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思量着我这番话,叹了口气。
“‘我要跟她结婚,’他说得若无其事的,好像是再来一份土豆这般轻松,‘伊莎贝尔,我希望你好好对她。’
“算是读过吧。”
“格雷是他最熟识的好友,虽然不见得会有帮助,但我觉得如果要跟拉里谈,格雷是最佳人选。”
“我来问问拉里,他刚好在这里,”暂时没了声音,“好啊,乐意之至。”
屋内有部电话,我一下便查到苏菲的号码,经过好一段时间的等待——凡是打法国电话的人,都要学着耐心等候——终于接通了,我报上名字。
“‘你不可以跟她结婚,拉里,绝对不行。’我说。
“我保证没有。其实,我好奇得不得了,想看看在拉里的开导下,苏菲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只希望她来里兹饭店的时候,一张脸不要浓妆艳抹得过头。”
“因为我了解女人,女人只要堕落到苏菲那步田地,肯定是没救了。她之所以变成这副德性,是因为她向来就是这种人。你以为她会永远跟着拉里吗?鬼才相信。她迟早会跑掉的,这就叫本性难移。她喜欢禽兽带来的刺激感,所以专门勾搭禽兽。她会把拉里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
“你该不会要说他爱上苏菲了吧?”
秋季来临,艾略特决定到巴黎住段时间,除了探望伊莎贝尔一家人,也想在首都“亮相”一下。之后,他打算到伦敦订制新衣,顺道看望拜访几位老友。我原本计划直接去伦敦,但他邀约一同开车至巴黎。这样确实颇为惬意,我便欣然答应了,也觉得在巴黎待几天无妨。我们一路上走得从容,凡有美食之处,便停下来休息。艾略特的肾脏不好,只能喝维奇气泡水,但坚持要帮我挑半瓶葡萄酒喝。他生性善良,尽管自己无福消受,见着我享用好酒,也打心底里感到满足,没有任何妒意。他付钱毫不手软,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他我们各付各的。他动不动就提起以前认识的达官贵人,听久了不免让人厌烦,但我大抵很享受这趟旅程。我们行经的乡村景色宜人,初显早秋之美。在枫丹白露吃完午餐,我们直到下午才抵达巴黎。艾略特送我到下榻的老式旅馆后,才转过街角回到里兹饭店。
“你怎么知道?”
“他只会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也确实不该管他的闲事。”
“你读过《新约》吗?”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并未答腔。她在脸上扑扑粉,涂上口红。
“你在说什么?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你他妈的很可怜我,是不是?”她厉声说道。
“我怎么知道的?昨天下午他亲自来告诉我的,我到现在气都还没消。”
“拉里在电话簿上找到她的住址,就跑去探望她。她当时正在生病,不过那种生活不生病才奇怪。拉里还帮她请了医生,又找人照顾她,一切就这么开始了。拉里这该死的笨蛋,说什么她把酒戒了,还以为这样就能治好她了。”
伊莎贝尔目露凶光地盯着我。
“拉里很欣赏你,也听你的话,只有你能影响他的决定。你又见多识广,快去告诉他别做傻事,以免人生就这么毁了。”
“你记得耶稣到荒野禁食四十天的故事吧?他肚子饿的时候,魔鬼就现身对他说:汝若为上帝之子,便令石头幻化为面包。但是,耶稣拒绝了诱惑。后来,魔鬼把耶稣放在神殿顶端,然后说:汝若为上帝之子,便纵身跳下吧。因为在天使眷顾下,他一定会得救。但是,耶稣又拒绝了。接着,魔鬼把他带上高山,让他看到世上众多国度,并说如果耶稣愿意膜拜魔鬼,就把一切赐给他。但是耶稣只说:离去吧,撒旦。《马太福音》是这么记载的。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魔鬼很狡猾,又来找耶稣,这次说:若汝愿受耻辱磨难,戴上荆棘王冠,死于十字架上,人类便可得救,为友牺牲汝命,大爱莫此为甚。耶稣中计了。魔鬼不禁笑到肚子痛,因为他很清楚,恶人会以耶稣之名干尽坏事。”
“我是没有法子,但是你可以阻止他。”
“我问的话,你保证以后会安分吗?”
