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宛如快溺毙的人捞到稻草,紧抓着我这句话,泪还没干就笑了起来。
诺维玛利王妃是美国巨富,嫁给了一位罗马亲王,但并非意大利那些地位低下的一般亲王,而是某望族的大家长,十六世纪取得过一大片封邑的知名军方将领的后裔。守寡的诺维玛利王妃已届耳顺之年,因法西斯政权征收高额税赋,教她颇为不满,便离开意大利,在戛纳附近盖了座佛罗伦萨风格的别墅。她从意大利订来大理石,镶满客厅墙壁,又请外国画家手绘天花板。她的藏画与铜器都精美独特,就连向来不爱意大利家具的艾略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家具华丽高贵。花园里一片娇艳,游泳池更所费不赀。她经常举行盛大的筵席,每回宾客都在二十人以上。她打算在八月满月时举办化装舞会,尽管还有三周,却已是蔚蓝海岸上下热议的话题。当晚不但将施放烟火,还有来自巴黎的交响乐团表演。众多流亡的王公贵族谈起此事都既羡慕又嫉妒,认为这场活动的资金等于他们一年的生活费。
“吉斯小姐,我其实不是来找你抽烟的,而是想偷张邀请函寄给谭伯顿先生。”
“我还真是忙得昏天暗地。”
“为什么要请他?他在社交圈早就无足轻重了,既讨人厌又势利得很,老爱说别人的丑事。”
“简直太疯狂了。”有人说。
这位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头,因没获邀参加宴会,竟哭得像小孩一样,让人看了实在不胜唏嘘,此情此景不仅让我震撼,也让我感到凄凉,觉得不忍卒睹。
“真是太豪华了。”有人说。
“就在你进门前不久,保罗·巴顿也来看我了。”艾略特忽然说道。
“不会啊,当然不会。”
“先生,我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秘书,原则上,我向来相信每一位主人的贞洁。我承认,以前这些主人中的某一位发现自己有了三个月身孕,但是老爷明明在非洲猎狮子,已经六个月没回了。当时我的信心真的动摇了,但是她去了巴黎一趟,花了一大笔钱,事情也就解决了。夫人阁下和我都松了口气。”
他领我走进艾略特的房间,没想到艾略特精力充沛,虽然脸色苍白老态,但是神采奕奕,而且刮好胡子,梳齐头发,穿着淡蓝丝质睡衣,衣服口袋绣著姓名缩写字母,上头则是伯爵冠饰。被单另一面也绣有放大版的相同图案。
“我不是说了吗,艾略特,我不打算参加。你以为我这把年纪还能穿得花花绿绿的吗?”
“的确如此。吉斯小姐,请你行行好吧,给我一张邀请函。他不会出席的,但心情会好很多。你跟他没有过节吧?”
“他来做什么呢?”我问道,很清楚这家伙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探望。
“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她没邀请我。”他唉声叹气,看着我的眼神十分疲累。
“欢迎。”
“我告诉你,”艾略特气呼呼地说,“他竟然要借罗里亚伯爵的礼服。”
我每隔三四天便去探望他,他有时躺在床上,有时穿件晨衣坐在躺椅上。这种浴袍他好像有无数件,因为每回穿的都不一样。八月初的某次拜访,我发现他异常沉默。乔瑟夫带我进屋时还说他似乎好些了,岂料他这般无精打采。我把当地的八卦谣言告诉他,想让他高兴一点,但他显然并不领情,而是双眉微蹙,神色郁闷,实在不寻常。
“你应该在家休养的,艾略特。”我对他说。
吉斯小姐阴沉的脸上露出微笑。
“她不会邀请我了,”他的声音沙哑,“这是故意给我难堪。”
几天后,艾略特又病倒了,医生禁止他出房门,让他极为恼怒。
“她有没有邀请你?”
“这宴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吉斯小姐。”我说。
我总算转移了艾略特的注意力,不再心心念念于琐事。我离开时,他虽然不算特别高兴,至少已平静许多。但我不愿就此罢休,回家后立即致电爱德娜·诺维玛利,说第二天得去一趟戛纳,问她可否共进午餐。她请用人捎话说十分欢迎,只是当天没有筵席。话虽如此,我第二天一到,就看到除了她以外,还有十位客人。她的为人其实不坏,慷慨好客,最大的毛病是她的毒舌。即使再熟稔的好友,也免不了被她说长道短,但这全因她太过愚昧,除了讲人坏话,再没别的法子引人注意了。她的恶言恶语广为流传,遭她中伤的人通常不理她,但她举办的宴会热闹非凡,多数人过一阵子也就不计前嫌。我若直接要她邀请艾略特出席宴会,势必会丢艾略特的脸,因此决定先探探口风。她很期待这场盛事,午餐期间说个不停。
“我没有邀请他。”她说。
“拜托了,吉斯小姐,发发善心嘛。”
“女主人为什么不邀谭伯顿先生呢?”
