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糖的味道,不必变成糖。主体不就是自我的表现吗?灵魂不去除自我,就无法跟梵结合。”
“就是实相。你无法说出个所以然,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印度称之为梵,既不存在又无所不在,万物都蕴涵着它,仰赖着它。梵非人非物非因,没有任何属性,超越永远与无常、整体与部分、有限与无限。梵就是永恒,无关乎时间,代表着真理和自由。”
“这很难回答。我认为,西方人不可能像东方人打心底里相信。他们觉得这是血脉相承。对我们来说,这仅仅是一种看法,我不算相信,也没有不相信。”
“有一天,我跟他说:‘你这么开明又见过世面,而且遍览群书,科学、哲学、文学无不涉猎,难道你真心相信灵魂转世吗?’他的表情骤然改变,仿佛成了一位先知,然后说:‘亲爱的朋友,我不相信的话,生命对我就毫无意义。’”
“然后呢?”我问。
“我认为有影响。我认识的一个人,生活就深受轮回的影响。我在印度的头两三年,多半都住当地旅馆,不过偶尔会有人请我到他家住,有一两次甚至成了邦主的座上宾,受到盛情款待。在贝纳雷斯某个朋友引介下,我获邀到北方小邦做客。当地首都美极了:‘如玫瑰般的城市,岁月有时间的一半那么悠长。’我认识了一位财政部长,他接受欧洲教育出身,曾经就读过牛津大学。他说起话来,给人的感觉既进步又开明,也是公认效率一流的部长和处世精明的政治人物。他一身西式服装,外表干净利落,长得颇为帅气,只是有些中年发福,还蓄着整齐的胡须。他时常请我过去做客,家中有座大花园,我们常坐在树荫下聊天。家中就是他、妻子与两个成年的孩子。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普通西化的印度人。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再过一年,他满五十岁后,就要辞去目前众人称羡的职位,把财产交给妻子和孩子,当个托钵僧到处流浪。更让人诧异的是,他的许多朋友和邦主,都坦然接受他的决定,觉得相当自然,一点都不奇怪。
拉里咧嘴笑道。
“那如果相信轮回,对于信徒的人生会有实际影响吗?毕竟那才是一种考验。”
“当然,这可能是我打盹时做的梦,或是太专注于微弱的火焰,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而那三个清晰的人像是潜意识里的画面,也可能是我的许多前世。我的上辈子是新英格兰的老太太,上上辈子是黎凡特地区的犹太人,再上辈子则是塞巴斯蒂安·卡波特探索新大陆的时代中,威尔斯亲王宫廷的某位时髦绅士。”
“超脱轮掉头世的枷锁。根据吠檀多派的解释,所谓真我——他们叫阿特曼,我们称之灵魂——不同于身体及感官,也不同于心灵及智识。真我并非梵的一部分,因为梵无边无际,不可能切割。真我也不是创造而来,而是永远存在,一旦摆脱七层无知的蒙蔽之后,就会回归无限,好比沧海蒸发的一滴水,雨后坠进水池,流入溪中,进入江河,通过险峻的峡谷和广袤的平原,一路迂回曲折,受到岩石和枯树阻碍,终于抵达最初无边的大海。
“‘创造神梵天、守护神毗湿奴和破坏神湿婆,代表三位一体的真理。’
“‘反正,一定要去看看象岛石窟。你绝对不会后悔。’”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人类有了更宏观的视野,就晓得要在自己灵魂中寻求慰藉和鼓励。我认为,敬奉上帝是古代为了祈求神明息怒所遗留下来的习俗。我相信神存乎我心,果真如此,那我要拜谁呢?拜自己吗?人类精神发展分成不同阶段,因此对印度人来说,梵就是以梵天、毗湿奴、湿婆等百种名称呈现的。梵既存在于自在天之中,也存在于烈日底下农民所供奉的不起眼物品之中。印度的神明众多,只是方便让人理解,真我与超我其实是一体。”
“你那位玫瑰城的朋友呢?”