“他听了只微微笑着。你也晓得他笑的样子,好像觉得你的话很好笑,但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伊莎贝尔眯起眼睛,似乎专注在听我的话。她沉思了半晌,但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颇为意外。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打断她。
“我之所以放弃拉里,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影响他的前途。”
“你办不到的。告诉你,他现在正被一股强大的情感牵着走。”
她悻悻然地抬起头。
“搞什么鬼,动作真慢。急都急疯了!”伊莎贝尔说。管家把托盘放在桌上,里头摆着茶壶、糖罐和茶杯,再慢条斯理地在四周排好一盘盘面包、奶油、蛋糕和饼干,完成后才走出去,并把门给带上。
“但是那些东西都很实用,是美国既有的传统啊。”
“这并不代表她是坏女人啊。很多名流显要也会喝醉酒,还特别喜欢勾搭男妓。这不过是坏习惯,跟咬指甲一样,坏不到哪里去。在我看来,那些说谎成性、行为残忍的人才真的是坏透了。”
“我也不是一直都讨厌你啦。”伊莎贝尔说。
“我记得你以前还嫌我的手太大。”
“我可不希望脸上沾到口红,”我说,“你如果真的要亲,就亲嘴好了,毕竟这才是慈悲的上帝赋予它们的真正用途。”
我告诉她罗里亚伯爵娶了玛丽王后的侍女,以及艾略特如何从母系一路追溯上去的事。伊莎贝尔边听,边端详着修长的手指与修剪整齐的指甲,得意全写在脸上。
“不是。相较之下,爱情显得微不足道。”
“我只是想说,自我牺牲的情感足以压倒一切,就连欲望和饥饿都相形见绌,这是对自我人格的最大肯定,就算因此走向灭亡也在所不惜。无论为什么牺牲,都无关紧要,值不值得也非重点。这就好比美酒,只是更令人陶醉;也好比爱情,只是更让人心碎;更好比罪恶,只是更加使人着迷。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瞬间,比上帝还要伟大,因为上帝既是全知全能,怎么可能牺牲自己?顶多只能牺牲唯一的儿子。”
“那还真对不起,因为我一看到你,心情就很好。有没有人说过,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馆的赛姬一模一样,赛姬的石像堪称世上最美丽的少女化身。你的双腿也很漂亮,修长有致,我每每看到都很惊讶,因为你小时候的腿又粗大又不匀称。真不晓得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伊利诺伊伊州玛文镇的乡下孩子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她嘻嘻笑着,一只手把我的头转向她,在我唇上留下薄薄的口红,滋味还不赖。
“拉里要跟苏菲·麦唐纳结婚了。”
“你忘了拉里也帮过格雷吗?他的头痛不是也治好了吗?”
当时是下午五点钟,我还来不及回答,管家便送了茶点进来。伊莎贝尔双手紧握,不耐烦地看着他摆放茶具。我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从包包里取出手帕和镜子,看了看自己,小心擦拭着眼角。
“路德·伯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却能种出无籽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歇根州的农场,却能发明小汽车。可见拉里此举也不算奇怪。”
“我只好耸耸肩膀,转移了话题,之后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他昨天一来就说他们要结婚了,可想而知我有多么震撼。
“我很愿意帮你出主意,但是你现在势必无法接受。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顺其自然。”
“拉里心中充满了这样的情操,你觉得有什么常理或劝告能让他动摇吗?你不晓得他这些年来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也不晓得,只能单纯臆测。而他多年来的辛劳和累积的经验,如今都敌不过他的欲望——噢,不只是欲望,是内心的急切呐喊,要他拯救曾经是天真少女,如今却是荡妇的灵魂。你说得没错,我认为他只是白费功夫。他的感知如此敏锐,只会跟着吃尽苦头。无论他的毕生志业为何,将永远功亏一篑。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用卑鄙手段,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踝,使他命丧黄泉。即使是圣人,修成正果也得够狠心,偏偏拉里就是不够狠心。”
“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看了就讨厌。”
“你可以找她吃午餐吗?昨天我才跟拉里说了那番话,我来问会很尴尬。”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你疯了不成?她是很坏很坏的坏女人啊。’我说。”
“跟谁?”
“你不如先坐下来,帮我倒杯茶,再把来龙去脉告诉我。”
“你请便。”
“我只觉得真够愚蠢,而且也太不敬了。”
“少来了,伊莎贝尔,你明明是为了钻石和貂皮大衣才放弃他的。”
“你什么时候牺牲自己了?”
“少装傻了,”伊莎贝尔大声说道,眼里喷出怒火,“就是那天你带我们去的那家肮脏咖啡馆里碰到的醉酒的婊子啊。你竟然带我们到那种鬼地方,格雷也觉得很恶心。”
“什么?”
“那不一样。格雷希望病赶快好,苏菲可没这打算。”
“没人啊,是我临时掰出来的。”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太喜欢你的表情。”
我这番话才出口,一盘奶油面包便朝我的头飞来,幸好我一把接住盘子,但面包却掉了满地。我站起身,把盘子放回桌上。
她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捡着散落一地的面包。“你这样算什么英国绅士。”她恶狠狠地说。
“不过,你最迷人的还是那双手,既纤细又优雅。”
我确定好时间,说了句客套话,便放下听筒,此时瞥见伊莎贝尔怪怪的眼神,让我不免有些忧心。
“我立刻来安排。”
“你不想失去拉里,对吧?”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好几个钟头!”
“你少啰唆。你以为我百般牺牲自己,难道是为了让拉里落在荡妇手中吗?”
“我爱他,”伊莎贝尔说,“天晓得,我从没向他要过什么,也没有任何期待。没人能像我爱得毫无私心。他以后绝对不会快乐。”
一到旅馆就来找我。有大事发生了。别把艾略特舅舅带来。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拜托快点过来。
“要你出个主意。”
“这故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啊?”