“偏偏这时候生病,真是糟糕,今年夏天特别热闹。”
“那你把衣服借他了吗?”
我真不知该佩服他的不屈不挠,还是该可怜他明明年纪一把且重病在身,却仍热衷于社交生活,旁人绝对猜不到他是病人。艾略特宛如濒死的演员,只要上了戏妆,踏上舞台,便顿时抛开所有病痛。他保持一贯的泰然自若,扮演着彬彬有礼的侍臣。他的友善亲切更不在话下,懂得体察王公贵族的需要,也擅长运用毒辣的反讽,逗得众人乐开怀。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卖力地展现社交才华。王妃离开后(艾略特鞠躬时的优雅身段,既表现出对王妃的崇敬,又显露出长者对秀丽女子的景仰,真值得一看),无怪乎事后女主人说他是这场宴会的灵魂人物。
吉斯小姐的话里有苏格兰的卷舌音,而她在熟人面前更是十足的冷面笑匠,卷舌音会更加夸张,字字句句听起来百般逗趣。但对方捧腹大笑时,她却露出不悦的神色,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蠢到觉得她的话好笑。
“乔瑟夫,我相信他早安排好你的生活费了吧。”我严肃地说。
吉斯小姐再度坐下来时,邀请函已到了我的口袋。
“为什么呢?”我问道,佯装诧异。
“可怜的先生,”他叹了口气,“他固然有些缺点,但是本性善良。世事无常,他迟早都会死的。”
读者想必已忘了这号人物,行文至此,我也得翻到前面看看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保罗·巴顿即艾略特引进伦敦社交圈的美国青年,后来认为艾略特已无利用价值,便冷落了他,艾略特自此怀恨在心。保罗·巴顿近来成了半个公众人物,先是入籍英国,后来又娶了报业大亨的女儿,而这位大亨更是已获授爵位。他有了强硬的后台,加上本身八面玲珑,前途确实不可限量。对此,艾略特话说得很刻薄。
“艾略特有机会穿菲利普二世的礼服,想必会很高兴。”我说得若无其事。
“王妃带大伙去逛花园了,所以我想过来找你抽根烟。”
“吉斯小姐,今天真开心见到你,”我边说边伸出手,“你打算穿什么出席化装舞会呢?”
“先生,我是牧师的女儿,”她回答说,“这种无聊的活动留给上流人士就好。只要等《先驱报》和《邮报》的记者们吃了晚餐,喝了我们准备的二等香槟,我的任务便结束了,到时就可回到房间,关起门来,读我的侦探小说。”
“况且,我已经叫保罗借艾略特的礼服,他穿起来一定很英俊。”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噢,她会邀请你的。”我淡然说,“邀请函八成还没全部发完。”
“没有。说句公道话,他一直对我客客气气,很有绅士风范,而且相较于来这里骗吃骗喝、吃得饱饱的那些家伙,他实在正派得多了。”
我信得过她,因此就单刀直入。
“我当然要去,这可是当季最棒的宴会呢!就算我真的垂死病中,爬也要爬去出席。我穿罗里亚伯爵的衣服过去。”
他念出一大串达官显要的名字,他们全都要来蔚蓝海岸度假。
“实在俗气到家。”有人说。
“他快死了,剩下的日子都得躺在床上,如今又没受邀,心里可难受了。”
“少胡说了,老朋友。佛里达邀请了玛法达王妃,而且意大利王室跟我是多年的好友,我们从露易莎还派驻罗马开始就认识了。我总不能让佛里达失望吧。”
这些批评也可用在她身上,听在耳里实在讽刺,这女人果然愚昧。
“希望如此。”他哀叹道。
“好得不得了,”他开朗地说,“只是暂时微恙,过几天就能起来活动了。我还约了迪米崔大公爵礼拜六吃午餐,我已经跟医生说了,无论如何,到时一定得把病给治好。”
“再怎么说,你的身体这么差也去不成啊。”
“她邀遍了蔚蓝海岸所有人吧。”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艾略特即将断气。
艾略特的用人乔瑟夫来信说他卧病在床,很想见我一面。于是,第二天我就驱车前往昂蒂布。乔瑟夫带我上楼前说,艾略特患了尿毒症,医生认为相当严重。目前他已熬过危险期,病况在好转中,但因肾功能受损,不可能完全康复。乔瑟夫跟了艾略特四十年,忠心耿耿,不过尽管表现得十分难过,仍可看出用人的共通点——只要主人家蒙受灾变,心中其实都会窃喜。
我探询他的身体状况。
“你会去参加爱德娜·诺维玛利的宴会吗?”他突然问道。
