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一下就走了?”苏姗不高兴地说。
“我不用卖画,”她答得轻松,“我有私人收入。”
“有天早餐过后,我坐在河边缝缝补补,奥黛特玩着拉里买给她的积木。拉里走到我面前说:‘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从没说过你认识拉里。”我跟苏姗说。
他付了钱,朝我们挥挥手就走了。我笑了起来,他果真特立独行,前一秒还在你面前,转眼间没来由地就离开了,仿佛凭空消失。
“是啊,我没办法叫他来我房间,因为奥黛特也在,”她坦然答道,“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面带微笑说:‘你要来吗?’我回他:‘你说呢?你身材这么好。’他答道:‘好,那就过来吧。’我上楼脱掉衣服,然后沿着走廊熘进他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边看书边抽烟斗,看到我进来,便放下烟斗和书,挪过身子,留了些空间给我。”
苏姗发现自己多愁善感起来,担心我会嘲笑她(纯属多虑),便耸耸肩微笑着说道:“跟你说,我打算活到某个年纪,没男人要跟我上床了,就到教会忏悔过去所有的罪过。但是,我跟拉里的那段缘分,无论旁人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忏悔,绝对、绝对、绝对不会!”
“对呀。”拉里微笑着说。
我笑了起来。
“这不是废话吗,”她从包包里取出镜子,开始在脸上扑粉,“哪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
“你问得真是直接啊。”
苏姗直视着我。
“但我没死呀,”拉里眨了眨眼,“奥黛特好吗?”
我笑了笑。
“他浅浅一笑。你注意过他的笑容有多好看吗?简直要迷死人了。他说:‘别乱说,我没想到那里去。’
奥黛特是苏姗的女儿。
“哇,真高兴见到你,小宝贝。”苏姗说,眼神亮了起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些年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天哪,你瘦成这副德性。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真是幸运哪。”
“哪些人会这么想啊?”我笑了笑。
本书开头那位空军弟兄的故事,便是拉里在某次出游后告诉苏姗的。
“你们平时都在做什么呢?”我问道。
苏姗向我描述那里的景色,地点距离某个小镇三英里左右,不过镇名我倒忘了。他们坐车到一家旅馆,是河边一栋破旧的房子,草坪一路延伸到河岸,上头有几棵悬铃木,他们便在树荫里用餐。每逢夏季,许多画家会前来作画,但当时季节未到,因此旅馆等于被他们包下来了。旅馆的餐点远近驰名,周日中午,外地游客常开车来饱餐一顿。除此之外,这里的生活悠然宁静,少有人打扰。有了充分的休息和良好的饮食之后,苏姗逐渐恢复了元气,也很开心有孩子陪伴。
“噢,很多事可以做啊。我们常坐船出去钓鱼,有时候会开旅馆老板的雪铁龙到镇上去。拉里很喜欢那个小镇,镇上有不少老房子和一个大广场。小镇十分安静,走在铺着鹅卵石的路上,只听得到脚步声。另外,还有路易十四时期盖的市政厅和老教堂。小镇的边缘矗立着一座城堡,里头有著名建筑师勒诺特设计的花园。每当坐在广场的咖啡馆里时,就像回到了三百年前。相比之下,停在路边的那辆雪铁龙汽车,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此时顾不得分寸了,不弄清楚来龙去脉,绝对会浑身不对劲。幸好,苏姗完全不懂得守口如瓶。
“我还没有说完呢。告诉你,我的体质本来就很好。那段日子,整天在户外走动,吃得好,睡得饱,没有半点烦恼,不过三四个礼拜,我就恢复健康了,气色好了,双颊红彤彤的,头发带有光泽。整个人年轻了起来。拉里每天早上都会到河里游泳,我时常在旁边看着他。他的身材线条十分优美,不是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情人的运动员体格,而是结实又匀称。
“后来他要我跟他一起念。我们读了拉辛的剧本《费德尔》和《贝芮妮丝》。他读男性角色,我读女性角色,没想到这么好玩,”她天真地说道,“我读到悲伤的台词,有时会不由自主哭了起来,他总会露出奇怪的表情。当然,那只是因为我当时还没完全复原。这些书我还留在身边。即使是现在,我只要读到他念过的塞维尼夫人书信,耳边就仿佛传来他的动人嗓音,眼前好像河水静静流过,还有对岸那些白杨树。有时候我甚至读不下去,越读越难受。现在我才明白,那几个礼拜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拉里简直像天使一样。”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我也记不太清楚。奥黛特当时才五岁。我当时跟马塞尔同居,而拉里正巧认识马塞尔,常来画室看他作画,模特儿就是我。有时候,他会请我们出去吃晚餐。不过,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候,一连消失好几个礼拜,接着又连着两三天出现。马塞尔也喜欢他来画室,说有他在旁边,总觉得画得比较好。后来我就得了伤寒,出院后开始过苦日子。”她耸耸肩,“不过这些事你都晓得了。反正呢,我某天在画室之间熘达,想找份工作,但没有人要用我。一天下来,我只喝了杯牛奶,吃了个牛角面包,连房租都没有着落。就在这时候,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巧遇拉里。他停下来询问我的近况,我便说了自己得伤寒的经过,后来他说:‘你看起来需要好好吃顿饭。’他的声音和眼神散发出某种温暖,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不回来了吗?’
