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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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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以对。以前读医科时,我就见过死人,战争期间更是不计其数。而我深感难过的是,他们看起来无足轻重,不剩半点尊严,成了遭戏班丢弃的木偶。

我猜,也许唯有法国人能充分欣赏拉辛作品的文采和音韵,但即使是外国人,一旦习惯官腔矫饰的风格后,也会被他的浓情蜜意和崇高情感所打动。少有人像拉辛如此懂得人声蕴藏的张力。对我而言,这些圆润悦耳的亚历山大诗体足以取代舞台动作,我也发觉长篇独白是以卓越技巧推向高潮,不亚于电影中那些精彩镜头的惊心动魄。

“鲍伯·尼尔森叔叔的作风民主,送我去念玛文中学。不过,露易莎·布雷德利阿姨唠叨个没完,到我十四岁,叔叔才让我就读圣保罗中学。我的学业和体育都不太好,不过倒还能融入环境。我当时算是很正常的男生,对于航空特别着迷。那时候还是航空技术发展初期,鲍伯叔叔跟我一样热爱飞行。他有几个飞行员朋友,而听到我想学开飞机,就说愿意帮我想办法。当时我年纪虽小,个子却长得高,十六岁看起来就像十八岁。鲍伯叔叔叮嘱我务必保密,不然大家知道这件事,绝对会把他骂得抬不起头。不过,他后来把我送到加拿大,写了封介绍信要我带给一位朋友。结果我到了十七岁,就在法国当起飞行员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当然会。”

“我前后待了三个月,过得开心自在,那里的生活方式完全适合我。附设的图书馆藏书丰富,我读了不少书。神父们非但没有向我传教,还很高兴地跟我交谈。他们的学养、虔敬以及脱俗的气质,莫不教我深深钦佩。不过别以为他们的生活无所事事,他们其实相当忙碌,耕地、播种样样都自己来,因此也很高兴我能帮忙。我喜欢祷告仪式的盛大场面,但是最喜欢的还是晨祷:每天清晨四点得坐在教堂里,四周还是黑夜围绕,特别打动人心;修士们全穿着制服,用风帽遮住头部,颇为神秘。他们唱起礼拜仪式的诗歌,声音浑厚有力。日复一日的活动按着规律,给人踏实安心之感。尽管耗费了不少精力,但我的思考从没停止过,也能获得充分的休息。”

“我很不喜欢这类私人问题,当时差点脱口而出,说这不关他的事。但他的表情非常和善,实在没办法顶撞他。我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既不想说相信,也不想说不相信。可能是腰痛的缘故,或者他带来的影响,我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想询问这目标是什么,但觉得他势必会一笑置之,耸耸肩说不值得一谈。

“你刚从印度回来的时候,跟我们提到过一位瑜伽行者,是他教的吗?”

“当晚我失眠了,还哭得很惨,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愤怒难耐,无法忍受这么丑恶的一面。战争结束后,我回到家中。我以前就很喜欢机械,如果航空业没什么好做的话,就打算找家汽车工厂任职。我因为战时受过伤,得休息一阵子。后来家人要我开始上班,但是我做不来他们期望的工作,感觉很没意义。我有很多时间都在思索,反复问自己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归根究底,我纯粹是运气好才苟活下来。我希望能有番作为,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以前,我对上帝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那阵子却开始想起他来了。我不懂为什么世上会有邪恶,明知自己很无知,却又没有人可以请教,但是我很想学点什么,就开始胡乱读起书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恩西姆神父。

“我没有回答,仿佛被拨动了心弦,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终于开口,说要考虑考虑。神父就不再提此事,他在波恩剩下的日子,我们再也没聊过宗教的事,但是他离开前留了修道院地址,说如果我决定要去,只要捎个信给他即可,他会替我安排住宿。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很想他。转眼间又到了仲夏,波恩的夏天十分宜人。我读了歌德、席勒、海涅的作品,也读了荷尔德林和里尔克,但是仍然没找到答案。我时常思考恩西姆神父那番话,终于决定接受他的提议。

他只是面带微笑。

“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去印度?”我蓦然问他。

拉里稍做停顿,凝视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摸不清是否真的在看我。

“‘没这回事,’他回答,‘你虽然不信上帝,但内心十分虔诚。上帝会把你找回来的,至于回到哪个地方,这只有上帝才晓得。’”

“那你是怎么学会这种小事的?”

