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这是那女人遗物里唯一的照片,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在车上没有交谈。到了旅馆,我随即下车,彼此握了握手,他便扬长而去。我付清住宿费用,拿了行李,便搭出租车到火车站,也想尽快离开。
我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看待如此不寻常的看法。
我把地址告诉了局长。
“我没有要骂你,只是在想,要是你结婚生子,人生会不会回到常轨。”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跟她结婚呢?”我问。
“这话让我想起剑桥大学教师的聚会,好不欢乐呢。”
之后,苏菲找到那名妇人,租下一间卧房和小客厅。虽说房间一夜租出个两三次赚得更多,但是苏菲出手阔绰,妇人便答应按月租给她。妇人向警方表示,苏菲好几天没回来了,原本也没多作他想,以为苏菲跑去马赛或弗里敦了。最近那边开来一架英国军舰,沿岸女子不分老少都受到吸引。但是,她读到报上消息,觉得遇害者很像她的房客。警方带她去指认,她只是稍稍迟疑,便断定是苏菲·麦唐纳。
我向土伦警察局报到后,立刻就被带进局长室。局长坐在桌子后方,长得粗壮黝黑,脸色阴沉,好像来自科西嘉岛。也许习惯使然,他先狐疑地瞄我一眼,但一注意到我别在扣孔上的勋章,就露出虚情假意的笑容。不但请我坐下,还连忙道歉,说不是故意打扰我,实在情非得已。我也答得客气,说深感荣幸可以效劳。接着我们便谈起正事,他的态度又变得粗鲁傲慢,看着面前的档案说:“这案子实在不光彩。这位麦唐纳女士的名声很差,酗酒、吸毒且私生活淫乱,上床对象除了放假的水手,还有地痞流氓。您这般年纪和身份,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来往?”
“是作家。”我大胆地说。警察局长浓眉微微抬起,八成认为作家没什么道德观念。“但不用靠稿费维生。”我补了一句,打算抬高他的身价。
我诧异地看着他。
“反正我没时间读诗,也不懂英语。可惜了,他如果真是好诗人,为什么不用法文写诗,受过教育的人就读得懂了。”
我正纳闷着他为何联想到我,他就把一本书推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拉里了。照片中他穿着泳裤,我猜约莫是前年夏天所拍,当时拉里、伊莎贝尔和格雷都在迪纳尔避暑。我差点说不认识,不希望拉里来蹚这浑水,但仔细想想,若警局查出他的身份,便会怀疑里头有不可告人之处。
我开始背诵诗作第一节,深信他没听过龙沙的名字,也不怕他发现最后一节并非劝人向善。
“什么船?”
一想到这位局长读艾略特《荒原》的模样,我不禁觉得好笑。忽然间,他把一张照片拿到我面前。
“我这就打电话到萨纳里,叫人带他过来,搞不好能问出什么名堂。”
我本来想要他少管闲事,但根据我阅读过的那几百本推理小说的经验,对待警察还是客气点好。
他一时没吭声,神情略带淘气。
“说得好,就是自由。我这辈子没这么快乐自在过。我到了纽约,就会拿到货轮公司的工钱,应该可以维持到我找到工作。”
“她的后事如何安排呢?”
“他们在芝加哥附近的村子一起长大的。”
“去喝杯酒吧。”我说。
“全脱手了,只留了少许供我在船抵达前开销。”
“两位先生,希望你们还满意,一切都很顺利。”
“他人在哪里?”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我完全能理解。这实在太可怜了,最好早点入土为安。我这里有张殡仪馆经理的名片,收费公道且办事利落。我会在上头留个言,请他多多帮忙。”
“你要是觉得我笨死了,就尽管骂,我不会介意的。”
“你该不会把财产都脱手了吧?”
“您如果以为我是她的情人,那真的搞错了。”
“没有了。”
警察局长抬起头来,颇感兴趣。
“那你的书呢?”
“您觉得捉得到凶手吗?”
拉里从离开警局到停尸间都保持沉默,只有回警局时口头确认遗体是苏菲·麦唐纳。我带他前往码头那家咖啡馆,过去我也曾与苏菲在此会面。外面北风飒飒,原本波平如镜的海港,如今点缀着白色浪花。渔船轻轻摇曳,阳光灿然洒落。每回刮起北风,放眼望去的景色都异常耀眼清晰,好似望远镜般精准,一切显得动人心弦又具有生命力。我喝了杯白兰地苏打,但拉里始终滴酒未沾。他郁闷地坐着,一声不吭,我决定不吵他。
“非常有名。”
我又想说不知道,但依然认为只会坏事。法国警察固然有许多缺点,但有数据库很快能查出下落。
他露出微笑。前文中,想必已提及他俊朗的笑容不下二十次,每次都无比温暖、真挚又迷人,映照出他性格的坦率、不做作和独具魅力。但在此要再提一回,因为他眼下的笑容更多了一丝懊悔和温柔。
“地址呢?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能这么说吗?”
