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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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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得有满腔的爱国热忱。

艾略特和姐姐固定有书信往返,多年来,他总是三不五时向我转述他姐姐的事。格雷和伊莎贝尔婚后幸福快乐,两个孩子也十分可爱。依艾略特所言,他们的生活恰如其分。无论是请客或受邀,场面之阔绰自然都不在话下。艾略特还得意地说,这小两口接连三个月都不是自个儿吃晚餐。如此欢快享乐的生活因马图林太太的逝世而中断。马图林太太就是那位面无血色、出身显赫的妇人,亨利·马图林之所以跟她结婚,就是看中她在芝加哥的人脉,希望图个身份地位,毕竟亨利的父亲原先不过是乡巴佬。为了表示对马图林太太的敬意,小两口整整一年请客都请得很收敛,最多不过六个人。

多年来,布雷德利太太和艾略特的投资都交给亨利·马图林处理,姐弟俩向来信赖他精准的判断,这可是其来有自。亨利从不做投机买卖,而是把钱投资于较稳健的股票,而随着股票的价值飞涨,他们发觉原本那点财产愈来愈可观,既惊又喜。艾略特告诉我,他连根指头都不用动,一九二六年的财产就是一九一八年的两倍。如今他六十五岁,头发花白,脸上刻着皱纹,挂着眼袋,但却无畏年老,身材依然匀称,腰杆仍旧笔挺。他无论抽烟喝酒都很节制,又特别留意外表仪容。为了不让时光摧残,他请伦敦一流的裁缝师量身定制衣服,也找特约理发师为他打理门面,更有按摩师傅每天早上来助他维持良好体态。他早已忘了自己曾是汲汲营营的生意人,反倒常有意无意透露自己早年曾在外交圈打滚,但是从不把话说明白,因为他没笨到编造一戳就破的谎话。我得说,如果哪天需要画幅大使的肖像,我二话不说绝对选艾略特当模特儿。

岂料,保罗·巴顿所进入的社交圈,跟艾略特·谭伯顿当初辛辛苦苦打入的社交圈,可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眼下的圈子一心只顾自娱享乐,而保罗·巴顿凭着爽朗的性情、出色的仪表与迷人的风度,短短几周内的成就,就抵得上艾略特多年的苦心经营。不久后,他就不用艾略特协助了,而且并不觉得难为情。两人碰面时,保罗亲切依旧,但态度随便,惹恼了身为长辈的艾略特。艾略特请客并非依据个人好恶,而是取决于能否带动气氛,由于保罗的人缘佳,因此艾略特经常邀请他参加每周的午宴。但是,这年轻人吃得可开了,行程排得满满,有两次更是临时爽约。艾略特自己以前也常如此,很清楚这是因为别的邀约更吸引人。

“他根本就是卑鄙的势利鬼,这世上我最痛恨势利鬼了。要不是我,他算哪根葱呀。他父亲是做办公家具的,你说荒不荒唐,办公家具?”他不屑地加重了语调,“我逢人就说,这小子在美国默默无闻,出身非常寒酸,但是他们却毫不在乎。相信我,英国社交圈没搞头了,跟渡渡鸟一样绝迹了。”

“我一直都建议至少八个人,这样恰恰好,”艾略特说道,决定乐观看待这件事,“聊起来比较亲近,彼此能好好说话,又不失宴会的感觉。”

不仅如此,艾略特还给他不少宝贵忠告,教他应对进退的道理,并根据自身以往经验,示范如何对贵妇献殷勤,以及倾听达官显要腻味的言谈。这些伎俩让人纵使缺乏人脉,仍可跻身上流社会。

艾略特很满意这桩婚事,各方面都符合他的标准。每次提及此事,他就显得矫揉造作,口吻活像公爵遗孀在评论门当户对的贵族联姻。他甚至重金买下纳提叶笔下一幅法国公主的精美画像,当作结婚贺礼,欣喜之情可见一斑。

“本来有的,不过卖到美国去了。有个犹太佬出了一大笔钱,我们那时候刚好手头很紧,所以就卖掉了。”