“我曾经差点爱上他。这就好比爱上水中倒影、一束阳光或一朵云。还好我没陷进去。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教人捏把冷汗。”
“‘是的。’他说。
她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难得面色严肃起来。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跟你说这事。”我说。
“‘没有啊,千万别这么想,只是我还有事要处理。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奥黛特,来跟叔叔说再见。’
“后来拉里开口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和孩子到乡下一个小地方。我刚好想去度个假。’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提议,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对我示过好,我忍不住笑着说:‘就凭我现在这模样?没有男人会要我的。’
我不禁又笑了。
苏姗沉默了半晌,此时提问可不是我的风格。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道:“拉里是很特别的情人,不晓得这么说你懂不懂,他在床上非常体贴,怜爱又温柔,阳刚又不过于激情,而且一点都不下流。他做爱的时候,好像热血的大男孩,有些好笑却又体贴。我离开的时候,反倒觉得该感谢他给我这样的机会,不是他应该感谢我。我关上门前,看见他拿起书本,接着刚才的段落读了下去。”
“真亏你还笑得出来,”她的语气有点抑郁,但毕竟不是没幽默感的人,因此也咯咯笑了,“我很快就发觉,我要真的等他主动,八成得等到天荒地老,所以只要有需求,就自行到他房间,到他的床上。他从来没拒绝过。毕竟,他生来也有那些本能,但他就好像是一个专心得忘了吃饭的人,只要准备好一顿美味大餐,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男人爱不爱我,我自己最明白。我没傻到以为拉里爱我,但是他应该是习惯我了。做人还是务实点好,所以我跟自己说,如果回到巴黎后,他和我住在一起,就正合我意。他一定会让我带着孩子,我也希望如此。我凭直觉认为,爱上他是很蠢的事,女人很可怜,常常一坠入情网,就变得不可爱了,所以我打定主意不能陷进去。”
“噢,什么书都念。塞维尼夫人的书信和圣西蒙的回忆录。你想想,我以前除了报纸以外,可是什么都不读的,只偶尔在画室听人谈论某本小说,才会凑热闹跟着读一下,以免被他们当成傻瓜。我没想到读书这么有意思,以前的作家原来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无聊。”
“噢,她已经是个少女了,长得可漂亮了。她还记得你。”
苏姗在一张纸上写下住址,硬要拉里答应前来。她语气兴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没多久,拉里请侍者来结账。
“‘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这笔钱应该够你过完夏天,再回巴黎重新开始。’
“拉里很喜欢奥黛特,奥黛特也很黏他。我老是得叮咛奥黛特别缠着他,但不管奥黛特怎么闹,拉里好像都不介意,两个人常常逗得我笑个不停,好像小孩在一起玩耍。”
苏姗吸了口烟,鼻孔喷出烟圈。天色已晚,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群人在吧台喝酒。
“‘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吗?’我问他。
“我还在调养身子的时候,他很有耐心,没有半分不守规矩,但是如今我已经康复,觉得没理由继续让他等着。我暗示了他一两次,表示自己准备好了,但他似乎不懂我的意思。当然啦,你们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就是古怪,既不顾他人感受,又容易感情用事,不会谈情说爱也是众所周知。我对自己说:‘也许他就是这么体贴,帮了我这么多忙,让我连孩子都带来,大概无意要我报答他。’所以,有天晚上我们就寝前,我跟他说:‘要我今晚去你房间吗?’”