“先生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再远都不成问题。”
不久后,我看了看表。
“这有什么问题,”我答道,忽然发现他话中有话,“难道你真的去散财啦?”
局长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嗯,反正是你的钱。现在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饿了,我没吃早餐。”
我记得拉里曾说奥古斯特·科泰把农舍借给他住,我圣诞节回来时,曾写信邀他到我家来住一段时间,但不出我所料,他婉拒了邀请。
我在旅馆入住,第二天一早又到警局,先在接待室稍待片刻,便有人请我进局长办公室。我看到拉里坐在我前一天坐的椅上,神情凝重忧伤。局长热情地招呼我,仿佛我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无话可说。局长请我第二天早上九点再来,届时他会与“照片中的男子”见面,再由警察带我们去停尸间认尸。
我真正备感惊讶的是,眼下他竟未提到伊莎贝尔,毕竟他不可能忘了过去的婚约。我猜想,他也许把订婚当作闹剧,两名年轻人未经世事,不晓得自己要什么。我也深信,他绝对丝毫没有发现伊莎贝尔这些年还苦恋着他。
“我以前在学校当然读过龙沙,但现在工作繁忙,那些诗句早就忘光了。”
“您认识这个人吗?”
“相信达雷尔先生和我都希望越快越好。”
“象神大师常说沉默也是种对话。”他咕哝道。
“抱歉,你恐怕得独立负担这笔丧葬费用,”他说,“我没钱了。”
“当时她还只是孩子。老实说,当初我常去她祖父家,跟她一起在榆树下读诗,我还真想象不到,这个瘦巴巴的小鬼竟然有这么美丽的灵魂。”
我们回到警局,局长正忙碌着,我们只好去洽询助理。助理随即取来所需的许可文件,我们就带着文件去找殡仪馆经理。
“那载我回旅馆吧。”
“你他妈的给我喝下这杯,”我说,“搞不好会帮你打开话匣子。”
“她有很美的灵魂,热情、慷慨且志在必得,还有崇高的理想。即使到了人生尽头,她选择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像是伟大的悲剧。”
从局长的模样看来,想必熟悉各家美食,我便带拉里到他推荐的那家餐厅。拉里不太吃肉,因此我点了煎蛋卷和烤龙虾,并且要来酒单,照局长所说挑了瓶葡萄酒。酒送来后,我帮拉里先倒了一杯。
“太迟了。可能跟我结婚的女人,就只有可怜的苏菲。”
“办得很好。”我说。
“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说,“我们两点要到停尸间。”
到了该出发的时刻,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开着那辆破旧的汽车前往停尸间。殡仪馆经理信守承诺,一切办得有条不紊。耀眼的天空下,狂风吹弯了墓园的柏树,为葬礼平添了一丝恐怖气息。结束后,殡仪馆经理亲切地跟我们握手。
“这不关我的事,”他回答,眼睛亮了起来,“我无意冒犯,根据我掌握的情报,这个女人想必不会看上您。但是,您应该不会叫陌生人‘宝贝’吧。”
我向他答谢。我们走到墓园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哪些事情需要他处理。
正是我的小说法译本,她当初要我写几个字,我便在签名下方以法文写了“宝贝,走吧,去看看那朵玫瑰花”。当时提笔便想起此句,现在看来难免显得太过亲昵。
“他是美国人,名叫劳伦斯·达雷尔。”
“我们目前还在调查,也去了她常光顾的酒吧询问。凶手可能是某个心生嫉妒的水手,不过船只已经离港;也可能是当地歹徒劫财杀人,毕竟她身上带了不少钱,容易引人觊觎。虽然有些人对于凶手身份多有推敲,但是在她那个圈子中,除非为了自身利益,否则谁也不会说出真相。她成天跟这些坏蛋鬼混,落得这般下场也不意外。”
“亲爱的先生,你朋友知无不言,态度坦率,我该问的问题他都回答了。我相信他跟这位可怜的女人有一年半没见了。他也交代了上礼拜的行踪,以及那张照片的由来,答案都很令人满意。照片是在迪纳尔拍的,他们两人某次吃午餐的时候,刚好放在他口袋里。另外,根据萨纳里警局给的报告,这位年轻人素行良好,而且不是我想卖弄,但是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他不可能犯下杀人罪。我还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个在健全家庭长大的童年朋友,竟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但是人生就是这样。两位先生,我会派弟兄带你们去停尸间,你们指认死者之后,就没其他事情了,好好吃顿午餐吧。我这里有张土伦最棒餐厅的名片,我在上面写几行字,老板绝对会盛情款待。经过这番折腾,不妨喝瓶好酒压压惊吧。”
“我在萨纳里的邻居是一家货轮公司的马赛港办事员,专营往返近东和纽约的航线。他接到从亚历山大拍来的电报,说开往马赛的船有两名水手生病,不得不在亚历山大上岸休养,要他找两个人临时递补。这邻居跟我很熟,答应保我上船。我就把雪铁龙汽车送给他了。我上船的时候,全身上下就一套衣服和旅行袋里的几样东西。”
“如果确定就是该名女子后,你们愿意以死者朋友的身份领尸,并且负担丧葬费用,就会获得批准。”
“但是这张照片不算太久,应该是法国北部或西部海滨,不难查出确切地点。他是做什么的?”