“真的不稀奇,”他说,“别把它当回事。”

“那时我们开的飞机简直是破铜烂铁,每次飞行都等于赌上性命,而且飞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标准,根本就高得很离谱,但是我们什么都不懂,反而以为很了不起。我那个时候特别爱飞行,很难形容内心的感受,只觉得又得意又开心。在空中越飞越高,我觉得好像跟某种辽阔又美丽的空间合为一体。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晓得飞到两千英尺后,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好像找到了归属。这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无法形容。我飞到云层上面,仿佛俯瞰着一大群绵羊,无边无际,让人觉得自由自在。”

“凑巧,至少那时是这么想。现在我倒倾向于认为,这是在欧洲住了多年的必然结果。凡是对我有深远影响的人,几乎都是碰巧遇到的,但回想起来,却好像命中注定,仿佛全是在我需要他们时出现的。我之所以去印度,是因为想好好休息,因为工作得太累了,想把思绪整理整理。我后来在环游世界的渡轮上,找了份打杂的工作。渡轮往东方行驶,通过巴拿马运河,再前往纽约。我当时有五年没回美国了,所以非常想家,但是相当沮丧。很多年前,我们在芝加哥初次见面,你也晓得那时我有多么天真无知。我之后到欧洲读了各式各样的书,见了不少世面,但是离心中追求的目标还是很远。”

“如果世界真是至善全能的上帝所创造,他为什么要创造邪恶呢?修士们说,这是为了看人类是否能克服内心的恶,并且抵抗诱惑,把痛苦和忧患当成洗涤灵魂的试炼,最后才配得上他的恩典。这就好像派人送信到外地,但是又不想让他轻松达成任务,就在路上造迷宫要他通过,挖壕沟要他游过,最后再筑道城墙要他爬过去。上帝全知但缺乏常识,我实在信不下去。为什么不能信仰一个根本没有造过物的上帝呢?这个上帝远比人类伟大、有智慧,面对世界的乱象会尽力而为,对抗着非他所创造的邪恶,说不定最终还能战胜邪恶。但话说回来,我也想不出信仰这么一个上帝的理由。

“我常常听修士们餐前反复祷告,心想他们为什么可以一再祈祷,却从不质疑天父赐予粮食这件事。一般来说,小孩会恳求父亲给他们食物吗?他们都视为理所当然,既不会因此感谢,也不需要感谢。如果父亲让孩子来到世界上,却无法或不愿意抚养,我们只会加以谴责。我觉得,万能的造物主创造万物后,如果不提供物质与精神的食粮,倒不如就不要造物。”

我与拉里纯属巧遇。我曾向伊莎贝尔打听,但她说从拉波勒回来后,就很少见到拉里。她和格雷已认识不少同辈的朋友,因此经常参加聚会,比以前四人出游的那段美好日子更加忙碌。有天晚上,我到法兰西剧院欣赏《贝芮妮丝》。我虽读过剧本,但未看过舞台演出,而且机会难得,不愿就此错过。这称不上拉辛最好的作品,题材太过单薄,难以撑起五幕,但剧本写得十分动人,几个桥段相当脍炙人口。故事是根据史学家塔西佗的短文写成的:泰特斯疯狂爱上了巴勒斯坦女王贝芮妮丝,甚至答应与她结婚,却为了国家大事,于登基首日辜负了自己和贝芮妮丝,送她离开罗马,只因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坚决反对皇帝与异国女王联姻。此剧着重于泰特斯面对爱情与责任,内心陷入天人交战。他犹疑不定,最终贝芮妮丝确信他爱着她,决定支持他的前程,便永远离开了他。

就在此时,他向我吐露了前文我已经叙述过的那些遭遇。

拉里笑了笑。我把注意力稍稍集中,手臂立即落回桌面。

“没错。我们一回到文明世界,那名印度朋友就四处张扬,还带领其他人来看我。其实我当时很排斥表演给他们看,毕竟还不大清楚其中原理,但在大家的坚持之下,我也只好照办。不知为何,他们的病痛竟然全缓和了,我发现这套方法除了止痛,还能驱除恐惧。说也奇怪,许多人都饱受恐惧的煎熬。我不是指害怕身处密闭空间,或者害怕站在高处,而是害怕死亡,更惨的是害怕人生。他们多半看起来非常健康,生活富足且无所牵挂,却被恐惧折磨。我有时会觉得,这是最让人困扰的情绪,我一度自问,这是否植根于深沉的动物本能,自从远古先祖首次感受到生命的颤动后,就代代遗传了下来。”

“这太奇怪了。”我说。

“‘我已经观察你三个月了,也许比你自己还更了解你。你与信仰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拉里露出微笑,表情略带遗憾。

