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我笑着说,当场做给他看。
“幸好对我来说,性爱只是寻欢作乐,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根据我的经验,那些印度哲人最有道理的话,莫过于禁欲可以强化精神力量。”
他看出我问题的用意,轻轻笑了一声,迟疑片刻后又说下去,但态度让我以为他想回避我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亦即他是否真的开悟了。
“为什么不适合?你们欧洲人一点都不了解美国,只因为我们累积了巨大的财富,就以为我们只爱钱。我们一点也不爱钱,有钱必花,无论用途好坏,终究都会把钱花掉。钱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成功的象征。我们是一群全世界最伟大的理想家,但是我认为目前的方向错误,最伟大的理想应该是自我实现。”
“说得没错,这我倒没想到,但是很好解决,我可以买辆自己的出租车。”
萨纳里是蔚蓝海岸一座低调的海滨胜地,位于班多尔和土伦港之间,艺术家和作家如果讨厌圣特罗佩的做作气息,都会经常去那里逗留。
“回去做什么?”
“很难说,这就好像第一个把拇指碰到小指的原始人,也不知道这个简单动作会有深远的影响。我只能说在陶醉的当下,我所感受到的宁静、欢乐和踏实感,依然留在心中,那目眩神迷的美好景象,依然鲜明生动。”
“我原本以为,重点在于拿捏身心需求的平衡。”
拉里眼下也点了烟斗。
“拉里,要不要我给你点忠告啊?我平常不太给忠告的。”
“你既然打算把钱浪费光,那我就不客气了,这顿早餐你来招待。”
“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平常也不太听从忠告的。”拉里咧嘴一笑。
“怎么生活?”
“你应该会喜欢那个地方,但前提是你不怕无聊沉闷。”
“‘希望你能当我的导师。’我答道。
“确实如此,”我毫不拐弯地回答,“要知道,你向来都不缺钱,但是我可没那么好命。钱给了我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独立自主。现在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叫任何人见鬼去,真是开心到无法想象。”
“我可知道自己得对抗什么角色吗?拉里,那些市侩的人早就不再用酷刑打压异己了,现在用的是更恶毒的武器:冷嘲热讽。”
拉里暂停片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但是你想想,你凭一人之力,怎么影响美国这个停不下来、庸庸碌碌、目无法纪又极端个人主义的国家呢?你干脆空手去让密西西比河断流好了。”
“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的时候,把可知的世界当成不可知世界的表征,但是依然觉得世界既舒适又美丽。但是好几个世纪过后,长年南征北讨的劳累,加上煞人的气候,消磨了他们的活力,成为入侵异族的猎物,因此只看见生命的丑陋,渴望超脱轮回。但是,为什么西方国家——美国尤其如此——会害怕腐败、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其实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坐在小木屋抽烟斗的时候,觉得精神处于巅峰,精力亟欲找到出口。我绝对不要离世而居,而是要在俗世里生活,享受世上万物,探索其中神性。如果那些狂喜的时刻确实就是梵我合一,并且如同他们所说,只要了结今生业报,就不会再入轮回,我会大感惶恐,因为我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胎转世,也愿意接受形形色色的人生,不怕任何忧伤痛苦。唯有一个又一个的人生体验,才能满足我的渴望、活力与好奇心。
“我喜欢体力劳动啊。每当我书看不下去了,就会做些劳力的工作,这样可以重新打起精神。我记得有一次在读斯宾诺莎的传记,这位哲学家为了煳口,只得从事打磨镜片的工作,传记的作者却很愚蠢,误以为这是苦差事。我敢说,这对于动脑大有帮助。别的不谈,光是暂时不必苦思哲学问题就够了。我只要在洗车或修理化油器,脑袋就完全放空,等到手边工作结束,就有种开心的成就感。当然啦,我不会永远待在修车厂,只是离开美国这么多年,必须花点时间重新熟悉。之后,我会去找个开卡车的工作,这样就可以跑遍全美了。”
“对了,你的拇指碰得到小指吗?”他问道。
“‘大师,我是来道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了。’
“这的确帮了大忙。要不是靠这些钱,我就没办法任性做想做的事了。但是,我要开始面对现实了,这份收入只会成为负担,我不要了。”
“那是我体验过的最强烈的真实感。老实说,那就是千百年来各地神秘主义人士获得的经验,比如印度的婆罗门教、波斯的苏菲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和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是想设法形容这种境界,大家的用语都差不多,虽然确确实实发生过,却难以解释清楚。到底是我短暂与梵合一,还是潜意识中普世灵性的觉醒,我也说不上来。”
“不对,我的出租车只是劳动的工具,无异于托钵僧的手杖和石钵。”
“不会,但你也知道,我学语言学得很快,当时已经会说不少泰米尔语,可以跟南部的居民沟通。他后来终于开口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可能原本就没有答案,也可能是我不够聪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纳把世界当成神的游戏。他说:‘世界好比一场游戏,有喜有忧,有道德有罪恶,有知识有愚昧,有善有恶。若创世之初缺乏罪恶和痛苦,游戏何以继续?’我不同意这个说法。真要我说的话,世界既然脱胎于梵,善恶自然相伴而生。如果没有骇人的地壳变动,就见不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中国工匠能把花瓶烧得薄如蛋壳,并赋予优美的造型,点缀美丽的装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灿然的光泽,但是蛋瓷不改易碎的本质,只要失手掉在地上,就成了满地碎片。同理可证,我们在世界上所珍视的价值,也只能跟邪恶并存,不是吗?”