“我和她不太熟。我们是在芝加哥认识的,她当时还只是个女孩,后来跟有头有脸的男人结了婚。一年多前,通过共同的朋友,我才又见到她。”
他乖乖照做了。
“贝勒太太为人正直,品行又高尚,”局长说,“但是我们不清楚她指认的动机为何。总之,我觉得该找个关系密切的人来证实一下。”
“局长先生,这是龙沙脍炙人口的诗作的第一句,您这么有文化素养肯定知道。我之所以写这一句,是因为相信她想起接下来的句子,说不定她就会发现自己的私生活不大检点。”
他此时善意十足。我们跟着一名警察走到停尸间,里头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片石板上头有遗体。我们走了过去,工作人员把头部的遮布揭开。那模样实在难看:染成银灰的鬈发已被海水泡直,平整地贴在头颅上。脸部肿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但她的确是苏菲。工作人员再把遮布往下拉,露出喉咙那道骇人刀痕,足足延伸到双耳下方,我们实在不忍卒睹。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请看看上面的题字,这样不算泛泛之交吧?”
“噢,写完啦,也印好了。我还列了赠书名单,你一两天内就会收到。”
我很肯定他有油水可拿,但表面上仍连声道谢。他毕恭毕敬地送我出门后,我便立即前往名片上的地址。殡仪馆经理既活泼又不失正经,我挑了口价格适中的棺材,并答应让他帮忙向认识的花店订购花圈,他说:“免得先生操烦,也是尊敬死者。”灵车将于第二天两点到达停尸间。他还要我别担心坟墓的事,一切都会妥善处理,又说:“这位女士应该是新教徒吧。”因此若我同意,他会找来牧师在墓园候着,葬礼时好替死者祈祷,种种安排让我由衷佩服他的效率。但有鉴于初次见面,我又是外国人,是故他请我先开张支票。价码比我预期的要高,想也知道是要让我杀价,但我二话不说,立即开了张支票,只见他满脸诧异,甚至还有点失望。
“她看起来多少受过一些教育,房间内还有不少推理小说,还有两三本诗集,包括一本波特莱尔,一本兰波,还有一本英文诗,是艾略特写的,这人很有名吗?”
这番谈话仅交代至此。我俩在和谐的气氛中,默默吃完了午餐,我又点了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燃起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察觉到我的目光,瞄了我一眼,眼神颇为淘气。
局长想必以为他脱不了嫌疑,我实在觉得好笑。我相信,拉里要证明自己跟案子无关并非难事。我亟欲了解苏菲为何惨死,但局长所说的细节我大多已晓得——两名渔夫捞到了尸体,一丝不挂只是夸饰,凶手其实留了内裤和胸衣。若苏菲打扮得如我上回所见,那凶手只需脱去长裤和运动衫就行了。由于警方无法查出她的姓名,便登报描述被害人特征。在一处穷街陋巷里经营出租屋(法国人管这种房间叫“风流窝”,顾客会把女人和小男孩带来这里睡觉)的一名妇人看见公告,便主动前往警局。她是警方的耳目,警方常问她客人的信息。我上次遇见苏菲时,她刚被码头附近的旅馆赶了出来,因行径太不像话,百般宽容的房东都无法忍受她了。
“如果已经知道尸体身份了,还找我来做什么?”
“他住在萨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