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工不习惯于向外人袒露自己的内心,他站在柜台前,掏出一大把零钱撒在台面上。店主在他面前垂着秃头,细心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清理好,将硬币归拢。他将多余的钱退给他,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机械地拿了购物袋向外走去。雨停了,太阳又开始露脸。编织工走在街上,那种末日的感觉始终不放过他。他的目光扫过酒店,弹子房,大米厂,家具车间,弹簧车间,杂货店,豆腐房……他没有从它们看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他又竭力回忆阶梯下面的贫民窟,可是贫民窟化为了这个城市的阴影,他还是抓不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已经干涸了。”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唤他,他没法听清楚。
编织工开始发抖,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老觉得女人手里捏着一把刀。
编织工的心里充满了忧虑与疑惑,一切死去的记忆全都复活了。
“后来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我。他对你说起过这事,对吗?”
编织工放好他的物品,又去买了一块肥皂,一个浴室用的刷子。他出了市场,又回到大街上。他发现街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让他发怵。而且不论他多么小心,他的脚步还是发出刺耳的响声。
有人在屋后的天井里走动,那里有个天蓝色的温泉浴室,酋长就是在那里头消失的。
“不给钱也没关系,”他做出理解的神态说,“对于你来说,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发生过了吗?大家都为你捏一把汗呢。”
“在外面的那个人同时也在里面,织机的声音可以传到地心深处。”
他起身到挂毯上去找那根红线。今天城市的图案显得很晦暗,不要说一根隐蔽的线,就连房子都是歪歪斜斜,挤作一堆,根本分辨不清。深红的,有质感的底色则变得黑糊糊,旧兮兮的。编织工被挫败感所压倒,目光发了直。
她在后面一间黑暗的杂屋里头坐了下来。编织工要去点灯,她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他返回屋里,脑子里浮出酋长抱着婴儿在茅棚子里来回走动的画面。也许她不是他的女儿,也许她真是他的女儿,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女人在世上行走的路线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同心圆。而他自己的活动范围,更是离中轴很近的同心圆。想到这里,编织工对她生出情同手足的姊妹情。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后悔。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事后聪明。她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那样的寒气,只有从冰窟里出来的东西才会冻成那个样子。这样的女人具有什么样的一种体质呢?还有她同酋长之间的关系也很离奇。她丝毫也不关心酋长是不是在屋里,她只要听一听某种声音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她就坐在暗处,把她的心事讲出来。编织工想到这里,便记起自己织的那根红线,看来这父女俩之间就是那根线在牵扯着啊。
他尴尬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因为冷气扑面而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他暗自思忖:莫非这女人是一团冰?
“瞎说!他就在这里。你明明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的来意,啊,真幸福啊。但我还得走,这也是他规定的,他说我一生一世都要在世上绕圈子。”
“他已经不在了。”编织工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他并不厌世,但是他变得很恐惧。他坐在织机旁,两眼茫茫,不敢去拿梭子。
妇人风尘仆仆,靴子上尽是长途跋涉留下的泥土。她的眼睛很小,裹在头巾里头,乌黑的小眼射出刺人的光。她自称是酋长的女儿。编织工记得,酋长是没有儿女的。她介绍过自己之后就站在屋当中沉默了。
编织工侧耳倾听,天井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将自己的脸贴着朝东的那面墙,他的面颊立刻感到了四月的阳光的暖意。正是在四月里,酋长日夜兼程,穿过西边的平原来到他的机房里,酋长的女儿似乎对父亲的结局很满意。
酋长无缘无故地消失在他家屋后的温泉池里,这件荒唐的事终究是要受到追究的。他等了这么久,复仇女神终于到来了。在那些寒夜里,为了压制心底的记忆,他拼命地织啊织的,而酋长,在他的图案中化为一股隐蔽的红线,在那些城市建筑之间穿来穿去。还好,那女人并不打量他的织物,她摘下褪色的头巾,朝里屋走去。
“我从你的机房外面经过,是织机的响声把我引进来了。你要是停止工作,也许我就永远找不到我父亲了。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就让我听熟了这种声音。他没有织机,他是用喉咙和嘴模仿出这种声音的。他抱着我在茅屋里走来走去的,口里发出这种声音。”
市场里很清静,一个顾客也没有。编织工买了通心粉和面包,他算不出自己该付多少钱给店主。对方是秃顶的男子,同编织工很熟。
“这种事,只能在黑暗里头说。”她开口道。
她站起来,用围巾将脸蒙上,向外走去。经过织机时,她停下来弯了一下腰,做出要察看的样子,然而没看就出了房门。外面的濛濛雨雾立刻吞没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