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巴黎第二天,我就致电伊莎贝尔,询问假如下午五点前去拜访是否方便,顺便喝茶叙旧,毕竟我俩已十年不见。我跟随一名表情严肃的管家走进客厅,伊莎贝尔正在读法国小说,一见到我便站起身,握起我的双手问候,露出热忱又迷人的微笑。我和她有过数面之缘,其中仅有两次独处,但一见到她的态度,我立即觉得我俩像是久未谋面的老友,而非泛泛之交。十年过去了,缩短了少女和中年男子之间的差距,我不再意识到我俩年龄悬殊。她变得世故了许多,恭维的话拿捏得宜,待我有如同辈。不出五分钟,我们就聊得坦率自如,毫不别扭,宛如自小是青梅竹马,习惯定期碰面,从未间断过。伊莎贝尔的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落落大方、泰然自若的魅力。
“说来简直要笑死我,我们明明是穷光蛋,过的却是有钱人的生活。”
她咯咯笑起来,我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她那迷人的浅笑。
“过去这两年多来,你们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用人随后送来了酒,格雷调了鸡尾酒给大家喝。他刚打完两轮高尔夫,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高谈阔论起某一洞有多难克服,教人听来稍嫌冗长,伊莎贝尔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几分钟后,我们约好吃晚餐和看戏的日子,我就先行告辞了。
“你得见见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刚去杜乐丽公园玩,但快回家了。两个孩子都很乖。”
“她们回来了,自己瞧瞧吧。”
马图林一家在左岸的宽敞公寓安顿好后,艾略特便于年末回到蔚蓝海岸。他在这里房子的设计是依据自己方便,容纳不下四口之家,因此即使他愿意,也无法请他们前来同住。对此,我想他并不懊恼,毕竟他很清楚,与其有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做伴,孤家寡人反而比较自在,而他举办的小型宴会冠盖云集(他对此可是煞费苦心),若每回都得把他们算进去,安排起来着实困难。
我才开口,门铃就响了。
“格雷现在是身无分文,而我的收入跟以前拉里赚的差不多,当初我还不肯跟他结婚,觉得没法子靠这点钱过活,谁晓得我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实在可笑,对吧?”
“是可以这么说。”我微笑着答道,心里明白她是在纽约一家高级诊所里出生的。
这样,我到第二年春天才见到伊莎贝尔。那时因工作需要,我得在巴黎待上几周,便在旺多姆广场附近旅馆租了两个房间。这家旅馆我经常造访,不但生活便利,还有某种情调。旅馆本身是栋有中庭的大宅,有近两百年历史。浴厕谈不上讲究,抽水系统更难让人满意,卧室摆的是漆白铁床,搭配老式白床罩,以及简陋的嵌镜大衣橱,但客厅的家具倒古色古香。长沙发和扶手椅都为拿破仑三世的艳丽风格,尽管谈不上舒适,却带有花哨的美感。屋内摆设让人置身过去法国小说家的时代。我凝视着玻璃罩内的帝国时钟,便想到某位梳着发鬈、一身荷叶边礼服的美丽女子,说不定就曾望着这时钟的分针,等候哈斯提涅克登门拜访——哈斯提涅克是巴尔扎克笔下的角色,富有冒险精神,在一部部小说中,从默默无名一路向上爬到荣华富贵的阶层。而另一位巴尔扎克笔下的角色、内科医生皮安训也可能曾造访此地,给某位自外地来巴黎咨询律师却受了风寒的贵族遗孀把脉看舌。皮安训医生对于巴尔扎克而言,简直是真实人物,他临死时还说,“只有皮安训医生救得了我”。而说不定当年在那张书桌前,曾坐着一位秀发中分、身穿衬裙的痴情女子,深情款款地写信给某个负心汉;抑或是位坏脾气的老先生,穿着绿大衣,围着领巾,满腔怒火地写信给挥霍无度的儿子。
她露出迷人的笑容。
孩子们走后,我说了些孩子家教很好之类的客套话,伊莎贝尔听了固然高兴,但好似不以为意。我问她格雷喜不喜欢巴黎。
“你有拉里的消息吗?”