吉斯小姐把夹鼻眼镜固定得更牢。
“这我还真没想到。那我要比平时更虔诚祷告,祈求上帝降雨。你说得对,这样宴会就泡汤了。”
我陪他聊了半小时,离开后请乔瑟夫留意,若他病情复发就通知我。一周后,我参加了邻居的午宴,艾略特竟也在座,虽然盛装出席,但形如藁木。
“拜托,艾略特,我才不相信。她只是一时疏忽了。”
“你晓得他的用意吗?这明摆着他知道爱德娜还没邀请我,而且也不打算邀请我,八成是她唆使他来的。这个臭婊子,要不是我,她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我以前替她办过多少宴会,她认识的朋友全是我介绍的。你也晓得,她还跟自己的司机上过床,真是下流!巴顿告诉我,她打算把整座花园点亮,还要施放烟火,而我特别喜欢烟火。巴顿还说,许多人缠着爱德娜,想要得到邀请函,可她全都拒绝了,以确保这场宴会众星云集。他这番话说的,好像我如果没收到邀请函,就简直不可思议似的。”
“他要是真想拉拢王妃,当初就不该到处嚷嚷说她睡过司机,况且对方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
“我才不可能被忽略。”
“没关系,艾略特。”我说,“那天难保不会下雨,那宴会就泡汤了。”
“那她究竟睡了没?”
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边都会有得宠的部属。这些人趋炎附势,因而怠慢不得,只要自认未获应有的尊重,即会对那人产生敌意,开始在主子面前放冷箭、挑拨离间。艾略特深知自己得打点好关系,因此对于大人物的部属、年长的女佣或备受倚重的秘书,总会亲切地攀谈几句,或投以礼貌的微笑。我相信他一定常与吉斯小姐有说有笑,每逢圣诞节也不忘送她一盒巧克力,或是梳妆盒、手提包。
“借给他?他先下地狱再说。我要拿来当寿衣。”艾略特坐起身子,摇摇晃晃,宛如失心疯的女人。“唉,真是狠心。”他说,“我恨他们,我恨透所有人了。我宴请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捧我的场,现在我老了病了,就派不上用场了。自从我病倒以后,探望我的人不到十个,这礼拜更只有寒酸的一束花。我尽心尽力张罗一切,吃饭喝酒是我埋单,跑腿差事由我负责,大小宴会我来安排。我牺牲这么多,好帮他们图个方便。我有什么好处?连个屁都没有。他们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唉,太狠心了。”他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从瘦削面颊滚落。“老天哪,我好后悔离开美国。”
吉斯小姐的目光越过眼镜盯着我。
“你也晓得她的脾气,两人梁子结大了,她亲自把他的名字划掉了。”
“你打算穿什么出席?”艾略特问我。
“真好意思啊!”
“每当我半夜醒来,听见老鼠在护墙板里抓来抓去,我就说:‘保罗·巴顿又想往上爬了。’相信我,他肯定会进上议院。幸好我活不到那时候,谢天谢地!”
“毛姆先生,我相信你无意要我背叛女主人。况且,一旦被她发现,我势必会丢掉饭碗。邀请函全在桌上,也都装在信封里了。我现在想看看窗外,一来因为坐太久了,两腿有点僵硬,想活动活动,二来是想欣赏一下风景,至于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一概不负责。”
我没再说话,但心意已决,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替艾略特弄到他念念不忘的邀请函。午餐后,爱德娜带着宾客逛花园,让我有机可乘。我曾在此做过几天客,因此晓得家里的格局,猜想邀请函应该有多余的,可能放在秘书房里。我匆匆前去,想把邀请函偷偷塞入口袋,再写上艾略特的名字寄出。我很清楚他病得厉害,势必无法赴宴,但若收到邀请函一定会开心不已。可是我打开门便愣住了,因为爱德娜的秘书就坐在书桌前,本来以为她仍在吃午餐呢。秘书是位苏格兰中年妇女,人称吉斯小姐,头发呈浅棕色,脸上长满雀斑,戴着夹鼻眼镜,貌似仍坚守处子之身。我强装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