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动笔写小说时,从未像这回这般焦虑。我之所以称其为小说,纯粹因为不晓得还能怎么归类,既没什么故事可说,又非以死亡或婚姻作结。死亡终结一切,因此常用来结束故事。但以婚姻作结也十分妥切,凡是通情达理之人,都懂得避免揶揄公认的圆满结局。一般人仰赖天生直觉,认为既然结了婚,故事便可画上句点。男女主角经过命运百般捉弄,最后终成眷属,达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焦点遂转移至下一代。但我无法给读者这种交代。本书集结了我对一位男性友人的回忆,我俩数度密切来往,只是每回都相隔许久,故不清楚他在之间的遭遇。我或许能凭空杜撰情节,借此填补那些空白,好让故事更加连贯,但我无意于此,只想就印象所及加以记录。
我之所以备感焦虑还有另一个原因,亦即笔下人物泰半是美国人。认识他人本属难事,我甚至认为,除非是自己的国人,否则不可能真正熟识。无论男女,不仅仅是代表自己,更反映出生的地域、是在城市抑或农村学会走路、儿时常玩的游戏、从老一辈听来的传说、习惯的饮食、就读的学校、热衷的运动、阅读的诗篇与信仰的神祇,等等。凡此种种,均造就了一个人的样貌,光凭道听途说不可能通盘了解,必得亲身经历,进而融入自我生命。而既然无法真正了解外国人,充其量只能从旁观察,这类书中人物便不易获得读者共鸣。即使像亨利·詹姆斯这般观察细腻的作家,定居英国四十年之久,也未能创造出百分之百的英国人物。就我而言,我向来只描写自己的同胞,部分短篇故事则属例外,因为这些故事可容我较笼统地塑造角色,提供给读者粗略的线索去想象细节。或许有人会纳闷,若我可以把高更变成英国人,为何不以同样手法处理本书人物?答案很简单:我办不到,若是如此,这些人就失真了。我无意假装成美国人来描写他们,他们都是英国人眼中的美国人。我也未复制他们的说话特色,因为这就好比美国作家硬要模仿英国人的口语,结果只会惨不忍睹。俚俗语更是一大陷阱。亨利·詹姆斯时常在英国故事中使用英式俚语,但就是少了英国人的味道,因此不但无法达到他追求的口语效果,更容易让英国读者感到十分突兀。
多年前,我写了本小说《月亮与六便士》,素材取自法国知名画家高更的生平,我凭着对他粗浅的了解,动用小说家的特权,虚构不少桥段来描写笔下人物。在本书中,我并没有这么做。书中没有任何虚构。为了避免给仍健在的当事人带来困扰,凡是故事中出现的人物,我都另取姓名,也尽力修改任何可供辨认的细节。我笔下的主人翁并非名人,可能永远默默无名;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或许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犹如掷入河中的石子,不过暂时溅起水面涟漪;故本书若承蒙读者青睐,只会读到故事本身的趣味。不过,有鉴于他服膺的生活方式,以及刚强与亲和兼具的奇特性格,对同袍的影响或将与日俱增,后世的人也将发觉,这时代曾有一位奇人。届时这位主人翁的身份想必不言自明,若欲稍微了解他早年的生活,在书中或许会找到答案。本书固然有其局限,但日后可能有人想替他作传,兴许不失为实用的参考来源。
我在此也要坦承,书中所有对话并非逐字逐句的记录。我从未在任何场合做过谈话的笔记,但切身相关的事倒记得清楚。对话固然是我个人的转述,但我认为已忠实贴近原意。前文提到书中毫无虚构,我现在要略加修正。我擅自做主替书中人物所编写的话语,皆属我无法亲耳听闻的场合,希罗多德时代以降的历史学家也用此做法,理由并无二致,都是为了重现生动与逼真的场景,避免枯燥的平铺直叙。为了让本书能吸引读者,私以为如此调整并不为过。聪明的读者应不难发现何处是虚构,能否接受完全取决于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