“我们隔壁就是玛丽叶餐厅,他挽着我的手走了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我真的饿坏了,叫我吃靴子都没问题。可是看到煎蛋卷上桌,我却一口也咽不下去。他硬是要我吃了一些,还递给我一杯勃艮第酒。后来我觉得舒服了点,才吃下一些芦笋。我向他大吐苦水,说自己虚弱成这德性,怎么再当模特儿,又瘦得像皮包骨,模样难看极了,没有男人会要我。我问他能否借钱让我回家乡,至少我还有个女儿在那里。他向我确认是不是真要回去,我就说当然不是,妈妈也不希望我回去,那时物价高得吓人,她靠那点养老金只能勉强度日,我寄给奥黛特的钱也早就花光了,但如果我真的出现在家门口,她看我病成那样,也不得不收留我。拉里盯着我瞧了老半天,我以为他要说无法借钱给我。
“我顿时心情差到极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站在我面前,露出招牌式的微笑。
“奥黛特年纪还太小,什么也不懂。拉里把她抱起来亲亲她,然后亲了我一下,就走回旅馆去了。一分钟后,我听见汽车开走的声音。我看着手里的钞票,共有一万二千法郎。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来不及反应,只在嘴里念了句:‘真可恶!’至少有件事情我得感谢老天,就是幸好我没让自己爱上他,只是完全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说不定有女人在等他。”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你要去别的地方吗?’我很诧异。
“我可以坐下吗?”他说,“我还没吃晚餐,要叫点东西吃。”
“你的画卖掉了吗?”拉里问。
“跟幸运无关,说是聪明才对。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作品。”
“有段时间,我明明只是单纯说出真相,别人竟然觉得我很幽默。真相超乎大部分人的想象,所以他们以为我在搞笑。”
“嗯,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唯独拉里可以全然无动于衷。所以,他的行为才这么古怪离奇。我们是没法习惯这种人的,他们不信上帝,所作所为却又完全出自对上帝的爱。”
“听到这番话,我大哭了起来,话都说不出口。他借钱让我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哎呀,风景真是美得不得了呢。”
“此话怎讲?”
“你到底怎么认识他的?”我问道。
“他都念什么书呢?”
“我不太懂这有何关联。”
“怎么说呢?我又不晓得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约莫一周后,我竟然巧遇拉里。那天夜里,我和苏姗吃了晚餐,看完电影,正坐在蒙帕纳斯大道旁喝啤酒。这时候,拉里信步走了进来。苏姗大吃一惊,而令我诧异的是她竟向拉里打招呼。拉里走到我们这桌,吻了她的脸颊,转身跟我握手。苏姗的表情愕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怜的朋友,我看你喝多了。”
拉里点了道培根蛋。苏姗一股脑儿把女儿的事全告诉他,顺便交代了自己的情况。拉里听着她絮聒,始终保持着微笑。苏姗说自己已经安顿下来,还开始练习画画,又转向我说:“我进步不少了,对吧?我当然不是天才,但是才华并不亚于许多我认识的画家。”
“你要走了吗?”她问。
“但就你刚才所说的,我看不出有什么要忏悔的啊。”
“我也一头雾水。大战的时候,镇上曾有一所医院,院区墓园里是一排排小十字架。我们去逛过一圈,但没有待多久,一想到有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我就觉得毛骨悚然。回家路上,拉里异常沉默。他本来就吃得不多,而那天晚餐他一口都没吃。我记得那天晚上夜色很美,满天星斗。我们坐在河边,白杨树在黑暗中成了剪影,十分好看,拉里则静静地抽着烟斗。忽然间,毫无来由,他开始说起,他的军中弟兄是怎么为救他而送命的。”苏姗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真是个怪人,我大概永远都搞不懂他。他以前常念书给我听。他有时候白天念,我边听边帮孩子缝衣服,有时候会在晚上念,等我哄孩子上床睡觉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