“不过如果有高级住宅区的豪华公寓可以住,不花半毛钱就请到能干的管家和厉害的厨师,又有香奈儿女装可以遮遮瘦弱的身子,就算破产也不会太难熬,对吧?”
“我和格雷一直都很幸福。他是不可多得的丈夫。大萧条来临之前,我们生活得开开心心的。我们喜欢交同样的朋友,也喜欢从事同样的活动,而且他对我非常体贴,有人这么对自己死心塌地,是很棒的事情。婚后到现在,他对我的爱从来没变过,而且觉得我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他平时的温柔和细心,外人真的无法想象。他对我大方到不可思议,只要是好东西都会买给我。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凶过我半句。我只能说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很喜欢啊。艾略特舅舅留了辆汽车给我们,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去打高尔夫球,还加入旅行家具乐部,在那里打桥牌。当然啦,艾略特舅舅把这栋公寓借给我们住,真的是雪中送炭。格雷的精神状态很差,现在还常常头疼得厉害。即使他找到工作,恐怕也没办法上班。他自然也心急,认为自己应该工作,找不到工作是很丢脸的事。他觉得身为男人就要工作,否则跟死人没两样。他无法忍受自己成为累赘。我劝他多多休息和换个环境,也许就能恢复健康,他才愿意来巴黎。但我很清楚,除非生活重回掌控,否则他很难快乐得起来。”
“我们认识拉里在芝加哥开户银行的经理,他说偶尔会收到拉里从异国开来的支票,中国、缅甸、印度等地。他似乎全世界到处跑。”
格雷当时去摩特枫丹打高尔夫球了,伊莎贝尔说他不久就会回来。
“聊聊你那两个女儿吧。”
“我吗?没听说。自从你上回来巴黎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他以前来往的人当中,有几个我还算认识,也问过他们拉里的情况,不过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没有人晓得他的半点消息,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们开始闲话家常。她很喜欢巴黎的生活,一家子住在艾略特这儿颇为舒适。他离开巴黎前,还介绍了些朋友给他们认识,因此他们如今已有不错的交际圈。艾略特还要他们效法他向来的作风,广为交际宴客。
但我最感讶异的是她外表的变化。就我印象所及,她的外貌亮眼,体态健美,但接近发胖边缘。我不晓得她是否有所察觉,因而想方设法减过体重,抑或是产后意外的幸运巧合,总之,如今她的身材苗条有致,时髦的衣着又凸显窈窕曲线。她身穿一袭黑衣,我瞄了一眼,发现她的丝质礼服是巴黎某高档服饰店所订制,既不过于朴素又不算华丽,而她穿起来随性又自信,犹如天生便是穿名牌的料。十年前,尽管有艾略特替她出主意,她的衣服老显得招摇,穿起来也不自在。如今佛罗里蒙家族的玛丽·露意丝可不能再说她不够高雅了,现在她全身上下无不高雅,连涂成桃红色的指甲都显得脱俗。她的五官也变得清秀,我还发觉她的鼻梁是我见过最挺拔好看的,无论是前额或淡褐眼瞳下方,都不见一丝皱纹。她的皮肤虽不若少女那般容光焕发,却细致不减,这显然是勤擦乳液、面霜与按摩的缘故,肌肤因而更显柔嫩,透出光泽,煞是动人。她那瘦削的双颊抹着淡淡的胭脂,唇膏涂得恰到好处,亮褐秀发则顺应流行,剪得齐耳且烫卷。她没戴戒指,我想起艾略特说她把首饰全卖了。她那双手不算小巧,倒也挺好看的。那个年代的女子,白天都穿较短的连衣裙,她露出穿着淡黄丝袜的双腿,修长有致。许多女子容貌寶獅,却败在腿部长得不好。伊莎贝尔儿时外形最大的缺点本是双腿,如今却异常好看。她过去之所以吸引人,其实是仰赖自身朝气十足、精力充沛的特质,如今却真的变得美丽动人。至于她是严守什么纪律、吃了多少苦才得此美貌,似乎都已无关紧要,结果教人满意就行了。也许她优雅的仪态与恰当的举止确实费了番苦心,但看起来极为自然。我不禁觉得,她宛如已雕琢多年的艺术品,待在巴黎这四个月,等于是最后的加工润饰。即使艾略特以严苛的标准来评价,也不得不称许她的变化。在我这个本来就容易被取悦的人看来,着实要惊为天人。