拉里沉默了好几分钟。我无意催他,便静静等待。不久后,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忽然察觉到我。
“但是,我并不想让任何人见鬼去啊。真要让他们见鬼去的话,无论银行有没有存款都会的。你觉得钱代表自由,我认为钱只是枷锁。”
“不过,拉里,凭你对梵的理解,想必觉得这些美好景象只是幻相吧。”
他回答得很冷静,但眼里闪动着调皮的神色,早料到我会大感意外。
“那你觉得会产生什么影响呢?”我问。
“我可以试试看。发明轮子是个人的功劳,发现地心引力也是个人的功劳。有因就有果,光是投石入池,宇宙就不一样了。印度圣人并非过着无用的生活,他们是黑暗里的盏盏明灯,代表着一种理想,可以启迪其他人。普通人可能到不了这种境界,但是懂得予以尊重,这就足以影响下半辈子。如果一个人变得纯洁完善,风骨就会名闻遐迩,追求真理的人自然会接近。如果我照自己的意思过活,也可能影响别人,就算只是投石入池的涟漪,也会引发另一道涟漪,再引发第三道涟漪。说不定有些人觉得我过得幸福又平静,到头来又把所学传给其他人。”
“我并没有一直住在静修院。当时有幸认识当地林务官员,他就住在山脚的村子外,而且是象神大师的信徒。公务之余,他会来住个两三天,待人十分亲切,我们常聊到忘了时间,他也喜欢找我练英语。认识一段时间后,他说林务局在山上有栋小屋,如果我哪天想独自上山住住,可以给我钥匙。我三不五时会过去,徒步得花上两天:先坐巴士到那个村子,之后就得步行。只要你到了那里,就能感受到庄严幽静的氛围。我把简单行李装在背包里,又雇了个挑夫帮我扛补给品,我要一直待到没有食物为止。那是栋小木屋,后面有简单的厨房,家具只有放睡袋的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山上的气温偏低,晚上生火颇为舒服。我只要想到二十英里之内杳无人烟,就感到既兴奋又刺激。我常在晚上听见老虎的呼啸,或是象群穿越丛林的声音。我常在森林里散步许久,有个地方我非常喜欢,坐在那里可以看到连绵的山峦,眺望下方的湖水;黄昏时分可以看到好多动物,鹿、猪、水牛、大象、豹子等,全都会到那里饮水。
“我实在词穷,没有描述的天分,说不出那些写景的字眼,无法让你身临其境般看见黎明壮丽的景色,群山中森林茂密,薄雾笼罩在枝头,还有下方那座深不见底的湖泊。太阳从山峦的缝隙中透了过来,照得湖水银闪闪的,我完全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内心涌现一股幸福感,以及超然物外的喜乐,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这时候,某种奇异的刺痛感从脚底升到头顶,我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享受着前所未见的美好。我感到胸口充满超乎人类的智慧,过去的混沌变得清明,一切的困惑全部解开。可是幸福感太过强烈,却也让我痛苦不已。我奋力想要摆脱这种状态,觉得继续下去一定会死掉。然而,我又宁可就此死去,所以不愿放手。我要怎么形容呢?任何字眼都无法表达那种至高无上的幸福。我恢复神志之后,只觉得精疲力竭、浑身发抖,就沉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我走回小木屋,心情轻松愉快,仿佛双脚腾空一般。我弄了点东西吃,当时简直饿坏了,然后就点起烟斗。”
“我有事情要忙呀,目前搜集了很多资料,打算来写本书。”
“‘很好。你离家太久了。’大师说道。我跪了下来,他替我祈福。我起身的时候,双眼泛着泪。大师的人格崇高圣洁。我实在三生有幸才能认识他。我向院中信徒们告别,有的修行多年,有的比我晚来。我把仅剩的衣物和书籍全都留下,想说也许能派上用场,然后背起背包,穿着来时那套旧长裤和棕大衣,戴顶破帽子,缓步走回镇上。一个礼拜后,我在孟买搭船前往马赛。”