“你要是把皇冠德比的瓷盘给打破,艾略特舅舅可是会找你算账的。这些瓷盘当初是为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烧制的,可说是无价之宝。”
“你自己捡。”我边说边倚在沙发上。
“我才不会坐视不管,就算不择手段都要阻止拉里娶那个贱货。”
她点了点头。
“绝对安安分分。”她答道,露出最迷人的微笑。
“你要我怎么办?”
“凭着铁打的意志和上帝的保佑啊。”她仍然愤愤不平地说。
“噢,你说你们那位芝加哥的朋友吗?”我说道,无视她的无理责备,“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你敢袒护她,我绝对饶不了你。”
伊莎贝尔怒不可遏地瞪着我。
由于已先通知伊莎贝尔我们要来巴黎,因此看到她在旅馆的留言,我并不感到意外,但内容却让我大吃一惊:
“抱歉,我以为你就喜欢我这种表情。”
“其实,事情不见得会那么糟。我有三个朋友,一个在西班牙,有两个在远东,他们的妻子都是妓女,但婚后都变得很贤惠,也很感激丈夫提供生活的保障。当然啦,她们也晓得怎么讨男人欢心。”
“我吗?”
“人总是有祖先的嘛,”她说,轻轻笑出声,淘气地看着我,怨气全消,接着丢了句,“你这个混账家伙。”
“要知道,拉里待人十分忠诚。你不理他的妻子,他就不会理你。你如果懂这个道理,就得跟苏菲交朋友。你必须放下过去,尽可能善待苏菲。她就要结婚了,应该需要买些新衣。你不妨提议陪她去买,我想她绝对会一口答应。”
“拉里学的是好好度过人生,世上应该没有比这更实用的吧?”
她坐在桌子对面,愠怒地看我自己倒茶。我在壁炉边的小沙发里舒服地坐下。
“她从早到晚喝个烂醉,还到处跟地痞流氓上床。”
伊莎贝尔摆了个莫可奈何的手势。
“以你高挑的身材来说,其实不算大,而且姿态无比优雅,让人看了惊叹连连。天生丽质也好,后天妆点也罢,你那双手的每个动作都散发着美感,时而像花朵,时而像飞鸟,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活脱脱是出自格列柯的肖像画。老实说,我只要看着你的手,就倾向于相信艾略特所说的,也许你真有西班牙的贵族血统。”
我不予理会,继续说下去。
“这也只是我的臆测,而且可能错得离谱。我觉得他追求的是某种哲学,也许是某种宗教,以及可以满足他身心的人生法则。”
我当然急着想一探究竟,但得先稍微盥洗,换件干净衬衫。我搭了辆出租车到圣吉雍街的公寓,用人领我一进客厅,伊莎贝尔就立刻站起身来。
“我一到巴黎,”我说,“就听说你跟拉里要结婚了,恭喜恭喜,祝你们幸福美满。”我差点叫了出来,因为伊莎贝尔站在旁边,狠狠地拧着我的胳膊,“我在巴黎只待一小段时间,不晓得你和拉里后天能否到里兹饭店,一起吃顿午餐。我也会邀请格雷、伊莎贝尔和艾略特·谭伯顿。”
她再度怒火中烧,抽出手臂,站起身子,一屁股坐到壁炉另一头的沙发椅上。
“拉里是怎么又跟她见面的?”
“‘为什么?’我问。
“天哪,你真是太烦人了。”伊莎贝尔说。
“把面包捡起来。”她气呼呼地说。
“但是你也很欣赏他吧,至少你关心这个朋友,总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
“‘但你不是我啊。’他说。
“我这辈子没说过自己是绅士啊。”
她的双眼睁得老大。
要女人讲理很容易,说实话是不二法门。
“你刚才说能臆测他多年来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才到。我们在枫丹白露吃午餐,耽搁了一些时间。”
“‘她是老朋友嘛。’他说。
“很有可能,但你又什么办法。拉里是心甘情愿要跟她结婚的。”
“别提格雷了。”她不耐烦地说。
她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挽起我的胳膊,歪着身子要吻我,我随即撇开脸。
她哭了起来。我想哭也是种发泄,便未加安慰。我开始分神,把玩着脑海浮现的念头,不断反复思考。我不禁要想,魔鬼目睹了基督教挑起的残酷战争,教徒彼此迫害和折磨,以及各种残忍、伪善、褊狭的行为,一定会觉得扬扬得意。而每当魔鬼想起,基督教让人类背负着原罪,使美丽的星斗显得晦暗,让世俗的享乐复上不祥的阴影,势必会窃笑起来,喃喃地说:魔鬼来讨债了。
“我们最近很少见到拉里,我是说从迪纳尔回来之后。他去迪纳尔待了几天,但不肯跟我们住,反而找了家旅馆下榻。他常常来海边跟孩子玩,她们黏他黏得可紧了。我们还会去圣布什亚打高尔夫。有一天,格雷问他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苏菲。
我笑了出来。
“你该不会有什么诡计吧,伊莎贝尔?”
“‘要是我的话,绝不会浪费时间在她身上。’我说。
“‘有啊,见了好几回。’他说。
“既然你都这么表示了,不妨说说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