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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 作者:残雪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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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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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本质。每个城市的结构都相同;银制的圆屋顶,神的铜像,金鸡,水晶剧院等。但旅行者到达这个城市时,心中对城里这些人产生了深深妒忌,因为他们“相信从前有一次他们曾度过了与此刻同样的迷人的夜晚,而他们认为他们在那一次是幸福的”。

记忆也是过剩的,它重复着各种标志,以便城市能够开始存在。

阿纳斯塔西亚是一座矛盾的欲望之城,此处的欲望的特点在于:唤醒欲望的目的是抑制欲望。而当你进入该城的中心之际,你又会发现所有的欲望全被唤醒了,围绕着你,你没有丧失任何欲望。与此同时,你成为了城的一部分。你住在你所不喜欢的欲望里头,满意地发挥欲望。

以上三座城分别象征绝望、勇气和终极之美。这是伟大艺术的三要素。

城市与欲望之二

当记忆里的波涛涌进来,城市像海绵一样吸收它,自身便膨胀起来。

左拉位于记忆的深处,它是生长不息的城,它的不同寻常在于它的独特的和谐,活力则来自内部的生命运动。一旦被固定,便是死亡。左拉之所以能被记起,是因为它的同欲望相连的形式,它的处处指向本质的结构。但没有人能完全记得住这座城,因为它只能存在于变动之中,而且人只有在进城后才记得起一切,一出城就忘记了。当然,人在城中时,什么都不会忘记,因为那里有储存记忆的蜂窝装置。

后记

城市与欲望之三

在早年,“我”从荒漠来到城市,同自己的欲望遭遇,然后“我”的目光又返回去凝视荒漠和商队路线;眼下,“我”懂得了这条小路是从前那个早晨我在朵罗泰亚城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许多条路当中的一条。

城市的风景是极为独特的,但这种独特的风景里包含着本质意义上的不断重复。由无数各不相同的风景显示同一本质;或由无数独特的艺术家描绘同一个主题;或从丰富多彩的内容中凸现出同一个结构等等,这些话说的都是一件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的确是通过重复而存在的。重复将崇高的品质赋予文学,重复使真正的艺术家始终走在正道上,决不在表达上偏离他的理念。

城市与标志之二

第一座城市被描述成一条鱼逃离了水老鸦的长嘴,却又落入了鱼网;第二座城被描述成一个裸体男子跑过火堆,居然安然无恙;第三座城被描述成一个骷髅,长了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

这句话说的是欲望决定创造物的规模和气魄。

旅行者渴望城市,他终于来到了城市。城市里充满了欲望和暴力。伊西朵拉城是他的梦中之城。“区别只在于,他在梦见的城市里是一位青年;而他到达伊西朵拉时已经老了。”他同那些老人坐在一排,“欲望已成了记忆。”

要创造纯美的作品,就得将内心变成沙漠。这个过程也可以用“万念俱灰”来形容,在万念俱灰的决绝中,欲望将全部苏醒。

一些人说,这个城市的神灵们住在深深的地底,那里是养育地下溪流的黑暗的湖。另一些人说,神灵就住在系在绳索上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旋转的辘轳上……一路上升到装在伊萨乌拉城那高高的脚手架上的风向标上头。整个城市都在做这种上升运动。

前言

不论在这片密密的标牌下面的城市确实是什么,也不论它包含了什么,掩盖了什么,你离开塔马拉时还是没有认识它。

语言在艺术中的象征力量类似于徽章的力量,既古老又崇高,处处指向最高真理和终极之美。用这样的语言写出的作品类似于《圣经》。这种语言的获得,是由于艺术家竭尽全力向原始的突进,由于他不顾一切地追寻古老的记忆,也是由于他心中有一位忽必烈君王。从事创作就是不断地将事物变成徽章,不断地丰富这徽章的意义,直到有一天,艺术工作者本人也成为了徽章中的一枚。

从欲望返回理性,然后上升到本质认识,并再次刷新感觉。

城市与欲望之一

实际上,德斯皮纳就是从抽空杂念之后的“纯”状态——沙漠中产生的欲望。对精神生活的渴望酷似世俗的渴望,但因为“抽空”是前提,所以此处展示的美景是排除了肉欲的。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所以才成其为“纯美”。

深层记忆是时间的储存,精神的历史“说”不出,只能由“痕”当中透露出来。形式感的轻灵带出来的是欲望的滞重。你必须体认这一点,才能避免轻浮,全面理解城市。

当你运用语言来追寻消失了古老事物之际,忽必烈脑海中的这种奇迹就会出现在你眼前。其前提是,你必须将内心沙漠化,本质化。

艺术家在阿纳斯塔西亚每天劳作,他的劳动使欲望成形又从欲望中获取形式。这种通过压抑来释放的创造形式使他对欲望之城产生了无比的热爱——虽然他只不过是这座城的奴隶。在世人中一败涂地的艺术家,将他所不喜欢的欲望在魔法之城里转化成了创造动力。

这里面有个层次问题。

城市也不能叙说它的过去,只能将过去像手纹一样包含在内。城市的过去写在街角,写在窗户的花格上,阶梯的扶手上,避雷针的天线上和旗杆上。每一个这样的部分都被依次标记了刮痕,缺口和旋涡。城市由这些深层的欲望形式将意义赋予表层空间,它们由于“偶尔露峥嵘”而更为惊心动魄。

