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一切都不接触地面,只除了那些火烈鸟的长腿——城市栖息于它们之上。再就是在晴天里,它投到叶片上面的多孔的、有角的影子。
表面空间的扩张并不能带来创造的喜悦。他遭遇的是荒凉的土地,矮小的村庄,不长粮食的沼泽,消瘦的人们,干涸的河流和芦苇。他必须向内深入,也就是进入梦境。
精神在发展中不断演绎,由表及里,由浅到深。演员不断更换,故事还是一个。起先是演绎人间烟火味比较重的那些情感纠葛,到后来愈见深化,讲述也更为个人化,神秘化,批判精神更强(伪善者、知己和占星术者)。同时,残酷性也加剧了(感情受伤的老父、高利贷者等),因为矛盾在激化。
三万人演寄生虫,十万人演落入底层等待机会重返宫廷的王子。
这就是城市的地基:一张既当通道又做支撑的网。
悬在深渊上空生活的奥塔维亚居民,反而不像其它城市的居民那么心里没底。他们是知道这张网能够支撑他们多久的。
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着形式。
望远镜里头的世俗生活已大大变形,人从那里头见到的影像已经抽象升华了了。对于这类作品来说,作为表面规定的“作者”永远是缺席的,因为描写的是本质。所谓“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这类表面的情绪已被从作品中剔除,是艺术家在爱和恨的情绪交替中自觉地同作品拉开了距离。
宅神相信他们是城市的灵魂,即使他们去年才来到;他们相信他们在移居国外时也会带走莱安德拉城。守护神则认为宅神是临时的客人,十分讨厌又具有侵略性,真正的莱安德拉城是他们的,是他们的城将所有它所包含的东西赋予形式。在这些暴发户到达之前莱安德拉城就在那里,当他们离开时它仍然留在那里。
宅神是同生命相连的灵感,他们是解放创造力的钥匙。他们伴随着生命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不断迁移,在每一件创造物的内部居留,成为其核心与灵魂。他们受到守护神的扼制,不过那是极其有益的扼制。
死亡意识构成的就是这张网。人在创造中要处处靠这个意识来打通前进的道路,而这个意识又是一切生命活动的前提。
忽必烈想道:“我的王国向外生长得太远了。现在是它向内生长的时候了。”
搞阴谋,设陷阱,全是为了从死神的手中逃脱,为了死死地攥住生命。同死神离得越近,阴谋就越看不破,沟通的障碍就越大(当然死神是不会同人沟通的,这里仅指人的单向努力)。即便竭尽全力表演,人的头脑中的死亡意识也是前提。人有意欺骗自己,用永生的姿态去接近死神。
然而又出现问题了。在梦中,那些城市变得如此的充实,挤满了事物,以致变得“肿胀、紧张和笨重不堪”。于是忽必烈渴望超脱与升华,他开始梦见轻得如风筝,透明如蚊帐一样的城市。减掉了重量之后,城市向上生长,于是就同光遭遇了。月亮在尖塔顶上休憩,在起重机的缆绳上晃荡。城市同光达成协议:光赋予城市里的居民让城市中的每件事物无限止地生长的权力。并且还不止如此:
艺术本身的深深的矛盾使得她呈现出这种奇特形式——脚踩在地面上,却又彻底排斥大地,躲到云层之上。
马可·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没有桥拱。”
现代艺术中作品的美感来自形式感。但所有的形式仍然是从具体的情绪中诞生,从日常的情感纠结转化而来的。没有生命体验,作品就没有重量,没有实在感。光有具体情绪没有抽象能力,也达不到形式美。
作品的批判性是现代艺术的魂,因为艺术就是渴望,是不满,是打破旧的常规,诞生从未有过的新事物——即存在于梦想中的伟大事物。所以宅神滔滔不绝地谈到祖先,谈到从前的好日子;守护神则反复提到没有人类之前的美好环境。他们都追求一种“元”境界。他们在黑屋中的辩论,在同一个城市中生活相互间的纠缠,构成了精神发展的蓝图。
形式决定一切。作品一旦成立,就成了抽象的寓言。其间所包含的具体情感全部消失了,符号留了下来。但因为是寓言,又可以由每个读者(包括作为读者的作者)来重新用具体情感激活作品,产生新的形式感。所以说:
此处描述的是创造三部曲。
确实,他们通过阴谋的、出奇不意的行动在不断朝着某个最后的结局接近。即便阴谋似乎越来越看不破,障碍越来越大也不能阻挡这个过程。
两种神灵有一个共同点,无论在家庭和城市里发生什么,他们总是持批评态度。
每一座废墟式的艾尔西利亚城都是一个永恒的诱惑,引诱着我们去重温它那美妙绝伦的形式感。
艾尔西利亚的难民们携带着家中器具在半山露营,他们回望平原上那由繃紧的绳索和竖起的柱子构成的迷宫。那里仍然是艾尔西亚城,而他们自己则算不了什么。
本质或共性在现代艺术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是直接现身的。换句话说,如果你具备了那种眼光,就会发现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很“像”,是一个东西。
忽必烈补充说:“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心存感激的月亮赐给拉拉杰城最罕见的特权,在光里面生长。”
关于宝契的居民,有三种假设:他们憎恨地球;他们尊敬地球到了一点也不敢同她接触的地步;他们爱那个他们出生之前的地球,于是用各种各样的望远镜不知疲倦地观察着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子,每一只蚂蚁,着迷地冥思着他们自己的缺席。
有了高度自觉的意识,这种在悬崖间走钢丝似的精神活动就显出了某种从容的风度——反正是要死的,所以权当脚下的万丈虚空不存在,尽力精彩地活一回。
在梅拉尼亚,每次你走进广场,都有一段对话引起你的注意。
守护神则是经历过高贵事物的理性,他们相对稳定,留守在每一件创造物的阴暗处所,不惹人注意。但他们具有某种永恒性,能赋予一切创造物以形式感。他们不停地受到宅神的骚扰,不过那是他们最乐意忍受的事。守护神有辉煌的过去,现在他们既可以高贵又可以低贱,不论他们的姿态如何,宅神都得适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