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看了什么?”
两人见到这位浪迹天涯的旧识,竟如此高兴,着实打动了我。拉里看他们如此重视自己,想必也相当欣喜,露出开心的笑容。然而在我看来,他依旧十分冷静。他注意到桌上有茶具。
“没有,我是唯一的白人。”
“那你有没有认识当地的作家和思想家呢?”我问道。
拉里身穿斜纹哔叽蓝外套,跟他瘦长的身材相当服帖,内搭白衬衫和软领子,打了条丝质蓝领带,脚踩褐色皮鞋。他的头发已修短,胡茬儿也剃得干净,仪容既清爽又利落,简直变了个人。他的身子瘦削,颧骨较为凸出,太阳穴更显凹陷,而深陷眼窝里的双眼则比我印象中还要大。尽管如此,这些依然无损他的好气色。他的脸晒得黝黑,不带一丝皱纹,看起来格外年轻。他虽然只比格雷小一岁,两人都三十出头,但格雷看起来却像老了十岁,而拉里则是年轻了十岁。格雷身材高大,动作较迟缓笨重,相较之下拉里则轻松自在。拉里像个大男孩,神采奕奕且风度翩翩,然而我还感觉到他散发出某种沉稳,这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位青年身上所缺乏的特质。我们聊个没完,无须刻意,这是老朋友间的默契,毕竟共享过许许多多的回忆。格雷和伊莎贝尔不时抛出一些芝加哥的消息,以及各种八卦流言,众多事环环相扣,彼此间也笑得开怀。而我总有个念头挥之不去,拉里固然笑得开朗,也兴味盎然地倾听伊莎贝尔开心地拉家常,却总有难以名状的疏离感。我并不认为他是在演戏,他的应对进退自然,诚恳也不在话下。我只是觉得,他内心有某种知觉、情感或力量始终处于漠然的状态。
“老实说,我还是比较想喝水。毕竟在东方待了这么多年,能够喝到干净的水已经是福分了。”
“你自己在印度到底都在忙什么,为什么需要待到五年?”伊莎贝尔问。
“我喝茶就好了。”他说。
“你用不着去伦敦买啊,”我笑着说,“你大可到春天百货或美丽花园买套现成的。”
第二天,我见到格雷和伊莎贝尔,告诉他们我巧遇拉里的事,两人都感到意外。
“别急着走嘛,拉里,”伊莎贝尔大声说,“时间还早啊。”
“我还想多听听瑜伽行者的事情,”伊莎贝尔说,“你有没有跟哪位行者混熟?”
“平静。”他随口回答,浅浅一笑,突然站起身说,“我得走了。”
拉里凝神看着我,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回答,他那深陷眼窝的双眼,仿佛要探进我的灵魂深处。
听拉里说话是种享受,他的声音悦耳清脆,浑厚却不低沉,带有特殊的抑扬顿挫。晚餐后,我们回客厅喝咖啡。我从没去过印度,因此亟欲多加了解。
“拉里,你现在会说几种语言啦?”
鸡尾酒来了,可怜的格雷灌了两杯下肚,心情似乎好了点。拉里虽然拿了杯酒,但几乎没有碰过,格雷丝毫没有注意,后来要帮他再斟一杯,拉里便婉拒了。我们洗完手,坐下来吃晚餐。格雷叫了瓶香槟,但管家准备替拉里倒酒时,他却说自己不用喝了。
格雷似乎也希望我留下,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嗯,应该就像是隐士住的地方。行者可能独自住在寺庙里、森林里或喜马拉雅的山坡上。有的行者会吸引弟子上门。而地方善人为了积功德,还会盖大大小小的房子,提供给自己景仰的瑜伽行者居住,弟子也跟着入住,睡在门廊、厨房或者树下。我有栋自己的小屋,刚好放得下我的行军床、一组桌椅和书架。”
伊莎贝尔咬着嘴唇,看得出正强忍着眼泪。
“那里有其他白人吗?”
“如果能见见他就太好了,”伊莎贝尔说,“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吧。”
我这才想起忘了问他住哪儿,伊莎贝尔因此狠狠念叨了我一顿。
“圣人的气息。”
晚餐极为美味,但我和伊莎贝尔都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我猜想,伊莎贝尔也许忽然发现自己的话匣子没停过,让拉里只能洗耳恭听,于是就开始问拉里这十年来忙些什么。他的态度依旧诚恳坦然,但回答却是含煳其词,说了等于白说。
“读书、散步、搭船游潟湖或打坐冥想。冥想是很辛苦的事,两三个小时下来,疲累感好比赶了五百英里的路,结束后只想好好休息。”
“今天的场合很难得啊。”
“不用了,多谢。”
“熟到不能再熟了,这些行者多数时间都在修行,”他微笑着说,“我在某位行者的静修院住了两年。”
“特拉凡哥尔。那是美丽的乡间,有着青山绿谷和潺潺河水。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和野牛,不过静修院在潟湖上,四周长满椰子树和槟榔树。它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三四英里远,但是常有人大老远徒步或坐牛车前来,就为了听这位瑜伽行者讲道,或是单纯坐在他的脚边,在夜来香扑鼻的香味中,共同沉浸在他所散发的宁静祥和之中。”
“要来杯酒吗?”他问我。
拉里巧妙地拒绝透露住址,我不禁暗自发笑。这算是他的怪癖,老是隐瞒自己落脚的地方。我提议两天后的傍晚,大伙一起到布洛涅森林用餐。春天的气候温和宜人,坐在树下野餐想必舒适快意,格雷也可开轿车载我们一程。我和拉里一起出门,原本想陪他走段路,但一到街上,他就跟我握手道别,而后快步离去。我也就搭出租车离开了。
“好玩吗?”格雷问,“有没有猎到老虎?”