我不晓得她是否以为这就算回答,便转移了话题。
“很高兴你还懂得自嘲。”
这时格雷走了进来。十二年前,我们虽只见过两三面,但我看过他的结婚照(艾略特还把照片裱框放在钢琴上,样式精美,旁边还摆着瑞典国王、西班牙王后、吉斯公爵的签名照),因此对他的模样记忆犹新。这次见到格雷,我大感诧异。他的鬓发已不复见,头顶秃了一小块,一张脸圆胖红润,还有双下巴。多年来养尊处优和饮酒过度的生活,让他着实发福了不少,幸好他的个子高大,看起来还不至于胖得离谱。然而最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神,我清楚地记得他初入社会时意气风发、毫无烦恼的模样,深蓝色的眼眸里透露出无比的希望与坦率,如今却只剩困惑与沮丧。即使我不晓得来龙去脉,八成也不难猜到有大事发生,彻底击垮了他的自信与对世事的笃定。我觉得他有点自卑,仿佛无意间做错了事,因而自惭形秽。他的胆识显然受到动摇,虽然还是亲切地向我问好,宛如见到老友般高兴,但我总觉得他的热忱纯属礼貌的习惯,不像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嗯,股灾刚开始的时候,我完全难以相信,也难以想象我们会一无所有。别人遭殃我倒可以理解,但是我们会跟着受害,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原本还以为,最后会发生什么奇迹,我们终究可以得救,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破产了,我一度以为活不下去了,觉得人生失去未来,一片黑暗。整整两个礼拜,我过得相当落魄,什么东西都得卖掉,知道好日子结束了,再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两个礼拜后,我心想:‘唉,管他呢,不要再想了。’我也真的没有再去多想,现在也不会为此难过。过去的生活多彩多姿,现在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们在巴黎定居后,适应一下文明生活,绝对有好处。况且,两个女孩也到该上学的年纪了,我在公寓附近也找到一所学校,素质绝对不在话下。”
“你后悔没跟他结婚吗?”
“不是香奈儿,是浪凡。”她笑了出来,“看样子你这十年来没怎么变嘛,说得这么酸熘熘的,想必不会相信我的话。要不是为了格雷和孩子们,我可能不会接受艾略特舅舅的好意。就算每年只有两千八百元的收入,我们在农场的生活应该还是过得去的,可以种稻子、黑麦和玉米,同时养养猪崽。毕竟我也是在伊利诺伊伊州农场土生土长的呢。”
“真有这么糟吗?”
不一会儿,她们就进门了,后头跟着保姆。伊莎贝尔依次向我介绍大女儿琼恩和小女儿普丽西拉。两个女孩跟我握手时,都稍微点头致意。她们分别是八岁和六岁,在同龄孩子中算是高个子。伊莎贝尔的高挑自然不在话下,而印象中格雷也是大块头。不过,这两个女儿其实也就像一般的孩童那样天真可爱。她们看起来显得弱不禁风,有着像格雷一样的黑发和伊莎贝尔的淡褐色眼眸。虽然有我这个陌生人在场,但两人并不怕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母亲描述在公园玩的游戏。她们的目光飘向厨师准备的配茶糕点,然而还没人动过,等到母亲准她们挑一块时,却又迟迟做不出选择。我满足地观看她们展露着对母亲的亲昵,眼下母女凑在一起,是一幅动人的画面。孩子们吃完自己那块糕点后,伊莎贝尔便打发她们走,两人乖乖离开,无须多唠叨半句,看样子伊莎贝尔把孩子教得很听话。
我刚好有个问题到了嘴边,就这么脱口而出了——想了解事情,开口问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