记忆是时间的连续,是欲望的形式,它主宰了城市的结构——即,有什么样的欲望就有什么样的城市。所以城市不是表面的空间的堆积,而是深层的时间的连续,交叉。

关于城市有表层记忆与深层记忆两种描述方式。对表层记忆的推理可以进入城市的历史。而深层记忆本身就是历史。

忽必烈的内心总是有两股巨大的情绪在对抗——征服的骄傲(人的认识能力可以无限止发展)和达不到终极之美的沮丧。低落的情绪导致空虚和眩晕——

城市与记忆之三

精神世界显然是迥异于物质的,但这个世界建构的材料无一不是来自世俗,塔马拉城以其高超的技艺将不可调和的二者统一起来。

空虚的感觉在夜晚降临,我们闻到雨后的大象的气味,檀香木的灰烬在火盆里变冷。眩晕使得河流和山脉在描绘它们的平面球体图的棕色曲线上颤抖。

创造就是穿透语言的世纪沉渣抵达核心。但这一行为仍然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艺术家在塔马拉城里将沉渣变为媒介,不断地运用语言的转喻和隐喻功能,造出一片特殊的语言的丛林,使得陈腐变成了诗。在塔马拉城中,命名即是创造,词语是为了让人辨认某种看不见的结构的,或者说,是为了用它们来引发内心骚动,以便将辨认的工作更好地进行下去的。

艺术作品中充满了欲望与暴力,而创造作品的人在创造时必须同欲望拉开距离。那种时刻,他应当像一个圣人(老人)。于是欲望与暴力转化成了美。创作中的时间是另外一种时间。

住在地底的黑湖中的是欲望之神,升出地面、升向空中的是轻灵的诗神。两种神灵又同属一个源头。深藏的欲望是动力,不断促使诗神上升、上升,直至升上天空。诗神则顺应欲望之神的律动,不断赋予欲望以新奇的形态。所以不论是作者的写,还是我们的阅读,进入的皆是这个双重对称的世界。上面的世界表现着下面的世界,下面的世界决定着上面世界的形式。

城市与记忆之四

忽必烈拥有庞大的帝国,但他却不能独自证实自己的拥有。他必须通过他派出的使节来向他证实。这些使节都是外国人。此处描写的是创造中的理性与感觉的关系——感觉必须陌生化才能通向精神的帝国。而马可·波罗给忽必烈带来的则是最原始、最陌生化的感觉。他的语言是手势、跳跃,惊奇或恐怖的呼喊,模仿鸟兽发出的叫声。可汗深深地为他所吸引,但他感到迷惑。

每个城市都从它所面对的沙漠接收到自己的形式。赶骆驼的人和海员就是这样看待德斯皮纳的——一个处在两个沙漠之间的边境城市。

忽必烈的内心是一个深奥的謎,马可·波罗的滔滔不绝的讲述则是解謎的过程。就像人的自由意志是一个最大的謎,而艺术家的创作是解謎的过程一样。马可·波罗和忽必烈·可汗这对矛盾就是深层理性和感觉活动之间的矛盾。所以,忽必烈全神贯注地倾听马可·波罗的讲述,不断在内心作出判断。

梦与实验创作的区别在于:在梦中,欲望可以直接释放;但在实验创作中,写作者是超然的。他只会有欲望的变形记忆,不会有直接冲动。阅读也如此。

城市与记忆之二

在每一种概念和旅途的每个地点之间,都能产生对照,产生共鸣,以便给记忆以直接的帮助。所以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就是记住了左拉城的人。

忽必烈的脑海中,帝国是从易变的、可互换的、像沙粒一样的数据构成的沙漠中反映出来的。沙粒里头出现了被威尼斯人的字謎所唤出来的形象,它们代表了每个省份和城市

征服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然而这是绝望的征服,因为人得到的是遍布坏疽的废墟王国。于是人陷入绝望。惟有讲述能拯救人。通过马可·波罗的讲述,忽必烈的目光“穿透注定要崩溃的塔楼和城墙,辨认出一个窗花格,其图案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竟然逃脱了白蚁的咬啮”。

轻薄的城市之一

见过一次那种图案的人,终生都将处在寻找的惶惶不安之中。

此处说的是,所有的艺术创造都是一次性的,你不可能同时是创造者又是欣赏者。艺术的本质决定了艺术是利他的事物。当然,在创造之后,你同样能作为鉴赏者来欣赏你的创造物。

所以左拉的运动形式无人能把握,只能追随。旅行者倾听内心的召唤前行,永远处在认识的喜悦之中,将时间的连续性和空间的独特性统一起来,形成到达本质的旅程。左拉之美属于那些夜间失眠的内省者,他们从这种欢乐的旅行中获得补偿,保持活力。

城市与标志之一

可汗看懂了这些手势,但他对它们同马可·波罗访问过的地方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把握。他怎么也搞不清他是想表示他在旅途上经历的冒险呢,还是想表示这个城市的创建者的功绩;或者……但不论寓意清晰还是模糊,马可的每一种展示均具有一种徽章的力量,人一旦见过,便永远不会忘记和混淆。

城市与记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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