“那你有什么收获呢?”
“晚安,”他保持微笑,毫不理会她的央求,他轻吻她的脸颊后说,“我过一两天再来看你们。”
伊莎贝尔的眉头微皱。她有些煳涂了,甚至有点害怕,开始发觉几小时前走进来的这个拉里,虽然外表没变且依然开朗和善,却不再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位坦率、安逸、快乐、任性但讨人喜欢的拉里了。伊莎贝尔曾失去过拉里,如今再度相见,以为拉里跟以前一样,无论世道如何变化,仍是属于她的。现在,她却仿佛在追逐一道阳光,一握住便从指间熘走了,她不禁有些沮丧。那天晚上,我经常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并感到赏心悦目。我注意到,她充满关爱的眼神,投向拉里那利落的头发与紧贴脑袋的耳朵;接着,她观察拉里凹陷的太阳穴和瘦削的双颊时,眼神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瞥着拉里瘦长的双手,尽管显得虚弱,实则强壮有力;她再把目光投向拉里说着话的嘴唇,形状煞是好看,厚实却不显肉欲,往上是饱满的额头与端正的鼻梁。拉里穿着新西装虽不如艾略特穿衣服那样合身优雅,却有自在不羁之感,仿佛过去一整年每天都是这套。我觉得拉里唤起了伊莎贝尔的母性本能,这种本能就连伊莎贝尔和女儿互动时也未显现。她已是历经世事的母亲,而他却仍像个大男孩。从她的神情中,我察觉到某种母亲的光荣,宛如见到成年的儿子侃侃而谈,众人都在认真聆听。我并不认为她意识到拉里话中的深意。不过,我的问题还没结束。
她坚持要我们留下来吃晚餐。我猜他们大概是想单独和拉里聚聚,就推托说自己有事,但伊莎贝尔心意已决。
等待晚餐的时候,伊莎贝尔告诉拉里他们这些年的遭遇,内容就如我先前跟他所说,只是更巨细靡遗。虽然她描述那段不堪的岁月时,语气尽可能轻松,格雷却抑郁地绷着脸。伊莎贝尔想让他打起精神。
“你怎么能待得了两年啊?”伊莎贝尔惊呼。
“到处玩啰。”他答道,笑容谑而不虐。
“噢,拜托,你喝什么茶啊,”格雷大声说道,“我们开瓶香槟庆祝庆祝。”
“好吧,那我喝一杯就好。”
拉里咯咯笑出声。
他挪动沉重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上头摆着威士忌、沛绿雅矿泉水及酒杯。
“五年。”
“没看过。”
“那他有什么特质吸引你呢?”
“你住在哪里?我打电话给你。”
“噢,我也不晓得,六七种吧。”
“我想着真要买衣服的话,就好好挑些时下的样式,毕竟我有十年没买西装了。我跑去你说的那家裁缝店,希望三天内做一套西装,老板说得花两个礼拜,折中的结果就是四天。我一个小时前才从伦敦回来的。”
“我比较想喝茶。”拉里微笑着说。
“那我要来一杯。伊莎贝尔,你呢?”
他的神色如此镇定,也影响了格雷和伊莎贝尔,也许他正有此意。两人平静了下来,但仍对他投以欣喜的目光。我在此要澄清,面对别人的由衷热情,他并非抱持冷淡的态度,反而礼貌周到且风度十足。不过,我老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带有某种疏离,让人纳闷起其中意涵。
拉里终究还是来了。那天阴雨绵绵,格雷没去摩特枫丹打球。我们三人聚在一块儿,我和伊莎贝尔喝着茶,格雷则啜着掺有沛绿雅矿泉水的威士忌。忽然间,管家开了门,拉里信步走进来。伊莎贝尔惊呼出声,立即站起身,上前给他大大的拥抱,亲吻他的双颊。格雷红彤彤的圆脸更显红润,热情地握着拉里的手。
“在印度多久?”