“我在波恩待了一个月后,某天下午,他问我要不要去散个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可以带我去看看附近一些地方,单靠我自己应该不会发现。我自认为很能走路,但是他比我更厉害。那回散步,我们绝对走了至少十五英里远。他问我来波恩的目的,我说来学德文,顺便熟悉德国文学。他说话很有内涵,表示会尽量帮我的忙。从此以后,我们每个礼拜都会出去散步两三次。我发现他教了好多年的哲学。我在巴黎读了点哲学,斯宾诺莎、柏拉图、笛卡儿之类,但是没接触过德国哲学家,所以听他谈论这些哲人,我是求之不得。有一天,我们到莱茵河另一头远足,坐在露天座位喝酒,他问我是不是新教徒。我告诉他:‘应该算是吧。’

“‘我恐怕辜负了你的好意,神父。’我说。

“果真如此,那就是你的功劳了,他不但身体康复了,心病也一并治好,你帮他找回了自信。”

“羞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对呀,当时我还年轻,打定主意要结婚,也计划好了婚后的生活。我觉得一定会很美满。”他淡淡一笑,“但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没想到,自己向往的生活让伊莎贝尔大失所望。我当时真不懂事,否则绝不会这么建议。她当时也太年轻,容易冲动。我并不怪她,但是也没法让步。”

“他迅速瞧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带有笑意。他开始谈论埃斯库罗斯。我那时也在学希腊文,他对这些伟大悲剧作家熟悉的程度,我实在难以望其项背。听他一席话,我收获不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问起我的信仰,尼尔森叔叔相信的是不可知论,但他经常去做礼拜,还送我去主日学校,都是为了顺着病人的意思。我们有个帮佣玛莎,她是不知变通的浸信会教徒。我还小的时候,她常说故事吓我,说罪人要永远受地狱之火折磨。她举例的对象都是村子里跟她有过节的人,而且详细地描述那些人在地狱会遭受哪些酷刑,往往越说越开心。

“不过,你为什么要去船上打杂呢?你又不是没钱。”我问。

“亲爱的拉里,”我说,“幸好你不是活在中世纪,否则绝对会被绑上木桩活活烧死。”

“到了冬天,我跟恩西姆神父很熟了。我觉得他相当了不起,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他生性善良敦厚,开明到超乎我的想象,凡事宽以待人。他博学多闻,想必早就看穿我的无知,但是他每次跟我说话,却好像把我当成跟他一样有学问,而且耐心十足,似乎全心只想帮我。有天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腰痛得受不了,房东葛拉保太太坚持要我躺在床上,还拿热水袋让我热敷。恩西姆神父听说此事,晚餐后就来探望。我除了腰痛得厉害,大致上没其他症状。你也晓得那些爱书成痴的人,对任何书都很好奇。我看到他进房,就放下手里的书,他还拿起来瞧了瞧书名。那本书的主题是爱克哈特,是在城里一家书店买到的。他问我怎么会读这本书,我说自己曾经涉猎神秘主义的文献,还提到柯斯迪引起了我对神秘主义的兴趣。神父用那双碧蓝的眼睛打量着我,露出某种关爱的眼神。他似乎觉得我很好笑,但是无损对我的温和态度。反正,我从不在意别人把我当傻瓜。

“我跟罗拉一样,太晚才来到这个世界。我应该活在中世纪,那时候信仰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此一来,我就看得清楚自己的方向,也会努力进入教会任职。当时我虽然想信仰上帝,却怎么都办不到。上帝并不比一般的上流人士更加高尚,我因此无法真诚信仰。神父们说,上帝创造万物是为了颂扬自己。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怎么高尚。难道贝多芬创作交响乐,也是为了颂扬自己?我不相信。我认为,他之所以创作,是因为灵魂中的乐音需要出口,于是他就努力把音乐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想体验体验。我只要觉得精神上的吸收达到了饱和,能学的都学了,此时做做这类杂役就显得特别有用。那年冬天,我跟伊莎贝尔解除婚约后,就在朗斯附近的矿坑打了六个月工。”

“那都是小事,我只是教他怎么自愈。”

“‘我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新教信仰。’我说。

“确实是羞愧,因为他只大我三四岁,充满活力和胆量,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现在却是血肉模煳,好像不曾存在过。”

“我想也是。我不相信上帝会要人赞颂他。以前在空军当兵的时候,我们最瞧不起那些巴结长官换来好差事的弟兄。如果极尽奉承之能事,希望获得上帝的救赎,上帝应该也会不以为然。我宁愿相信,上帝喜欢凡事尽力而为的信众。

“如果你的手臂自己从桌上抬起来,你会很吃惊吗?”

