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两码子事。”我喃喃自语地走出门,顺手把门带上。
“不是,她是被人割喉,还被全身脱光丢到海里。”
格雷未来的工作也差不多谈妥了,如今有伊莎贝尔提供的资金,他即将进入一家新兴企业担任副总,由于业务与石油有关,因此他们打算搬到达拉斯。
“清醒得很。她也告诉我为什么在跟拉里结婚前几天,会无缘无故消失。”
“天哪,又要回到工作岗位了,太棒了,”他说,“我完全是跃跃欲试呢。”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们喝完鸡尾酒后,我便向他们告辞。两人陪我走到大厅,我正穿着大衣时,伊莎贝尔挽着格雷的胳膊,依偎到他怀里,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无比温柔。我刚说她缺乏这项特质,眼下就装得惟妙惟肖。
“胡扯,”伊莎贝尔厉声说道,“拉里的私生活我清楚得很,才没有呢。”
“你应该知道拉里冬天都待在萨纳里吧,你们碰过面吗?”
“是不是都谈妥了?”
“我又不是下里巴人。”格雷面带微笑。
“土伦警察局长也这么说。”
“你能发誓吗?男人都靠不住。”
“可惜啊,艾略特舅舅实在跟不上时代,都是些毕加索、马蒂斯、雷诺阿的作品。当然还是很好的收藏啦,但是恐怕过时了点。”
“不会啊,亲爱的,完全不会。怎么了,难道有人说你无情吗?”
“反正我也去不成,”我插嘴说,“我一听你们晚上有事,就打电话给苏姗·鲁维耶,约好跟她吃晚餐了。”
他们已把公寓转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画也将于两周内拍卖。届时他们会出席参加,目前准备搬到里兹饭店。之后,他们就搭船回国。伊莎贝尔打算把收藏全卖掉,只留艾略特在昂蒂布的近代画。这些画她虽不大喜欢,但认为以后挂在家里有助抬高身价,想来也确实如此。
我笑了。
“她难不成死了?”伊莎贝尔惊呼。
“我以为她等到不耐烦,自己先去莫里诺了。但是我到莫里诺问才晓得她没出现,弄得我莫名其妙。”
她的笑容消失了,毫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但没来得及冷静下来搭腔,格雷就蹒跚地走了进来。他在巴黎的这三年发福了许多,脸色更加红润,发线快速后退,但身体好得没话说,老是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很高兴见到我,不带半点矫情。他说起话来了无新意,但再怎么老掉牙的话,他都说得仿佛是自创的一样,比如他说睡觉便是“跟周公下棋”,而且“一觉到天亮”,外头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巴黎必定是“灯红酒绿”。但他为人善良无私、正直可靠,又完全没有架子,因此想讨厌他都难,我也打心底里喜欢他。由于即将动身回国,他现在兴奋不已。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我真的在意,希望你别瞧不起我。”
“哇,这是拉里写的书呢。”我说。
“他们知道凶手是谁吗?”
“你在说什么啊?”接着她似笑非笑地说,“再猜猜,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
“噢,我发现酒被喝了很多,但是以为是安东喝的,本来要找他算账,但是他的薪水是艾略特舅舅付的,又算是乔瑟夫的朋友,所以我就想算了吧。他是很称职的用人,偶尔偷喝几口酒,用不着我来责备他。”
“那次以后,我常常思考她的这番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在你这里吃过不下二十次午餐,你从来都没准备过餐后甜酒。那天你一个人用餐,为什么放咖啡的盘子上还会有瓶波兰伏特加呢?”
“琼恩怕得要死,可怜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去她会比较开心。”
“我觉得不太适合,我想要全套的现代家具,搭配一些墨西哥风格,这样才有情调。我一到纽约,就会去打听哪个装潢商最有名气。”
“我怎么可能会说。”
“那时候,艾略特舅舅简直把波兰甜酒给捧上天了,我其实觉得难喝死了,但是偏要说没尝过这么美味的酒。我心想,苏菲只要有机会,绝对抗拒不了诱惑,所以我就带她去看时装展,所以我才会送她结婚礼服。她准备定装的那天,我跟安东说吃完午餐想喝波兰伏特加,然后说我约了位女士,要安东准备好咖啡,顺便把甜酒留下来,心想着说不定她会想喝一杯。我确实带了琼恩去找牙医,但是没有预约无法看诊,我就带琼恩去电影院看新闻短片。我当时打定主意,如果苏菲没碰那瓶酒,我就勉强跟她当朋友。真的,我敢发誓。但是我回家看到酒瓶后,就晓得在自己意料之中了。她走了,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但是他那天早上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但是可以改到下午三点,我当然立刻答应啦。”
“你确定没有刻意叫人把酒摆在那里?”
“温柔。”
“你为什么不把艾略特的家具带回去呢?”
