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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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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什么都不晓得啊?”

我不确定她是认真说这番话,抑或带有一丝揶揄。她的举止不带半分轻佻、鲁莽或俏皮,但我直觉认为她骨子里不乏幽默与机灵。我很好奇,她与我交谈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势必永远不会有答案。她明显缺乏自信,我不禁猜想,她身为独生女,生活不食人间烟火,亲戚也都年长许多。她的性情谦虚、不争风头,颇讨人喜欢,但若我的推测没错,她多数时候都得独处,因此应该早习惯静静观察长辈,并在心中对他们产生定见。成年人鲜少会想到,年轻人对我们的评价可能既无情却又中肯。我再次看着她那双蓝绿色的眼睛。

“你也知道,拉里从来就不太听我的话。”他说,“他从小就很率性。”

“谁让格雷要做个道德楷模呢。”

“没什么好说啦。他家财万贯,备受敬重,帮玛文的居民建了座教堂,还捐了一百万美元给芝加哥大学。”

“对呀。你让他过得自由自在,他没走歪路还真不可思议。”

之后没多久我就告辞了,但离开前不知为何,艾略特竟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与马图林父子吃顿午餐。

我立即想起晚餐时苏菲说的,格雷的祖父是名爱尔兰穷光蛋,祖母则是瑞典侍者,但总觉得该少管闲事,因此并未向他们提起。艾略特接着说下去。

“再多说些马图林先生的事吧。”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我问道。

“你说他吗?他叫格雷·马图林,父亲在玛文的河旁有栋大宅,是镇上的百万富翁,我们都非常以他为荣,感觉我们这些人的层次也跟着提高了。马图林、哈布斯、雷纳、史密斯这些人都是。他是芝加哥数一数二的有钱人,格雷是他的独生子。”

苏菲说这话的时候,黯淡的眼神熠熠发亮,我不禁觉得她或许比我预期的有趣。她继续逐一告诉我在场年轻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父母的身份,介绍到男生时,还顺便提起他们过去就读的大学、目前从事的工作,但多半相当笼统,诸如“她人很亲切”或“他很会打高尔夫”。

“那他怎么不努力把伊莎贝尔抢过来呢?”

“拉里是他最好的朋友呀。”

“那事情就麻烦了。”

“那位浓眉的大个子是谁呀?”

“这没什么好得意的,露易莎,”艾略特语气尖刻,“就我三十年来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婚姻这档事啊,依照地位、财富和社交圈来安排,绝对远远好过只因为两情相悦就结婚。要是在法国,这个全世界唯一的文明国家,伊莎贝尔势必二话不说就嫁给格雷了。过个一两年,她还是可以找拉里当情夫,格雷也可以在奢华公寓养个上流社会的情妇,岂不皆大欢喜吗?”

这番对话持续了一阵子,依然得不到满意的结论。不久后,尼尔森医生瞧了眼手表,表示自己得先走了。我本想一同告辞,但艾略特硬要我留下。尼尔森离去后,布雷德利太太连忙道歉,觉得擅自说起私事,生怕我方才感到烦闷。

“你经常读书吗?”我贸然问道。她还来不及回答,善尽东道主职责的布雷德利太太就已过来找我攀谈,而晚宴亦将结束,我无暇再与苏菲多聊。众位年轻男女一道出门找乐子,我们四人便回到楼上的客厅。

“你今年多大?”

我在此时插了话。

“他以前踢足球的时候伤到了心脏,虽然不严重,但部队不敢收他。反正呢,拉里退伍回家后,他就没机会了。伊莎贝尔直接拒绝了他的求婚。”

我对于受邀一事备感诧异,因为除了起初漫无目的闲聊,后来的话题在我听来较适合他们私下讨论才是。我有些犹豫不决,不晓得该识相地起身离席,抑或以旁观者的身份,提供些个人看法。眼下他们谈到拉里,不理解他为何排斥找份工作,马图林先生甚至早就表示,愿意雇用拉里到他的公司帮忙。这的确是个大好机会,拉里若能发挥长才并勤勉敬业,假以时日就能累积可观收入。格雷也很希望拉里能接下这份工作。

我记不得所有细节,但大体仍然记忆犹新。拉里从法国回来后,监护人尼尔森医生就建议他去读个大学,却被他给拒绝了。他想好好放松其实也情有可原,毕竟战场上那段日子很苦,他还两度受伤,只是伤势不重。尼尔森医生认为,拉里依旧饱受战争惊吓,应该让他好好休息,直到完全康复再说。但是几周过去,接着数个月过去,如今他已退伍超过一年。他在空军服役期间表现良好,回到芝加哥后,出类拔萃的样子也引人注目,不少业界老板有意雇用他,但他都逐一感谢后婉拒,只说尚在思考自己的未来。后来,他与伊莎贝尔订婚。布雷德利太太对此毫不意外,因为小两口在一起已经多年,且伊莎贝尔确实深爱着拉里,她也挺喜欢这孩子,觉得他能带给伊莎贝尔幸福。

“格雷可以在纽约证交所谋一个职位,毕竟如果真要住在美国,纽约大概是唯一的选择。”

“晓得什么?”

