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拉丁文还行,这种老掉牙的句子不需要翻译,艾略特。”我语气尖刻地说。
我大笑起来,艾略特却还是一本正经。
我好奇的是,他是否也察觉到这番自白多么教人惋惜。我不忍再嘲笑艾略特了。在我眼中,他显得可悲至极,活着以社交为目的,宴会即是他的氧气,未受邀是奇耻大辱,独处是丢脸难堪。如今人渐苍老,更是极度恐惧。
“给我自己躺啊,老朋友。那石棺设计非常精美,正好对应门另一边的圣水盘。不过,那些古代基督徒身材都矮矮胖胖的,我想睡也塞不进去。我总不能像婴儿一样膝盖弯曲顶着下巴,躺在那里等着最后审判吧。这样怪不舒服的。”
他又继续说道:“不过,我要跟你说的是,我把自己的后事都写在遗嘱里了,但是我希望你来确保一切都照遗嘱走。我绝不要跟那些退休军官和中产阶级法国佬一起葬在蔚蓝海岸。”
“我已经老了,而且老实说,就算真要离开人世,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兰多不是有首诗说过吗?什么‘我暖着双手’……”
“你怎么会想买基督教的古石棺啊,艾略特?”
“抱歉啦,老朋友。我平时身边多是些愚昧无知的上流人士,一时间忘了是在和你这个作家说话。”
“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说道,“但你无须理睬不喜欢的人。那位演员也是美国人,我觉得应该帮忙撑撑场面。宾客发现跟我很有话聊,必定会安心不少。”
“这句很难插进四行诗里吧。”
“我在罗马看上了一个基督教古石棺,很想把它买下来,内心挣扎了很久才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傍晚,我坐蓝色列车前往蔚蓝海岸。两三天后,我到昂蒂布看艾略特,转告近来巴黎发生的事。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蒙特卡蒂尼的疗养不如预期,后来又四处奔走,因而疲累不堪。他在威尼斯找到一只圣水盘,又到佛罗伦萨买了那幅议价许久的三联画。而他又急着想把一切布置妥当,便亲自到蓬蒂内沼泽,住进一家破旧的旅馆,环境闷热得难受。他购买的贵重艺术品尚未运来,但他执意除非达成目的,否则绝不离开,便继续待下去。后来一切总算就位,他才心满意足,还得意地给我看他拍的照片。教堂虽小但气派十足,装潢富丽有度,证明了艾略特眼光独到。
“就是这首。”他说。
“我当然乐意帮忙,艾略特。但这事还得等好多年,用不着现在就计划。”
生命之火暖双手,他日余烬消逝,吾可安然离去。
我虽然很不会背文章,但这首诗颇为简短,因此能背诵下来:
吾不与人争,胜败均不值。
虽然在一九二九年股灾的打击之下,蔚蓝海岸仍未恢复往日的荣景,艾略特却依旧举行宴会、参加宴会。他以往除了罗斯柴尔德家族以外,不与其他犹太人来往。但如今却是犹太人在举办奢华的宴会,而凡是宴会的场合,艾略特不可能不出席。他忙着在不同聚会间赶场,风度翩翩地握手、吻手,但总带着几分无奈的疏离感,仿佛是流亡的王公贵族,自觉与这些人为伍略显难堪。然而,真正的流亡贵族却玩得十分尽兴,认识了电影明星就觉得实现了人生梦想。艾略特对于时下与剧场人士打交道的风气,也是颇有微词。不过一名退休女演员在他家附近盖了栋豪宅,宾客络绎不绝,不管内阁部长、公爵还是社交名媛,一住便是好几周,艾略特也成了常客。
“现在没什么上流社会了。我一度还寄希望于美国取代欧洲,出现福斯敬佩的贵族阶层,但是大萧条让希望完全破灭了。我那可怜的祖国充斥着中产阶级,真是无可救药。老朋友啊,你绝对不会相信,上回我在美国,竟然有出租车司机叫我‘兄弟’。”
“我想到了更好的办法。我跟教堂商量好了——虽然遇到些困难,但那也在意料之中,我要葬在圣坛前的台阶底下。这样的话,蓬蒂内沼泽那些可怜的农民来领圣餐时,鞋子就会咚咚地踩在我的遗骨上。听起来很特别,对吧?只要铺块普通的石板,上头刻着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Si monumentum quaeris, circumspice——想要找这人的墓碑,四周看看即是。”
“老朋友啊,我年纪一大把了,可不能再掉队了。好歹我也在高级社交圈混了快五十年,非常清楚个中道理:如果不时常出现,就会被人遗忘。”
他硬是将了我一军。
有时候,艾略特的健康状况很差,我只得劝他别过度忙于社交。
钟情大自然,次之为艺术。
我不禁觉得,艾略特硬拿这首短诗来形容自己,实在极为牵强。
但他说:“这首诗完全表达出了我的心情,也许还能再添上一句,说我的身影一直活跃在欧洲上流社会。”
夏季就此结束。艾略特马不停蹄,从蔚蓝海岸这一头赶到另一头:他先在戛纳吃午餐,然后到蒙特卡洛吃晚餐,动用看家本领融入每个茶会或鸡尾酒宴会,而无论实际上多疲累,他都竭尽所能表现得和蔼可亲、谈笑风生。他的小道消息最为灵通,任何八卦丑闻的细节,除了当事人之外,就数他最了如指掌。倘若对他说如此人生缺乏意义,艾略特便会百般诧异地盯着你,认定你低俗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