“不相信就算了,”她恶狠狠地把烟扔到炉子里,眼神充满怒火,“好吧,你要真相的话,我就老实告诉你这王八蛋。我就是故意的,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我跟你说过,会不择手段阻止她跟拉里结婚。你和格雷什么都不愿意做,只会耸耸肩说结婚太荒唐。你们他妈的不在乎,我在乎啊。”
“见过,我们前几天都在土伦。”
几天后,我动身前往英国,本来打算直接过去,但发生这些事后,我特别想见见伊莎贝尔,于是决定在巴黎停留一天。我拍了电报给她,询问能否傍晚过去吃晚餐。我一到旅馆便收到她的留言,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但欢迎我五点半左右来,因为她得先去试穿衣服。
“你实在够卑鄙的,”她说道,同时接过鸡尾酒,然后挤出笑容,就像小孩晓得自己闯了祸一样,以为装得天真无邪,就能哄得你一愣一愣的,“你不会告诉拉里吧?”
“看牙医都要事先预约吧。”
“我叫他如果要见你,就别太晚回来,不过我们九点钟才吃晚餐,所以九点半左右到就好,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聊聊。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说呢。”
“我不相信。”
“不好笑,”她顿了一下,“我也没必要假装难过了,八成是酗酒和吸毒的关系吧。”
伊莎贝尔说完这番话,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她自己都说了。我对琼恩的牙齿不大放心,我们的牙医又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时间去看。”
她面带微笑,等我说出口。
“她本来就坏透了!坏透了!死了最好!”她勐然坐在椅子上,“拿杯鸡尾酒来,浑蛋家伙。”
她转过身去,脸抵着椅背啜泣,美貌因悲伤而扭曲,她也不在乎。我无能为力,也许我带来的消息粉碎了她内心某些虚荣又矛盾的妄想。我隐约觉得对她而言,偶尔能见到拉里,至少两人的世界仍有交集,维持着某种连接。但拉里却终究切断了这若有似无的牵绊,她等于永远失去了他。我想她内心势必悔恨万分,痛哭一场也算发泄。我拿起拉里的书,看了看目录。离开蔚蓝海岸时,他送我的那本书尚未寄来,因此几天后才会看到。拉里的书内容出乎意料,是本论文集,篇幅相当于利顿·斯特拉奇的《维多利亚名人传》,评述了若干名人。不过他的选择颇耐人寻味:一篇论罗马独裁者苏拉,他独揽大权之后退位归隐;另一篇则论蒙古帝国君王阿克巴;一篇论鲁本斯;一篇论歌德;一篇论查斯特菲尔德爵士写给儿子的《一生的忠告》。每篇文章都需大量阅读,无怪乎拉里这么久才写成。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为何认为值得为此投注心力,又为何挑这些人研究。但我后来发觉,这些人都以独特的方式,获得了卓越的人生成就,拉里想必因此深感兴趣,想要了解这类成就背后的意义。
“去年夏天,我在土伦遇见她,我们聊了好久。”
我走过去,又调了一杯。
“我再哭下去,眼睛就要肿得不像样了,今晚还得出去吃晚餐呢。”她从包包取出一面镜子,不放心地照着自己,“对了,眼睛用冰袋敷半小时就好了。”她朝脸上补粉、涂口红,然后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你听了我的所作所为,会瞧不起我吗?”
“我们首先得找到适合的房子。我希望有漂亮的花园,格雷下班回来就有地方闲逛,而且客厅一定要宽敞,才可以招待客人。”
她立刻坐直身子。
“我跟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那天我临时出门确实不巧,安东也不应该把甜酒和咖啡用具留在房间里,应该在我出门后就拿走才对。我回来看见酒瓶几乎空了,当然心知肚明,后来听说她失踪,便猜她大概又喝醉胡闹去了。我之所以没说这件事,是因为这只会让拉里更难过,他本来就已经够心烦了。”
“难道不能叫保姆陪琼恩去吗?”
“对啊,我记得你当时一直夸赞。我觉得很意外,因为你从来就不喝甜酒,毕竟你很重视身材。那时候我隐约觉得,你是想刺激苏菲,根本没怀好心。”
“你是说真的吗?真是个怪人!几个礼拜前,他还到巴黎来,跑去公共图书馆查资料,但完全没说要去美国。太好了,这代表我们又能见面了。”
“他正在货轮上当水手或锅炉工,前往纽约了。”
“我真的失去他了。”
“参加苏菲的葬礼。”
“格雷做生意可精明了。”她说。
“她跟拉里结婚,拉里绝对会生不如死。他以为能让她改过自新,男人真是笨蛋!我早就晓得她迟早会把持不住,想也知道,我们在里兹吃午餐的时候,你也看到她坐立难安。她喝咖啡的时候,你明明也看到她的手抖得厉害,单手拿不稳,只好双手把杯子扶到嘴边。侍者帮我们倒酒的时候,她那双眼睛紧盯着酒瓶,就像蛇盯着刚长羽毛、拍打翅膀的小鸡。我知道她就算死都要喝酒。”
“你回来的时候,看见那瓶波兰伏特加被喝了四分之三,苏菲也不见了,你难道不惊讶吗?”
