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火冒三丈,叫我滚出去。可我说的都是忠告,很希望他能采纳。他为人并不坏,只是画得很糟罢了。”
“他有钱吗?”苏姗抛出了现实的问题。
后来瑞典来了封电报,说他父亲病危,要他立即返家。他答应会再回巴黎,可是苏姗老有预感他不会回来了。他把钱全留了下来,之后就没消没息。一个月后,苏姗收到一封信,说他父亲过世了,留下众多杂事待处理,也觉得自己得陪伴母亲,要开始从事买卖木材的生意了。信中还附了张一万法郎的支票。苏姗从来不向逆境低头,很快就打定主意,认为孩子在身边会碍事,便把女儿连同那一万法郎带到乡下,交给母亲抚养。
“哎呀,”她说,“那阵子真够苦的。所幸我还有些朋友。不过,画家差不多都那个样子,他们能混口饭吃已经不容易了。我本来就称不上漂亮,姿色倒还有一点,但早就不是二八年华了。后来,我碰到那位跟我同居过的三維派画家。原来我们分手后,他结了婚又离了婚,还放弃三維派,改采超现实画风。他说自己很寂寞,觉得需要我的陪伴,愿意供给食宿,我就欣然答应了。”
苏姗决定要帮他生个小孩。虽然他并不赞成,但苏姗愿意独自抚养。
“好吧,我愿意跟他吃晚餐,听他有什么想说的也无妨。”
“后来呢?”我问。
“可多了。”
“为什么?”我问她,“你不喜欢他吗?”
苏姗对他并不反感。他纽扣孔里有玫瑰勋章,想必有什么杰出成就。她展露笑颜答道:“我接受。”
“他听了有什么反应?”我问道。
这年轻人明白她性情讨喜,也觉得提议挺有意思。苏姗看出他有意接受。
“孩子出生后,他非常喜欢。宝宝好可爱,肤色粉嫩,头发滑顺,遗传了爸爸的蓝眼睛,而且是个女儿。”
令她欣慰的是,她每次分手时都未发生不愉快的事。她既是一流的模特儿,也是优秀的主妇。她喜爱在暂时栖身的画室中工作,把里头收十得整整齐齐,并以此为傲。她煮得一手好菜,即使预算有限,也能变出佳肴。男人的袜子破了,她会替他们补好;衬衫的纽扣掉了,她便帮他们缝上。
这位老板带苏姗去了马克西姆饭店,立即获得了她的好感。那天,苏姗穿得低调文静,瞧瞧周围的女士,发觉自己颇像已婚的贵妇。他叫了瓶香槟,苏姗因而确信这人有绅士风范。餐后喝咖啡时,他开出了一些条件,苏姗觉得极为优渥。他说自己每两周会来巴黎开董事会,晚上老是独自吃饭,每当渴望女人陪伴,就只能去妓院寻求慰藉。他是已婚男人且育有两子,如此安排实在欠妥。他已从那位共同的朋友那里得知苏姗所有的事,认为她是懂分寸的女人。他已近中年,不愿再与只想玩玩的女孩勾搭。他多少算是现代绘画的收藏家,而苏姗这方面的人脉相当吻合。接着他正式说起心中计划:准备租下一间公寓给苏姗,装潢家具一应俱全,外加每月两千法郎零用钱。交换条件就是,每两周苏姗得拨出一晚陪他。苏姗这辈子从没花过这么多钱,一下便算出她凭着这笔收入,不仅吃穿堪比上流人士,还能继续养育女儿,更可未雨绸缪地攒些积蓄。但她仍有犹豫,毕竟自己向来自称适合画家的圈子,如今若当起生意人的情妇,不免显得委屈。
“我真的很难过,我真的爱那孩子,但人还是得面对现实。”
一年后,这名画家说他连一张画都卖不出去,没有能力再供养情妇。这早已在苏姗预料之中,因此十分坦然地面对。他得知苏姗无意回家时,就告诉她另一名画家愿意收留她,就住在同一个街廓。这男人曾向苏姗示好过两三次,虽然都被断然拒绝,但气氛算是融洽,他也不觉得难堪。苏姗并不讨厌这个人,便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搬起家来甚是方便,连行李都无需出租车帮忙。这名新欢比旧爱年长许多,但外表依然十分体面。苏姗当起了他的模特儿,摆过形形色色的姿势,穿衣裸体样样来。两人同居了两年,过得开心自在。苏姗最得意的是,以自己为模特儿的画作,让这名画家首度尝到成功的滋味。她给我看了某份画报的剪报,上头便印了那幅画作,原作甚至获得美国艺廊青睐,愿意出资收藏。这幅画作是她真人大小的裸体,卧姿貌似马奈所画的《奥林匹亚》。这名画家颇为敏锐,一下便晓得她身材的比例带有现代风味,引人发噱,便更强调她瘦削的身形,拉长腿部和胳膊,凸显高高的颧骨,并且放大那对湛蓝的眼眸。从印刷版本看来,自然难以判断真实的颜色,但构图确实极为雅致。他因为这幅画有了些名气,娶到一位欣赏他才华的有钱寡妇。苏姗理解男人当以前途为重,因而不吵不闹,就此结束了这段恋情。
“谁说画家的外表非得邋里邋遢的。”
但她接着就得了伤寒。她每回提起此事,开口闭口就是“我的伤寒”,语气仿佛百万富翁在说“我的棕榈滩别墅”或“我的松鸡猎场”似的。她病情严重到命都差点丢了,住院住了三个月。出院之后,整个人只剩皮包骨,弱不禁风,焦虑到成天以泪洗面。当时她一筹莫展,没力气再当模特儿,财产也所剩无几。
