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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 作者:残雪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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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旅——读《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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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家嘲笑恐龙时,蕨花陷入了伤感,她对我诉说她的伤感的梦,她为恐龙的不被理解而悲哀。她不知道,我,作为恐龙,最忌讳的就是伤感情绪。她的怜悯令我暴怒,因为我的种族完全不需要怜悯,我的先辈是在庄严的氛围中自行选择灭亡的。但这一切又如何能向蕨花解释呢?我又气又急,又没法做出解释,就用粗言粗语伤害了她,大家都对我的举动感到愤怒。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是恐龙精神赋予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意义。我的种族通过消亡来获得永生,获得控制。他们留下了我,正是为了让我通过奇异的方式来再现、来演绎他们曾经有过的辉煌。也许我在这些新住民当中的生活阴沉而单调,但沟通的可能性不是一直存在着吗?历史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我的种族也因此获得不朽。我将永久地在这地球上流浪,去实现我的使命。

一切全成了秘密,深藏于我的心中。我无法将这个秘密传达给他们,我只能用我的存在来暗示他们,日复一日地暗示下去,别无它途。啊,这是一种多么阴暗的生活啊!我产生了报复心,我要用我的举动来给傻乎乎的蕨花上一课。当然,即使是报复,也是出于高度的理性,因为我是恐龙啊。简单地说,我所干的就是当着蕨花的面抢走她哥哥的情人,然后同她在岸边交媾。我想以此举来告诉她和她哥哥,恐龙不是幽灵,他们曾是鲜活的生命,是生命本身成就了他们的伟大,并且这种伟大还将延续下去。我的出轨的举动一定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了吧,至少也是打破了他们的思维定势。

我的心情同蕨花也有类似之处:我为她所吸引,想要拥抱她,可又觉得自己同她想象的爱人太不一致了。实际上,我同她不是格格不入吗?她又怎么能理解我呢?要是理解了我,她是不会再爱我了的……我犹豫来犹豫去的,把机会都失去了。她的哥哥回来了,我不能再同蕨花公开交往。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这只巨大的恐龙,他的鼻子里喷着气,他那么令人恐怖。他向我走来,抓住了我的后颈窝,然后将我带走了。他想要吃活的啊。这梦真糟糕,糟糕死了。可是多么奇怪啊,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啊,不,我不知道怎样说这件事……我喜欢他……

“你为什么跑开?你看上去好像你见到了……一只恐龙!”

“我”是消失的种族中的遗民,一名真正的恐龙。多少年里头,我对于自己被留下来的使命是不清楚的,我疲于躲藏,脑子里装着活命的念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多么的想交流,想同地球上的新住民发生实实在在的关系啊——我厌倦了漫长世纪里的流放生活。可是我从前那个高贵的强大的种族同这些住民是格格不入的,虽然事过境迁,新住民关于我们的记忆还是那种完全的陌生夹杂着恐怖。他们认为恐龙会杀死他们。

女友蕨花这样表达她对我的朦胧的爱(其实是误会的成份多):

“我”——理念的具体化身

蕨花对我说:“他是一只了不起的恐龙,也许是恐龙的国王,也许是王子。我打扮起来,在头上佩带了一条缎带,我从窗户那里探出身去,竭力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向他鞠躬,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甚至都没屈尊瞟我一眼……”

事情在戏剧性地发展着。新住民们见到恐龙的骨架之后,全都开始怜悯恐龙了。这更引起了我的无比愤怒!我血管里流着英雄的血,我不允许他们用廉价的伤感来亵渎恐龙。所以,我趁他们熟睡之际将那副骨架拖走掩埋了。

“我们先前也许没有弄清他们是不是恐龙,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夜里你不在这里。”

艺术之旅
——读《恐龙》

我对恐龙即将到来这个消息的反应是矛盾的,我既盼望重返旧日的生活,又决不愿意重返。因为重返就意味结束我在村庄的平静生活,返回那没有尽头的地狱般的煎熬。也许现在的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恐龙了。

除了我们的种族之外,什么时候还有过别的种族有过这么丰富、这么充分的进化,有过这么漫长、这么快乐的统治吗?我们的灭亡是一篇庄严的闭幕词,完全配得上我们的过去。这些傻瓜们又怎能懂得这一点。

蕨花在痛苦和绝望中终于朦胧地感觉到了我们的精神境界!而我认为,只有这,才是爱情的开始,才是我所渴望的精神上的结合。坚冰正在被打破……也许误解还将不断产生,但我们双方的追求都已有了正确的方向。我们相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存在的。我用我的行动向她做了暗示,而她感到了,沟通就这样实现了。这就是我,一条恐龙的爱。在精神上,她已属于我,我也已属于她了。

蕨花是在说她梦里的恐龙,但她又像在说我。真是天大的误会,无法飞跃的鸿沟。她对我和我的种族的美化毫无道理!于是我道出真相,我需要她的理解和爱。但她对我的爱产生于她那种偏狭的理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照我的方式来理解我。她不喜欢从我口里说出的这个有关恐龙的真相,她只愿意沉浸在遐想之中,因为她的梦,她的遐想,是她唯一的精神生活。我与她之间的裂缝就这样产生了。我没来得及弥合,因为信使说大队的恐龙来了。