格雷对妻子十分慷慨。第一个孩子出世后,他送给伊莎贝尔一枚钻戒;到了第二胎,他送了件黑貂皮大衣。他工作忙碌,所以很少离开芝加哥,但只要能够放几天假,全家就会到亨利·马图林在玛文的大宅去度假。亨利特别宠爱儿子,可以说有求必应。某次圣诞节,他在南卡罗莱纳州帮格雷买下一座农场,让他能一边享受两周的假期,一边尽情地猎野鸭。

亨利·马图林有名合伙人过世了,另外两名合伙人承受着不小的压力,不久后也退休了。公司向来都是由他专制独断,如今更是名正言顺归他所有。他实现了长期以来的野心,还找儿子格雷来合伙,后来公司获利不菲,蒸蒸日上。

伊莎贝尔跟拉里解除婚约后,第二年六月初就和格雷·马图林结婚了。这时巴黎正值度假旺季,有许多盛大的宴会,艾略特很不想就此错过,但他对家族有着强烈的使命感,无法忽略自己肩负的社会责任。而伊莎贝尔的两个兄长都派驻在太远的地点,没办法请假出席,故而艾略特理应不辞辛劳到芝加哥,充当伊莎贝尔的主婚人。有鉴于法国贵族就连上断头台都盛装打扮,他也特地去伦敦定做了新礼服、一件双排扣的青灰色背心和一顶丝绒礼帽。回巴黎后,他请我瞧瞧他穿上这套衣服的样子。他当时心烦意乱,因为挑的淡灰色领带虽适合婚礼,却让平日别在领带上的灰珍珠别针不大起眼。我建议他改用翡翠钻石别针。

报纸写得煞有介事,艾略特随手丢给我一份剪报,并给我看伊莎贝尔和格雷的结婚照:伊莎贝尔穿着婚纱,高挑靓丽;格雷壮硕挺拔,穿着礼服显得略有些别扭。另外还有两人与伴娘们的合照,以及跟布雷德利太太和艾略特的合照。布雷德利太太身穿贵气礼服,艾略特则手握新买的大礼帽,散发出别人模仿不来的优雅自持。我向他询问布雷德利太太的近况。

但是好景不长。当初提携艾略特的贵妇年事已高,而她们在先生去世后,被迫将豪宅让给媳妇,改住切尔腾罕的度假别墅或摄政公园附近较不起眼的房子。斯塔福家族的宅第改作博物馆,寇松家族的大宅成了某机构总部,德文郡家族的房子则待价而沽。艾略特在考斯度假时乘坐过的帆船也已转手。眼下当道的上流人士觉得艾略特这种老人毫无用处,嫌他烦人又可笑。他们仍会参加他在克拉布利奇饭店举办的午宴,但艾略特这般机智,晓得他们赏光是为了见见彼此,并不是想来探望他。邀请函散落在桌上任他挑选的情景不再,如今他常落得独自在房里用餐,生怕别人发现这么丢脸的事。英国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女子若因丑闻缠身而遭上流社会封杀,便会开始培养对艺术的兴趣,镇日与画家、作家和音乐家等文人雅士为伍。唯艾略特心高气傲,可不想如此羞辱自己。

一年后,伊莎贝尔生了个女儿,顺着当时的流行取名为琼恩。隔了两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又按那时的流行取名为普丽西拉。

而婚礼本身则是在圣公会能力所及,极尽铺张奢华之能事。

“当然啦,我们这两位商场的王者,就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作品的赞助人,靠着经商致富。拿梅迪奇家族来说好了,两任法国国王都娶了这个望族的女儿,完全不觉得委屈了自己,不难想见未来有一天,欧洲贵族也会向我们的公主求婚的。雪莱不是说过吗?‘伟大时代就此展开,黄金岁月已然再临。’”

“当然啦,房子并不大,”艾略特说,“但是亨利跟我说,光是屋内装潢就花了他十万元,这对很多人来说完全是天价。”

艾略特跟我说:“政府征收遗产税,加上许多商人大发战争财,把英国上流社会给搞垮了。人们好像不在乎来往的对象了。伦敦还是有些老牌的裁缝师和鞋帽匠,我应该活不到他们关门大吉,但是除此之外,伦敦根本就完蛋了。老朋友啊,你晓得圣厄斯饭店已经开始雇用女招待员了吗?”