“噢,我就一直在闲晃啊,先在德国住了一年,也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待了一阵子,后来又跑到东方国家四处旅行。”
“唉,你一定要喝一点,”伊莎贝尔大声说,“这是艾略特舅舅的珍藏,他只肯拿来招待贵宾呢。”
“我碰到的那位行者深信不疑。”
保姆带着两个女孩进来认识拉里,两人礼貌地行了屈膝礼。拉里伸出手来,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她们。她们牵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伊莎贝尔兴冲冲地说两人的功课都不错,分别发了片小饼干,就叫她们先回房去。
“我也不晓得,只晓得印度人普遍这么认为。但是,真正的智者并不重视这种超能力,反而觉得容易妨碍修行。曾经有位瑜伽行者告诉我,某个行者来到一条河边,可是没钱渡河,摆渡的船夫不肯免费载他一程,于是他就踏到河面上,一路走到对岸。那位瑜伽行者不屑地耸耸肩说:‘这种神迹的价值,根本就和渡河的花费差不多。’”
他微笑地看着她:“少胡说了,你自己也晓得,我崇拜你还来不及呢。”
“我去请玛丽在汤里多放根胡萝卜,就够四个人吃了。另外还有一只鸡,你和格雷可以吃鸡腿,我和拉里吃鸡翅。玛丽可以再做个舒芙蕾给我们吃。”
“你刚从哪里回来呀?”
“没有呢。”拉里微笑道。
“来喝杯酒吧,老朋友。”格雷的语气有些颤抖。
“两年?什么是静修院?”
“天哪,拉里,见到你好高兴啊。”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这时我问了个问题。
“那正是我的目的。”拉里回答。
“转眼就过去啦。以前有些日子反而感觉漫长得多。”
“那些有意思的作家和思想家即使会说英语,也说得不大好,理解英语的能力更差。我学了印度斯坦语,后来去南方又学了点泰米尔语,所以跟他们处得很好。”
“即使我问了应该也白搭,恐怕他也不会告诉我,”我边笑边喊冤,“很可能我下意识也晓得这点,你难道忘了他不喜欢说自己住哪里吗?他就是这么古怪,说不定等一下就登门拜访了。”
“反正呢,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跌得很惨,但是未来还很难说。等光景好一点,格雷就会找到好工作,继续赚大钱。”
“印度。”
“我们都读过圣人的故事,比如圣方济、圣十字若望,但都是几百年前的人物,我从没想过会遇见活生生的圣人。第一次看见他,我就深信不疑,这种经验十分美妙。”
“你还刻意加以区分两者啊。”伊莎贝尔故意逗我。
“你追随的那位瑜伽行者是什么样的人?”
“在哪里呢?”我问。
伊莎贝尔的眼神也露出笑意,她当然晓得,也深感欣慰。好一对幸福的夫妻。
“这还真是符合他的风格,”格雷说,“以前他的行踪就很飘忽不定,今天还找得到人,明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前一刻明明看见他在房间,想说等等过去打个招呼,谁知道转个身人就不见了。”
“我要是放任格雷不管,他一定会把她们给宠坏。这个大坏蛋为了让孩子吃好喝好,就算把我给饿死也没关系。”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们呀,真讨厌啊你,”伊莎贝尔大声说,佯装不悦,“这五天来,我动不动就往窗外张望,看你来了没有,每当门铃响起,我的心就简直要跳到嘴里了,还得花力气吞回去。”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么说呢,他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皮肤呈淡褐色,胡须剃得干净,白发整整齐齐。身上除了腰间的裆布,什么也没穿,外型和衣着却不输给布克兄弟广告的男模。”
伊莎贝尔当下仍沉浸在见到拉里的喜悦之中,不希望就此受到打扰。女孩们接着向父亲道晚安。我看着格雷这个大块头搂着她们亲吻,红润的脸庞尽是慈爱的光芒,着实动人。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女儿关爱有加,而且引以为傲。女孩们离开后,格雷转头看着拉里,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说:“两个孩子还可爱吧?”
“你们乖乖上床躺平,我等会儿过去念故事给你们听。”
“那印度神仙索的表演呢?”格雷问,“你看过吗?”
“这两年你都在做什么?”
“他的任性实在教人受不了,”伊莎贝尔说,“这点大家都晓得,看来我们只好等他自己大驾光临了。”
“很多。”
“听说印度的瑜伽行者拥有超自然的力量,是真的吗?”
那天拉里并未出现,过了两天仍不见人影。伊莎贝尔硬说之前那些话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我保证绝对没有,还帮拉里找了各种理由,但都显得牵强。我在内心盘算,他也许再三考虑后,决定不拜访格雷和伊莎贝尔,于是便去巴黎以外的地方游荡了。我凭着直觉认为,他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留,只要理由充分,或是心血来潮,随时可以前往下一个目标。
这回答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在如此陈设精美、挂著名画的房间里,这句话就像是漫过浴缸的水,在渗透天花板后,滴答一声落了下来。
“噢,不用麻烦了,巴黎的电话不好打通,况且我们的电话也常常有故障。”
“你怎么跟他们交谈呢?用英语吗?”
“毛姆先生说我太不修边幅了,你们的用人恐怕会把我挡在门外,我只好飞到伦敦去买些衣服。”
格雷显得坐立难安。我猜这话题让他不太自在。
伊莎贝尔深情地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瑜伽行者真有办法水上漂吗?”格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