“我到特拉凡哥尔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必打听象神大师的下落,当地人都晓得他是谁。他多年来住在深山洞窟里,后来经人劝说才搬回平地,由某位施主捐了块土地,还帮他造了栋砖房。那里距离首都特里凡得琅很远,我光交通就花了整整一天——先坐火车,再换牛车,终于到了静修院。我在入口碰见一名年轻人,就问他能否带我见行者。我依当地习俗,带了篮水果当见面礼。几分钟后,年轻人回来,领我到一个长厅,四周全是窗子,象神大师就坐在角落的虎皮平台上打坐参禅。‘我一直在等你呢。’他说。我大吃一惊,猜想大概是马都拉那个朋友说我要来访,但是我提起这位朋友的名字,大师却摇摇头。我奉上水果,他请年轻人把水果拿走。这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不晓得两人沉默了多久,可能至少有半小时。我之前只说了他的外貌,还没跟你说他身上散发着宁静、善良、平和又无私的气息。我长途跋涉了一整天,原本又热又累,这时却逐渐平静下来。他还没说半句话,但是我已经晓得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你比我还重视钱啊。”
“我并不在乎书评,也不指望书会大卖,只会印固定的数量,寄给印度的朋友们,以及少数可能会感兴趣的法国人。书本身并不重要,我之所以写出来,是因为想丢掉搜集来的素材,出版则是因为想看到最终的成品。”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一天后到达静修院。象神大师看到我穿上欧式服装,感到十分诧异。我在山中小木屋就先换好了,因为山上比较冷,下山时也没想到要脱掉。
“但是拉里,出租车和政府公债一样,都是属于财产呢,”我故意挖苦他,“你开自己的出租车,不就成了资本家嘛。”
“我在静修院待满刚好两年,又跑到山上那栋小木屋,原因你听了可能会觉得好笑:我想在那里过生日。我在生日前一天抵达,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醒来,准备到刚才那个地方看日出,我闭着眼睛也走得到。我坐在一棵树下等待,当时还一片漆黑,但是星光黯淡,白天即将来临。说也奇怪,我既紧张又期待,光线缓缓穿透黑暗,慢到几乎无法察觉,好像神秘的身影熘过树林。我的心跳加速,仿佛危险逐渐接近。太阳升了起来。”
“哪里疯了?我很明理也很务实啊。我自己的车自己开,每天开车时数只要足以支付食宿和车子折旧就行了,其余时间可以从事别的工作。如果真有什么急事,还可以自己开出租车去。”
我们吃了刚出炉的酥脆牛角面包,还喝了杯咖啡牛奶。我觉得困意袭来,无精打采,模样想必很难看,但拉里却依然神采奕奕,双眼炯炯有神,光滑的脸庞不见半条皱纹,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咖啡稍稍提振了精神。
此时我们已吃完早餐,我便叫侍者来结账。账单一来,我立刻递给拉里。
“‘住下吧。他们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他说。
“顺道载你一程吧?”我问拉里。
“我打算在纽约定居,因为那里的图书馆最多。我可以过得很节省,毕竟我不介意住在哪里,一天吃一餐也就够了。等我看遍美国各地,应该能省下一笔钱,足够买辆出租车,自己当司机。”
“象神大师死了吗?”我问。