“他说:‘我们历史悠久且充满智慧的教会,发现如果信教行礼如仪,就会获得真正的信仰。如果祈祷虽然有疑虑,却依然诚心诚意,疑虑自然就会消除。根据从古到今累积的经验,证明了礼拜仪式对精神的影响很大,前提是你能全然投入,享受仪式的美好,上天就会赐给你宁静。我再过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住上几个礼拜呢?你可以跟其他庶务修士在田里干活,晚上就到图书馆看书,这个经验也很有意思,不输给在矿坑或农场的工作。’

“‘我要是知道的话,现在至少就会去找了。’

“我会很不好意思。”

“但这还不是最困扰我的问题。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对于罪愆的看法,而据我所知,修士们多多少少都挂念着这件事。我在空军认识许多弟兄,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喝个大醉,或随便勾搭女人,而且满口脏话。我们的部队里有一两个特别会闯祸,有个家伙开空头支票被逮捕,还被判了六个月徒刑,但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本来就是个穷小子,碰到那种天文数字,就得意忘形了。我在巴黎碰到过不少坏人,而回到芝加哥以后,碰到的坏人更多,但是他们为非作歹不是遗传的原因就是环境的因素,半点不由人。面对这些罪恶,社会应该负更大的责任。我是上帝的话,绝对不会狠心惩罚他们,即使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也不该永远在地狱受苦。恩西姆神父的思想比较开明,他认为没有上帝存在就是地狱,但是如果惩罚难熬到足以称作地狱,仁慈的上帝难道会忍心吗?毕竟是他创造了人类,如果人类因此犯下罪过,那就是上帝的意志使然。如果我们把狗训练得一见到陌生人进门,就扑过去咬他的脖子,然后等到它真的咬伤了人,我们却把它毒打一顿,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们的火腿蛋送来了,因此立刻大快朵颐起来,同时喝着啤酒,没说半句话。我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我自己则在思考着他说的话。餐后,我点了根烟,拉里则燃起烟斗。

“‘完全没有。’我说。

“‘你想从书里获得什么?’他问我。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我们到了克利希大街,走进布格哈夫餐厅。午夜刚过,餐厅挤满了人,但我们找到一张空桌,点了两份火腿蛋。我告诉拉里,最近见过伊莎贝尔。

“我知道有成千上万人死亡,但是都没有亲眼目睹,所以对我没什么影响。直到我有一次看到别人死在我面前,心里才充满了羞愧。”

拉里犹豫了半晌,再度开口时,我知道他已忘了我的存在,说话对象是那位本笃会修士。不晓得是否出于某种时空的力量,让他一反平日的寡言,也无需我的追问,便娓娓道来埋藏心底的往事。

“‘你已经读了四年书了吧?找到答案了吗?’他问我。

我听着拉里的分享,内心充满期待,他很少说这么多话。我隐约觉得,这回他总算愿意谈心了。或许方才那出戏,减轻了某种压抑。演员嗓音抑扬顿挫、节奏明快,如同音乐般,让他摆脱了天生的拘谨。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的手不大对劲。拉里方才半开玩笑的问题,我压根儿没有多想,如今却发现手不在桌上,反而已抬离桌面一英寸左右。我大吃一惊,盯着自己的手,发现它微微颤抖,胳膊神经有种诡异的刺痛,抽动了一下,整只手和前臂便自动抬了起来,我既未出力也没抗拒,直到手臂离开桌子有几英寸高,接着完全高举过肩。