此时,她已明白自己价值所在,既喜欢艺术圈的生活,又享受当模特儿。每天忙完白天的工作后,她总爱前往咖啡馆,与画家、画家妻子和情妇坐在一块儿,听他们谈论艺术,抨击画商,聊着荤腥故事。在这种场合,她总能懂得伺机而动,暗自拟定计划。她看中了某个单身的年轻画家,自觉他有些才气,特地挑了他落单的时机主动搭讪,而且略过开场白,解释当前情况后便提议两人同居。
“你觉得他看中了我哪一点?”苏姗问道。
她对我说:“亲爱的,他简直像神一样完美,个子极为高挑,好像艾菲尔铁塔。他有着宽大的肩膀与厚实的胸膛,腰部几乎可以让人环抱,腹部跟我的掌心一样平坦,肌肉结实得像职业运动员。他有一头金色鬈发,皮肤细腻如蜂蜜。他的画功也不错,我喜欢他大胆又潇洒的笔触,色彩浓厚鲜明。”
由于他是抽象派画家,因此苏姗的肖像画尽是些正方形和长方形,时而缺眼少嘴,时而是黑褐灰交织的几何图案,时而是横生交错的线条,几乎无法辨认出人脸。两人同居一年半后,苏姗便主动离开他了。
她后来又找到新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对方依然是位画家。
苏姗便待在他身边,直到认识了一名工厂老板。这位老板是某位朋友带来的,有意买幅这位前三維派画家的作品。苏姗急着敲定这笔生意,殷勤地讨好客人。老板无法当场做决定,但说想再来看看。两周后,他果然又出现了。这回,苏姗总觉得,他是特地来见她的,而非为了看画。他离开时仍旧没买,但握着苏姗的手显得过分亲昵。第二天,苏姗上市场买菜,被当初牵线的朋友半路拦下。朋友说那老板挺喜欢她,问她下次是否愿意共进晚餐,他有事想跟她商量。
“他有点傻乎乎的,有时候也很无趣。但是他非常贴心,又长得俊美,所以我并不在意。”
“反正试试无妨,”她说,“万一合不来,顶多回到现状,谁也没有损失。”
“接不接受都随你。”他用法语说。
她只有一次失败的经验。对方是位年轻的英国人,比她认识过的任何人都有钱,还有辆自己的汽车。
苏姗和他同居了三年。
“我今年二十岁,而且很会打理家务,你既可省下请人打扫的费用,又可省下请模特儿的成本。你看看自己的衬衫,实在不能看,画室又乱七八糟,你真的需要女人来照顾你。”
“我还是对绘画有兴趣,”她说,“我曾跟一位雕塑家交往了六个月,但不知什么缘故,我始终没有感觉。”
对于风尘女子而言,只消懂得人情世故且个性亲和,人生旅程通常便会较为顺遂,但就如同其他职业,这份工作难免也会有所起伏。苏姗曾遇到过一名斯堪的纳维亚人,一不小心就爱上了他。
“噢,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我又找了个朋友。”
“喜欢是喜欢,他是个好孩子。但我觉得他没有进步,始终原地踏步。”
“但我们没有多久就分了,”她说,“他常常喝得烂醉,然后把我烦得要死。如果说他绘画技巧高超也就算了,但是,亲爱的,他的作品丑陋无比。我跟他提分手的时候,他竟然哭了起来,说他有多爱我。我只好跟他说:‘别装可怜了,你爱不爱我根本无关紧要,重点是你没有天分,回乡开杂货店还比较适合你。’”
本书开头曾提过苏姗·鲁维耶。我俩认识近十二年,她如今将近四十岁了。她的外貌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是难看。以法国女人而言,她的个子算高的了,躯干不大但长手长腿。她的动作老是显得笨拙,仿佛控制不了四肢。发色则随她高兴而改变,多半呈红褐色。她有张小方脸,凸出的颧骨抹着鲜红的粉底,大嘴涂着厚厚的口红。所有这些都谈不上动人,但有人就是喜欢。当然,她皮肤姣好,牙齿雪白结实,蓝色的眼睛大而有神。这些都是她最好看的地方,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双双染黑,尽量凸显优点。她看起来既精明又和善,还有随遇而安的气质,性情敦厚之余,也不失应有的强悍。她的生活方式特殊,因此非得强悍点不可。她母亲嫁给了一名小公务员,后来丈夫过世,便回到安茹省的家乡,靠养老金度日。苏姗十五岁时,母亲送她到邻镇当裁缝师的学徒,因为离家不远,所以每周日都能回家。苏姗十七岁那年放了两周的长假,有位画家整个夏天都在村里画风景,她就这么迷恋上人家了。苏姗心里很清楚,自己身无分文,根本甭想谈婚姻大事。到了夏季尾声,画家提议带她去巴黎,她便欣然答应了。蒙马特区的画室密密麻麻,两人就住在其中一间,开开心心地过了一年。
“他对当代绘画有着业余的爱好,看了你的肖像后非常着迷。他是外地生意人。你在他眼中就代表着巴黎、艺术与浪漫,这都是他在里尔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