“他们帮我安排的住处,就是象神大师初次来平地的那栋砖房。大师现在所住的长厅,是门徒聚集得愈来愈多后,加上众多访客慕名而来,才另外兴建的。为了不显得突兀,我换上了舒适的印度服,因为皮肤晒得很黑,除非你特别观察,否则会以为我是本地人。我读了好多好多书,每天打坐冥想,聆听象神大师的教诲。大师虽然不常说话,但是有问必答,而且字字珠玑,宛如乐音在耳。虽然大师年轻时修行的戒律严苛,却不以同套标准要求门徒,而是帮助他们摆脱私心、情欲和感官的奴役,叮嘱他们要静思、克制、谦虚、退让、专心致志,并热切向往自由,就可以超脱轮回。常有人从三四英里外的城镇前来,那里有座著名庙宇,一年一度的节日吸引大批人潮,更有人从特里凡得琅或更远的地方前来,向他诉说苦难、加以请益并聆听教诲,离开的时候,全都豁然开朗、心定神安。大师的教诲很单纯:人往往妄自菲薄,智慧才是解脱之道;救赎不必靠出世苦修,只要舍弃自我即可;行事不为私利,能常保心地纯洁;责任就是契机,让人学习放下小我、成就大我。但是他最令人钦佩之处,并非种种教诲,而是他的为人,既慈祥、宽宏又圣洁。他的存在就是众人之福。我非常快乐,觉得终于找到想要的答案。日子过得飞快,先是好几个礼拜,接着好几个月,我打算待到大师过世——他说自己在这躯壳里待不了多久了——或是等到自己开悟为止,突破无知的藩篱,确信梵我合一。”
“印度人并不认为世界是幻相,而是主张世界不同于梵的实相。幻相只是热衷于此的思想家发明的概念,借此说明无限之神何以创造有限的万物。其中又以吠檀多学派的商卡拉最有智慧,直指这是解不开的谜团。这么说好了,困难之处在于解释为什么梵天要造万物,毕竟梵天就是福泽与智慧,永不更迭,永保静止,什么都不缺乏,什么都不需要,既不改变,也不冲突,十全十美。凡是问这个问题,得到的解答通常是,梵天造物纯属好玩,不带任何目的。但是你只要想到洪水、饥荒、地震和飓风,还有各种折磨人的疾病,就不免兴起正义感,这些灾难竟然只是儿戏。象神大师慈悲为怀,并不采信这种说法,而把世界当作梵的表征、完美的满溢。根据他的教诲,神无法不创造,世界是神性的表现。我问他,既然如此,众生唯一的出路却是摆脱世间枷锁,岂不可悲吗?象神大师回答说,尘世的满足只是暂时的,唯有无限的神可带来长久的幸福。但是,即使时间永恒,善仍是善,白依然白;中午的玫瑰虽不比清晨来得娇美,曾经娇美的事实并不会变。世间万物都有终点,傻子才会以为一切不变,但是更傻的是不去把握当下,及时享乐。如果事物的本质就是改变,不妨把它当作人生哲学,濯足清流,抽足再入虽非前水,依然沁凉不减。
“拉里,这个理想确实很崇高。”
“然后呢?”
“这两个理由都很有道理。”
“不用了。我想走到塞纳河,找家澡堂泡个澡,然后得去图书馆查点东西。”
“平淡处世,凡事随和,慈悲为怀,戒除私心,节制性欲。”
裸女瞧着镀金铜镜中自己的镀金铜脸,时钟不断嘀嗒嘀嗒。我洗了个热水澡,泡到热水变温才擦干身体,接着吞了片安眠药,顺手取走床头柜上瓦雷里的《海滨墓园》,然后躺在床上,读着读着便沉沉睡去。
“我知道,人总得随遇而安。我当然会工作。回美国后,我会设法在修车厂找份工作。我对机械相当在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得先结束这里的工作,然后就会回美国。”
“这是不智之举吧。你如果真要过理想中的生活,全得靠经济独立啊。”
我们两人双双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尽管我已十分疲累,仍急着想问明白某件事,终于还是开口。
我实在按捺不住,摆出不耐烦的样子。
“是啊,没办法。但是反正时间还很多,我明年春天才回美国,这期间想改变主意都来得及。我的画家朋友奥古斯特·科泰说要把萨纳里的农舍借给我住,我会在那里过冬。”
拉里微笑以对。
“印度云游四海的托钵僧也许没问题,可以在树下过夜,而信徒为了结缘,也很乐意施舍食物。但是,美国并不适合露宿街头,我虽然不敢说了解美国,但是我确定有件事美国人都会同意,想吃饭就得工作。可怜的拉里,恐怕你还没有开始,就会被当成流浪汉送到济贫院了。”
“你晓得只有人类和灵长类可以吗?因为拇指与其他指头相对,所以我们的双手万能。会不会这种拇指在原始时代是部分人类祖先和大猩猩特有,经过无数的世代演化才成为共同的特征呢?同样地,说不定种种梵我合一的感受,都代表人类第六感的演化方向,很久很久以后将成为人类共通的能力,如同现在的感官经验那样稀松平常。”
拉里停了一下,露出懊恼的笑容。
“这样的话,你不就把力气浪费在粗活上了吗?”