“他的块头很大,想不注意都难。”

“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我敢说自己看人的功夫不怎么样,但好歹也行医三十多年了,多少懂点人性。我想这是战事的关系,拉里回来后感觉变了个人,不只变得老成而已,可能发生过什么事,让他的性格也不一样了。”

“伊莎贝尔的性格比拉里来得坚毅,正好弥补他的不足。”

“如果你有个儿子从来不回嘴,凡事却只照自己的意思来,你生气的时候他只知道道歉然后乖乖挨骂,你能拿他怎么办?如果是我自己的儿子,早把他毒打一顿了,但拉里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不可能打得下去。他父亲把孩子交给我,是相信我会善待这孩子啊。”

“看样子是不太想。”

“不晓得,他只说没兴趣。”

“美中不足之处呢,艾略特,就是纽约剧团来这里演出的时间不长,少了生活娱乐,格雷的高级公寓怕是留不住人哪。这样想必对各方都不太方便。”

“十七岁。”

艾略特笑了笑。

“拉里当然是好孩子,能跑去加入空军也挺有种的,但我阅人的功夫堪称一流……”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竟开始暗示自己凭着买卖艺术品致富,这也是我印象中他唯一一次这么表示,“要不然,我手上就不会握有一堆政府债券了。我认为,拉里绝对成不了大器,既没财产,又没地位。格雷·马图林可就不一样了,不但有响亮的爱尔兰名字,家族中还有主教、剧作家和好几位杰出的军人和学者呢。”

“我很忙啊,有很多自己的杂事得处理。我之所以收留他,是因为他没别的人可以投靠了,况且他父亲是我的朋友。他这孩子本来就不太好带。”

“他完全钟情于伊莎贝尔,眼里只有她,但伊莎贝尔爱的人却是拉里。”

“但他婉拒这些工作机会的理由是什么呢?”

“亨利是美国最厉害的商人,”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认识他,他管理我们家的投资好多年了。”

我并没有特别想认识他,但也无理由回绝,便欣然答应了他的邀请。

尼尔森医生酒喝得正起劲,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赤红的脸更显鼓涨。

“但是我真的很挂心这件事。”她说道。

“他难道不想找点事做吗?”

“嗯,你认识尼尔森医生吧。”她指着坐在布雷德利太太和我对面的中年男士,“他是拉里的监护人,玛文的医生,脑袋很好,喜欢发明跟飞机有关的配件,没事做的时候就会喝酒。”

“我不晓得。对于战争期间的经历,他都避而不谈。”尼尔森医生转头问布雷德利太太,“露易莎,他和你聊过吗?”

“露易莎,毛姆先生很会拿捏分寸的,跟他说什么都不必担心。我是觉得鲍伯·尼尔森和拉里不大亲近,但是关于一些事情,我和露易莎都认为最好不要告诉他。”

“现在讲这些都无关紧要,”艾略特说道,显得略有些不耐烦,“重点是,他已经拖得够久了,眼前刚好有不错的工作,他有机会赚大钱,而且如果他想娶伊莎贝尔,就非接受不可。”

“格雷为什么没当兵呢?”我问道。

“你都说这么多了,干脆就一次讲完。刚才在晚宴上,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格雷·马图林?”

“他有很多仰慕者哦,”苏菲腼腆地说道,“我知道有些女孩为了得到他,几乎可以不择手段,但她们半点机会都没有。”

“没有。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们一直要他说说当兵的冒险故事,但他总露出一贯的笑容,只说没什么好说的,甚至也不跟伊莎贝尔分享。伊莎贝尔尝试了好多次,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布雷德利太太也是个聪明人,她忍俊不禁地瞧着眼前的兄长。

纵然两人年纪尚轻,布雷德利太太却很愿意让他们尽快结婚,但前提是拉里得先开始上班。拉里身上有些积蓄,但即使财产有十倍之多,布雷德利太太仍不会让步。就目前情况看来,她和艾略特希望从尼尔森医生口中,探听出拉里想做什么。他们希望尼尔森能运用自身的影响力,说服他接下马图林先生提供的工作。

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沉默以对。艾略特继续说着,他睿智的外表加上牛津口音,俨然是位资深的外交官。

“什么事呢?”

