我就会发展,认识也会深化。就像时间可以无限细分一样,空间也可以无限裂变。时空交织,写作者自身成了无限与永恒的化身。但人不是自己想按本能行事就可以做得到的,为达到目的,写作者必须投身于自己于冥冥之中设计的镜象运动,闯过一关又一关,直抵核心。当然所谓核心,仍然是由数不清的镜象构成,写作者就是它们的总和。
从有人类的那天起就有了镜像,镜像制约着人,但在更深更广的意义上,她却是解放人性的。不论一个人是多么长于思索和精于设计,在那个无底的深渊里,总有他料不到的东西冒出来。那种东西是什么?人不知道,镜子却知道。因为镜子高悬于空中,将所有的光华聚积于自身。她照见了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向人提供了宇宙的整体图像。将镜像作为手段来加深认识的这个人,用镜像来操练认识技巧的这个艺术工作者,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之后,有一天竟发现自己成为了宇宙之魂……
用巨大的激情和极高的智慧来同死神争夺时间的人,他的游戏的起因却是怕死怕到了极点。而现在,既然连死神都能亲自扮演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欲望的层次在此篇中的揭示是非常精彩的,一层一层叠上去,当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层被揭示出来之时,冰冷的刀刃正好紧贴我们的肌肤。艾尔弗丽达洞悉了生命的意义,她用最为高超的阴谋让“我”提前到达了宇宙的中心——那是快感、眩晕和迷失的综合,但决不是结局。下一轮的游戏正等待着我的参与。“我”是谁?“我”是“我”的阴谋的总和,“我”是“我”创造的艺术场景,“我”是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