“如果你写完书愿意寄给我,也许我可以设法替你出版。”
“书如果这样出版,销售成绩不会好看,也不会有人撰写书评。”
他笑了笑,便把钱给付了。我们坐了一整夜,我整个人变得僵硬,走出餐厅的当下,身体两侧还隐隐作痛。秋日早晨的空气清新,令人备感舒适。天空一片湛蓝,夜晚显得肮脏的克利希大街,如今却展现些许活泼的气象,好比满脸脂粉的瘦削妇人,踩着女孩般的轻快脚步,其实并不惹人厌。我拦了辆路过的出租车。
“就我所知还没有。”
“出版后就知道了。”他微笑着说。
“年纪一大把了,搞到现在才回家。”我对着玻璃罩中的裸女,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一八一三年以来,她便横躺在时钟上方,姿势看起来极不舒服。
“你大概忘了,钱最大的用处就是省时间。人生太短但要做的事太多,所以分秒必争啊。比方说,明明可以坐巴士,却徒步从甲地走到乙地,或者明明可以搭出租车,却偏要坐巴士,不是会浪费很多时间吗?”
“他会说英语吗?”我插了句话。
他笑了笑。
“正好相反,经济独立会让我心目中的生活毫无意义。”
“美国适合实行你说的那些美德吗?”
拉里大笑。
“印度人认为,这就是西方人做不到的地方,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发明、工厂、机器和产品,往往想在物质中寻找幸福,但是幸福必须通过精神取得。他们觉得,我们选择的道路是自取灭亡。”
“我这个人脸皮可厚了。”拉里微笑道。
“真是高标准!”我说,“为什么要节制性欲?你还年轻,性欲和吃饭一样,都是人最强烈的本能,加以压抑好吗?”
“这难道不值得努力去实现吗?”
“回去生活啊。”
我们握手道别。我看着他过了马路,两条长腿迈开大步。我没他那么能吃苦,便搭出租车回到饭店,走进客厅时已八点多了。
“主题是什么呢?”
“我也不太满意,”他微笑说,“说穿了,既然晓得有些事情无法避免,也就只能尽力而为。”
“好吧。你至少还有份收入,真是走运。”
“你不觉得这可能是种催眠的状态吗?毕竟当时的心境,加上孤独一人、黎明前神秘的气氛和银闪闪的湖水可能都有影响。”
“希望你经过慎重考虑,再来处理财产的事情。因为钱一旦脱了手,就再也拿不回来了。说不定哪天自己或别人需要急用,到时后悔也来不及,只会万般懊悔自己做的蠢事。”
“我开始交代自己到印度的来龙去脉和过去三年的生活,如何打听那些智慧和圣洁兼具的圣人,再一一登门拜访,却发现没人能给我满意的答复。他打断我的话。
这番说笑之后,我们随之结束谈话。我发现餐厅客人越来越多。一名穿晚礼服的男人在我们附近坐下,点了份丰盛的早餐,神情疲倦又满足,正得意地回味昨晚的风流。几位睡得少起得早的长者,正严肃地喝着咖啡牛奶,透过厚厚的镜片读着早报。年轻人有的衣装笔挺,有的外套破旧,匆匆走了进来,两三口吞了面包卷,灌下一杯咖啡,就赶着去商家或办公室。一个难看的老太婆拿了叠早报进来四处兜售,但似乎一份也没卖掉。我望向玻璃窗外,早就天亮了。不到两分钟,电灯全都关掉了,只有餐厅后半部分还亮着灯。我看了看表,七点多了。
他回答时,眼神带有嘲弄,但不含丝毫恶意。
“不劳你费心了。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在巴黎经营小出版社,他们会帮忙印刷。”
“然后,如果他们所说属实,一切就到此结束。灵魂停止轮回,永不复返。”
“他没有开口,一如平常地盘腿坐在虎皮平台上,前面火钵里点着一炷香,空气微微带有香味。如同我们初次见面,他形单影只地打坐,凝神盯着我瞧,好似看穿我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已经了解来龙去脉。
“‘这些我都知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拉里,你这想法确实很新奇,但不太令人满意。”
“少来了,拉里,你真是疯了。”
“‘只有梵天才是导师。’他说道,眼神古怪地盯着我瞧。忽然间,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双眼似乎在向内观看,进入了印度人所谓的三昧,这时已经没有物我二元之分,拥有了绝对的智识。我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他,心跳勐烈。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我才发觉他恢复了意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慈爱。
“我不敢把这当成开悟,别人经年累月苦修都不见得达到的境界,区区来自伊利诺伊伊州玛文镇的劳伦斯·达雷尔又何德何能呢?”
“要不要吃个早餐啊?”我说。
“拉里,跟你还真是讲不通。”
“拉里啊,小老弟,”我说,“你这段漫长的旅程,始于对邪恶的叩问,才能坚持下去。但说了老半天,你却没提到有没有找到初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