“他们短短时间内就大发利市!”艾略特说,“格雷不过二十五岁,年收入已经有五万美元,这还只是起步而已。美国的资源无穷无尽,这可不是一时的繁荣啊,而是伟大国家的正常进程。”

“我没要你一定得相信我,”艾略特气冲冲地说,“但是千真万确,我现在只要见到他,他就一副敷衍我的样子。好大的胆子。还敢说什么提香。”他连声音都气到颤抖。“真要有幅提香的画,他连认都认不出来。”

亨利·马图林帮小两口在阿斯特街买了栋房子,既靠近布雷德利太太家,又离自己湖滨大道的豪宅不远。说巧不巧,马图林买下房子之时,葛瑞格·布拉巴松恰好也在芝加哥,因此装潢就交给他全权处理,不过我怀疑这是艾略特的如意算盘。艾略特回到欧洲,决定不参加巴黎众多宴会,而是直接来到伦敦,带来照片展示装潢成果。葛瑞格大胆发挥创意,客厅采用乔治二世风格,大气华美,书房将来要供格雷休息,设计灵感来自慕尼黑狩猎宫的房间,富丽堂皇,除了没地方放书以外,其余堪称完美。至于葛瑞格替小两口精心设计的双人卧房,更是舒适无比,要不是摆了两张小床,恐怕连法王路易十五和蓬帕杜夫人在这里幽会也会感到舒适。而伊莎贝尔的浴室,就算路易十五见到也会大开眼界:墙壁、天花板、浴缸都是由玻璃制成的,墙上有许多银色的鱼,在金色水草之中悠游自在。

我从没看过艾略特如此愤怒,猜想导火线是他认定保罗·巴顿故意要给他难堪。保罗可能听说艾略特买了画,就借着侯爵的回答拿艾略特开涮。

“亨利·马图林活不了太久,他有高血压。而格雷到了四十岁,就会有两千万身家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听说你们有幅提香的作品?”

我发现艾略特满脸不悦,恶狠狠地瞅着面前这位谈笑自若的侯爵,就猜那幅画应该是艾略特买下来的。他出身于弗吉尼亚州,祖先签署过《独立宣言》,如今遭人如此奚落,简直怒不可遏,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羞辱。尤有甚者,他对保罗·巴顿一向深恶痛绝。保罗年纪轻轻,战后不久就来伦敦,他当时二十三岁,金发帅气,天生具有魅力,不但舞技一流,更兼财力雄厚。他起初带了封推荐函来见艾略特,基于天生的好心肠,艾略特自然介绍了一些朋友给他认识。

“不比巴黎圣母院的婚礼啦,”他得意地告诉我,“但就新教的婚礼来说,该有的品味绝对没少。”

“我如果是宾客,当然可以,”他说,“但是我的身份可是主婚人,总觉得要用珍珠才行。”

“她瘦了不少,脸色都不大好看,但精神倒是不错。虽然这桩婚事让她忙不过来,但现在尘埃落定,她可以好好休息了。”

艾略特觉得法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年轻时认识的社交名媛如果还健在,都把时间拿来打桥牌(他最讨厌桥牌)、祷告或是带孙子了。工厂老板、阿根廷人、智利人,与丈夫分居或离婚的美国贵妇,住在壮观气派的贵族大宅中,请起客来极尽奢华之能事,但令艾略特气结的是,宴会上却充斥许多法语腔调粗俗的政客、不顾餐桌礼仪的新闻记者,甚至还有难登大雅之堂的演员。此外,许多名门望族的儿子娶了商人的女儿,竟毫不引以为耻。诚然,巴黎的生活欢快热闹,但这种热闹太不入流了!年轻人努力及时行乐,老爱去那些密不透风的小夜店,喝着一百多法郎一瓶的香槟,跟不三不四的人挤在一块儿跳舞到清晨五点钟。四处弥漫的烟雾、热气和噪声,让艾略特头痛欲裂。这样的巴黎已非三十年前他钟情的精神故土,更非善良的美国人死后安息之地。

他说这话时,我们刚吃完一场午宴,离开卡登饭店没多久。午宴上还发生了一桩挺糟糕的事。东道主收藏了许多知名画作,一名叫保罗·巴顿的美国年轻人表示想看看这些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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