“还不错啦。你绝对猜不到,他祖父是很穷的爱尔兰人,祖母是瑞典人,以前在餐馆端盘子。”

“艾略特,你离开美国太久啰,”布雷德利太太说,脸上挂着苦笑,“你忘了啊,现在的女孩子如果想结婚,可不会看妈妈或舅舅的脸色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布雷德利太太语带苛责,“他个性很温和。”

尼尔森医生又自行倒了杯威士忌,长饮一大口后,盯着面前两位朋友。

“为什么呢?”

“格雷是伊莎贝尔的情人。拉里从军的时候,他非常照顾伊莎贝尔。伊莎贝尔也喜欢他,如果战争再打得久一点,两人很可能就结婚了。格雷其实也向她求过婚,但她不置可否。露易莎猜想,她应该是想等拉里回来再做决定。”

格雷·马图林的样貌出众,但称不上英俊。他的外表粗犷,鼻子短钝,嘴巴性感,拥有爱尔兰人的红润肤色,一头浓密光亮的黑发,粗眉之下是清澈的湛蓝眼眸。虽然他身形壮硕,但比例很好,衣物之下想必结实匀称且孔武有力,如此雄健的体魄令人赞叹,他身旁的拉里纵然只矮了三四英寸,相形之下却显得弱不禁风。

“他一定要认清现在的世道啊,”布雷德利太太接着说,“男人就得工作,更何况他现在身强体健。大家都晓得,美国内战过后,有些男人回来后就不事生产,既成为家人的负担,又对社会毫无贡献。”

“我们都认识亨利·马图林先生好多年了。他为人耿直,十分富有。格雷又即将进入芝加哥一流的公司,未来前程似锦。他想娶伊莎贝尔,而从女方的角度看来,这样才刚好门当户对。我完全赞成这桩婚事,露易莎一定也是吧。”

她提及那些人名时,语气酸熘熘的,我好奇地瞥她一眼,她脸红了起来。

晚宴上,我左右两边分别是布雷德利太太和一名害羞的女孩,年纪似乎比其他人还小上许多。我们坐下后,布雷德利太太首先打破沉默,介绍说女孩的祖父母住在玛文,和伊莎贝尔曾经是同学,名叫苏菲。席间众人插科打诨,大声嚷嚷,笑声不绝于耳,似乎彼此极为熟识。我未与布雷德利太太聊天时,就试图与苏菲攀谈,但老是不得其门而入。她比其他人安静,容貌不算漂亮,不过脸蛋颇为讨喜,鼻子微歪,有张大嘴,眼眸蓝中缀绿,沙褐色的头发梳得简单。她的身子相当瘦小,胸部宛如男孩般平坦。她一面听着众人说笑,一面咯咯笑着,但显得有点勉强,让人觉得她其实不若外表那般开心。我猜想,她应是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才强颜欢笑。我不确定她是傻乎乎还是羞怯过头,但跟她聊了几个话题都无疾而终,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干脆请她告诉我其他客人的名字。

她摇摇头。

第二天傍晚,艾略特本要来接我,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独自安然抵达了布雷德利太太的宅邸。由于先前有客人来访,因此我有些晚到。而一上楼,就听到客厅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心想势必宾客众多,岂料加我也仅十二人。布雷德利太太身穿绿色绸缎,华丽亮眼,颈上有圈小珍珠项链。艾略特则是合身小晚礼服,优雅自持,向我握手致意时,浓郁的阿拉伯香水扑鼻而来。他把我介绍给一位身材高胖的红脸男子。这男子虽穿礼服,但似乎略显别扭。他是一位叫尼尔森的医生,不过当时这些对我而言并无意义。其他客人都是伊莎贝尔的朋友,至于名字我都是听完就忘了。女的年轻貌美,男的俊朗挺拔,但都未在我心中留下印象,唯独记得某位高大壮硕的少年,目测身高超过六英尺,有宽阔的肩膀。伊莎贝尔当晚也十分亮眼,身穿白丝礼服,下身是窄长裙,恰好遮住胖腿。由衣服剪裁判员断,她的前胸颇为丰满,露出略嫌多肉的臂膀,但颈项倒是纤美。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双眼闪亮动人。毋庸置疑的是,她的外貌靓丽迷人,但若不勤加保养,日后恐怕会胖得难看。

“他儿子挺帅的。”

“艾略特你别多嘴。”

“一般人要知道也不难吧,”他随意地说,“其实,我前几天刚好在会所翻《英国传记辞典》,恰巧看到他们家族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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