“对于我的疑惑,神父们既无法晓之以理,也不能动之以情。我待在那里只是白费功夫,便去向恩西姆神父道别,他没问我这次经验是否带来收获,只是一脸和气地看着我。

第三幕演完时中场休息,我独自到大厅抽烟。大厅上方,雕塑家乌东所刻的伏尔泰俯瞰着下方,咧着无牙的嘴,露出讽刺的微笑。此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正回味着剧中铿锵诗句带来的震撼,因而略微不悦地转身,没想到面前竟是拉里。一如往常,我高兴极了,上回见到他已是一年前的事。我建议看完这出戏后,一起去喝杯啤酒。拉里说没吃晚餐,正饥肠辘辘,便提议去蒙马特。我们分头看完后才碰面,一同走出剧院。法兰西剧院有着特殊的霉味,混杂着一代代负责带位的女子的体臭。她们往往不洗澡,板着脸孔,带好位之后,便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在旁边,等着收客人的小费。因此,出了剧院首先要呼吸新鲜空气。那天晚上天气宜人,我们便走路过去。歌剧院大街的弧光灯大肆照耀,天空星斗好似不屑与之争锋,都把锋芒藏于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我们边走边讨论刚才的戏剧。拉里颇为失望,觉得演技可更自然,诗句应宛如说话,动作则要减少夸张。我无法认同他的观点。这出戏以华丽辞藻见长,因此台词读起来理应浮夸。我喜欢演员每逢韵脚时要故意顿一下,同时搭配着优美的身段,这样悠久的传统承袭至今,适合这类偏重形式的艺术风格。我不禁猜想,拉辛也会希望这出戏如此搬演。我向来佩服演员能在重重限制下,尽力演得真实、热情又有人情味。艺术若能利用传统形式来实现其目的,即为艺术的胜利。

“你的成就也不少,”他接着说,“你希望别人当面称赞你吗?”

“不是,他很讨厌这种事,我不晓得他相不相信自己有部分瑜伽行者所说的能力,但他认为施展这种能力十分幼稚。”

各位读者可能有印象,拉里和农场主人的守寡媳妇发生了那档荒唐事,便连夜逃出农场,前往波恩。我急着想叫他继续说,但晓得必须避免问得太直接。

“他看着我,满脸和蔼可亲,让我一头雾水,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会让他有这种反应。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好像心中在盘算什么。

“我们约在车站碰面。修道院位于阿尔萨斯,恩西姆神父介绍我认识了院长,就带我到指派的小房间。房内有张狭窄的铁床,墙上挂着耶稣殉难的十字架,陈设简陋,只有些生活必需品。晚餐铃一响,我向食堂走去。食堂有个穹顶,院长站在门口,身旁两名修士分别拿着一盆水和一条毛巾。院长在客人双手洒几滴水清洗,再用修士递给的毛巾擦干。除我之外还有三位客人,其中两位是路过的神父,顺便留下来用餐,另一位是个爱发牢骚的法国老人,专程过来静修。

“凑巧吧。我之前在印度失眠得很严重,刚好跟一个老瑜伽行者提起来,他说马上就能帮我治好。他那套方法你已见过了,我在格雷身上如法炮制。那天晚上,我一夜好眠,好几个月都没睡得这么舒服。后来大概过了一年,我跟某个印度朋友去爬喜马拉雅山,他不小心跌伤了脚踝,但临时找不到医生,他又痛得不可开交。我就尝试那个瑜伽行者的方法,没想到竟然有效。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他完全不痛了。”拉里笑起来,“我可以保证,我比谁都惊讶,真的没什么秘诀,只是把念头灌输到病人的脑袋里而已。”

“‘记得我问过你是不是新教徒吗?你说应该算是,意思是什么?’

“院长和两名副院长分别入座餐厅主位,面前都有张桌子。神父们则沿着墙壁两侧入座,见习修士、庶务修士与客人坐在餐厅中央。餐前祷告后,大家就开动了。一位见习修士站在餐厅入口,声音单调地朗诵一本经书。用完餐后,大家又做了一次祷告。院长、恩西姆神父、客人和修士都进了小房间,喝咖啡,闲话家常。之后,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格雷应该很高兴能回美国,”他说,“他回到那里才会如鱼得水,除非重新开始工作,否则他快乐不起来的。他以后肯定会赚很多钱。”

“‘你为什么会这样建议呢?’我问。

“我很喜欢波恩,在那里待了一年。我跟波恩大学已故教授的遗孀租了个房间,她和两个已届中年的女儿负责煮饭和家务。还有名房客是法国人,我本来有点失望,因为我只想练习德语。他来自阿尔萨斯而且会说德语,搞不好比法语更流利,而且腔调更加准确。他一身神父的装扮,几天后我才意外发现他是本笃会修士,获得修道院准假到大学图书馆做研究。他学识渊博,外表和印象中的修士一样。他身材高大,有着浅棕色的头发、湛蓝的双眼和红润的圆脸。他很怕生又内敛,似乎不太想跟我来往,不过礼貌倒很周到,同桌吃饭闲聊时始终客客气气。我只有那个时间才会见到他,吃完午餐,他就回图书馆忙去了。晚餐后,房东女儿有一个会去洗碗,我便跟另一个聊天,顺便练习德语,而那房客却窝回自己的房间。

他开口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奇异深邃的双眼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自己的内心。

“我没去过波恩,”我说,“小时候,我有段时间在海德堡上学,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

“伊莎贝尔甩了你的时候,你很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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