啊,难道我,不是也已经认清了这些俗物们的卑劣吗?这是些苟且偷生的家伙,永远是匍匐的,永远学不会像英雄那样站立。伟大的恐龙精神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地球上只剩下了这些内心曲里拐弯的家伙……这一刻,我终于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使命:我们的种族必然消亡。这是我们的选择,但是这个种族将我作为代表留在新住民当中了。我将在这些可怜虫当中见证恐龙精神的巨大威力。是的,我看到这些地球住民对于恐龙的误解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不同形式。从最初的纯粹恐惧,到后来的崇敬,再到如今的略带嘲弄或者幽默。他们情绪的变化是因为我吗?既然他们认不出我来,他们关于我的种族的看法,为什么又因我而变?

我这个遗民深深地体会到了他们心底的恐惧,但我并不死心,还想再次同他们遭遇。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幽灵(不同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只作为某种古老的光荣的符号存在,不就是幽灵吗?),因为我向往人间的生活,哪怕这生活十分庸俗,根本不符合我的种族的理念。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早已经知道了这些故事。

新住民——世俗生活中的人类

谁都知道恐龙是庞然大物,它们曾称霸过地球,建立过伟业,它们的事迹成为了古老的歌谣。然而这样一个光荣的种族突然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只将一些模糊的传说留在地球新住民的记忆中。

“我梦见在一个洞里有某个种族的唯一幸存者,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去问他他叫什么名字。里面很黑,我知道他在那里,可我看不见他。我完全知道他是谁,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只是表达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在回答他……”

新住民的反应同样是矛盾的。他们想逃跑,想战胜恐龙,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他们自己一定会被恐龙战胜。而被恐龙们战胜,却又似乎是符合他们心底的愿望的。我深入到他们当中之后,才逐渐弄清楚了他们的这种奇特的情绪。可是我自己,我该怎么办?我两边都不愿背叛,但我也有些讨厌他们双方。于是我独自出逃了。然而我又放心不下,我躲在一个地方观看。啊,来的不是恐龙,是犀牛!我跳出来宣布实情,但新住民己不再信任我。

我从此赢得了大伙的尊敬,ZAHN将我看作英雄。众人也莫名其妙地改变了对恐龙的态度。是因为我吗?可他们又并不将我看作恐龙啊。再说关于恐龙,他们也确实一无所知啊。这里头的情绪太微妙了。我对我自己的种族的看法并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是的,我有点阴沉,我知道恐龙精神同世俗之间的巨大鸿沟,这鸿沟就是恐龙灭亡的原因。那么我是谁?古老种族在世上的代表吗?

但是这种事又怎么能向他们说明?我一开口,就觉得自己没有底气,因为我的话没法证实。唯一的证人是我自己,而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会是恐龙。现在他们只愿意怀着崇敬的心情幻想古老的恐龙,一去不复返的恐龙。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这些新住民同我那灭亡的种族是无法面对面地,直接地沟通的,因为两方面都有自己的狭隘和局限之处,以及专横之处。也许沟通只能间接地进行?我茫然,我也对他们两方面都感到厌倦。这个时候的我,还不完全知道自己正是那个沟通的媒介,是伟大使命的承担者。但也许某种程度上,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误解还得持续下去……

同蕨花的哥哥ZAHN的最初交往发生了暴力,见多识广而又精力充沛的他对于我有种本能的反感——我不是他们一族的。转化来得尤其突然。我依仗自己强大的体格和凶暴的动作,不仅征服了他的肉体,而且也征服了他的精神。也许我正好体现了他梦想中渴望的恐龙精神?却原来他和他妹妹渴望的正是同一件事!还有周围这些看客,他们是多么欣赏我的暴力啊。

也许这是说实话的时候了。我喊道:“我的确看见过他们!如果你们想听,我可以向你们说明他们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是关于恐龙的故事。多么奇怪啊,把我们看作死敌,对我们怕得要死,即使见了面也绝对认不出我们的这些新住民,居然将我们当作他们的全部精神生活!他们将那些故事讲了又讲,越恐怖,越离奇,越能够满足他们。而我呢,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种族对于新住民会是什么印象,现在他们一讲述,我就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恐龙所引起的恐怖,我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为我引起的恐怖颤抖起来。这个交流的过程神秘而又曲折,简直不可思议。

备注:

于是,我在春天里遇到了蕨花,我们一同在泉水旁饮水,她朴实地向我述说了他们种族对于恐龙的畏惧。她的畏惧是有道理的,本来,我们就是这样缺乏灵活性的种族,我们目空一切,强有力,不能适应别人,却要求别人一定要适应我们。这样一个种族的灭亡是必然的。然而即使已经灭亡了,我们的余威仍然在统治着这个世界,既威慑着地球新住民,也支撑着他们的幻想世界。

我的恶行给了这些新住民(包括蕨花)很大的打击。他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们陷入了沉默。也许我给蕨花带来了空前的绝望,但她仍在思索,在竭力地理解我。她终于这样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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