“这可难说。对你来说,他的美国可能跟戈壁沙漠一样远。”
我发现伊莎贝尔的表情变得僵硬,便把苏菲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伊莎贝尔半信半疑地听着。
“我早就怀疑拉里偷偷金屋藏娇了。”格雷笑着说。
“没有。”
“谢谢称赞啊。”
“格雷,你说说,不能骗我,你觉得我很无情吗?”
她诧异地瞪着我。
“是啊,早上寄到的,但我太忙了,一堆事要做,先是到外头吃午餐,下午又去莫里诺时装店,不晓得哪时才有空翻翻。”
“你说什么?”
伊莎贝尔站起身,走到壁炉旁,里头正烧着柴火,外头天气寒冷,因此十分舒适。她把手肘撑在壁炉架上,无须刻意做作便显得优雅。她与多数法国贵妇一样,白天穿着黑衣,格外衬出她美丽的肤色。那天她的礼服样式简单却不失贵重,充分展现苗条身材。她抽着烟,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要是我的话,就不会介意。再过几年,新一代画家又会出头,毕加索和马蒂斯跟那些印象派画家相比,也就不怎么过时了。”
我感到有些怅然,一般作家花了好几个月写书,甚至呕心沥血才完成,读者竟随意搁在一旁,无事可做才会翻看。
“我很确定。”
“拉里的某个女性友人。”我故意寻她开心。
当天颇有寒意,大雨下下停停,我猜想格雷应该没去摩特枫丹打高尔夫。这下有些麻烦,因我想单独见伊莎贝尔。但到公寓时,伊莎贝尔一见我就说格雷到俱乐部打桥牌去了。
用人安东端了盘子进来,上头摆着许多酒瓶。伊莎贝尔向来圆滑得很,深知十个男人中有九个都自认比女人会调鸡尾酒(倒也没错),便叫我调上两杯。我倒了些琴酒和法国干苦艾,再掺上少许的苦艾酒。就靠这点苦艾酒,原本平淡无奇的马丁尼变得美味香醇,不亚于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琼浆玉液(私以为味道大概像可口可乐)。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尔时,注意到桌上有本书。
“你如果不插手的话,她现在会活得好好的。”
“她当时没喝醉吗?”
我告诉伊莎贝尔,拉里是怎么处理掉财产的,以及他今后的打算。她听得瞠目结舌,错愕全写在脸上,有时打断我的话,直喊“他真是疯了、疯了”,我说完后,她低垂着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你在意吗?”
“你还真会说谎,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面对着我,目光激动,声音凶狠,迫不及待地说着。
“我保证不会告诉他。就算想说也没机会了,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见到他了。”
“唉,亲爱的,不行啊。他们是为我们设的宴。”
“那波兰伏特加呢?”
“我还没一口答应,但是十拿九稳啦。合伙对象是我的大学室友,他是个好好先生,想必不会摆我一道。但是一到纽约,我就得飞去德州,把那家公司彻头彻尾看一遍,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法眼,绝对不能让伊莎贝尔的钱付诸流水。”
“是吗?去土伦做什么?”
“亲爱的,我的道德感非常薄弱,”我说道,“我要是真正欣赏一个人,就算他做了我反对的坏事,我还是照样欣赏他。你的本性并不坏,又优雅迷人。我晓得你的美貌背后,反映着完美的品味与无情的固执,但是不会因此就产生反感。只不过,你如果要让人完全着迷,还缺少一样特质。”
“跟我想的差不多,”我说,“看吧,我没说错,这跟亲手拿刀割断她喉咙没什么两样。”
“一点都不相信。”
“太可怕了!真是可怜。她的生活那么不检点,下场一定很凄惨。”
她转过头来,让格雷看不见她的表情,然后朝我吐了吐舌头。艾略特若是地下有知,肯定会觉得有失端庄。
“苏姗·鲁维耶是谁啊?”伊莎贝尔问道。
我快速读了一页,想看看拉里的文笔。他的行文富有学术气息却流畅浅白,毫无业余人士常见的卖弄或迂腐。由此可见,他涉猎经典名著的程度,堪比艾略特亲近达官贵人那般积极。伊莎贝尔叹息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坐起身子,哭丧着脸,一口喝光变得微温的鸡尾酒。
跟圣让的警长一样,我觉得此时有必要说得夸张点。
“你不相信我吗?”
“你平时约会都很守时。但是你明知道试礼服这件事对苏菲来说很重要,对你来说也很有趣,为什么你偏偏要出门呢?”
他继续提起那家公司的状况,一说就是老半天,但我依然不太了解,唯一确定的是,他很有机会大赚一笔。他越说越起劲,还转头向伊莎贝尔说:“不然,我们干脆把今晚那没意思的饭局取消,三个人去银塔餐厅饱餐一顿如何?”
“艾略特舅舅那时刚派人把酒送来,我想看看是不是跟我在里兹尝的一样好喝。”
“她要是没死,我们哪有理由去埋葬她呢?”
“好了,最后再喝杯鸡尾酒吧。”格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