“‘你应该在印度待一阵子,东方的知识比西方想象的丰富多了。’他说。
“他双手合十,微微点头,接着漫步离去。我望着三个神秘的头像,也许因为没缺省任何立场,所以内心异常激动。你应该晓得,有时候我们努力要记起某个名字,明明就在嘴边了,但就是想不起来,当时我就有这种感受。从洞窟出来后,我坐在石阶上许久,望着大海。我对婆罗门教的粗浅认识,全来自爱默生的诗作,当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实在教人恼火。回到孟买后,我走进一家书店,想看看有没有诗集收录过,后来在《牛津英诗选粹》中找到了。你记得那首诗吗?
“天啊!”我心里暗自叫道,但对拉里说,“但是这种纯属知识的概念,要怎么用来安慰受苦的人类呢?大家总希望有个亲近世人的神,遇到困难时可以向他寻求慰藉和鼓励。”
“我觉得他们会说,这就是梵的本质。这么说好了,他们相信造物的目的,是用来惩罚或奖励灵魂前世的作为。”
我觉得拉里想再说下去,我也正有兴致继续听。
“我还以为你有兴趣呢。印度教认为,宇宙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而是从成长到平衡,从平衡到衰败,从衰败到崩解,从崩解到成长,如此永恒循环着。你不觉得这个观念很了不起吗?”
我既是怀疑者,亦为疑虑本身,
“两年后,我来到南部的马都拉。有天晚上我待在庙里,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转身一看,瞧见留着胡须和长发的男子,赤身裸体,只围了条兜裆布,拿着手杖和化缘钵。我一直到他开口说话,才发现他就是我那位朋友。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他问我这两年都在忙些什么,我大概交代了一下。他又问我准备去哪里,我说特拉凡哥尔。他叫我去见一位象神大师,然后说:‘你在找的东西,他会给你的。’我请他多介绍一些,但他只是笑了笑,说见面了自然会晓得。那时候,我已经没原本那么惊讶了,就问他在马都拉做什么。他说自己在进行徒步之旅,要到印度各地朝圣。我问他食宿怎么办,他说如果有人收留就睡在露台上,没处借宿就睡在树下或庙里。饮食的话,有人施舍就吃,没有就饿肚子。我说他瘦了,他听了大笑,说瘦了更好,然后就向我道别。听这位只穿兜裆布的人说‘保重了老朋友’,还真是好笑。后来他走到庙宇深处,那里是我不方便进入的。
“我好奇的是,这么严肃的信仰怎么会吸引你。”我说。
“大家都对我很好,一发现我不是来猎老虎或做生意,而是单纯来学习的,就想尽方法帮我。他们得知我想学印度斯坦语后,便帮我找老师,借书给我,还不厌其烦地回答问题。你对印度教熟悉吗?”
“没有啊。”
拉里浅浅一笑。
“印度人不谈巧合。他们会说,是前世的所作所为,让灵魂转世到残缺的身体。”拉里轻敲着桌子,陷入沉思,双眼出神,微笑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轮回足以解释人世的恶,以及恶为何存在。如果我们的恶报是前世造孽的结果,就可以释怀地接受,并且在今生努力行善,来世就会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恶报比较容易,只要硬着头皮就行,教人不能忍受的是看别人受苦,毕竟看起来通常不是罪有应得。如果你能说服自己这是前世的业,就会心怀怜悯,尽力助人减轻痛苦,也理应如此,但是没理由觉得愤恨不平。”
“什么旅程呢?”
“穿过许多长廊后,可以看见屋顶由雕刻精美的梁柱撑着,柱子下方都坐着托钵僧,每人面前放着化缘的碗,或者一块席子,供信徒丢铜板。他们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几乎赤身裸体,有的在你经过时瞪大眼睛望着你,有的读着经,或诵出或默念,好像对川流不息的人群浑然不觉。我想找那位朋友,但是再也没见到他,想必他继续展开修行的旅程了。”
“想来是如此。”
“我在马都拉待了一段时间。印度大概只剩这座庙宇允许白人随意走动了,不过庙中最神圣的区域还是不能进去。天黑后,庙里挤满了男女老少。男人赤膊穿着兜裆布,额上、胸口和胳膊都涂上牛粪烧剩的白灰。他们在一个个神龛面前膜拜,有时候全身匍匐在地,脸部朝下,进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他们一边祈祷,一边朗诵经文,他们还彼此呼唤、吵嘴、激烈争辩,四处尽是喧闹声,但是不知为什么,神却好似近在咫尺。
“拉里,你把梵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么宏大的概念,对于你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拉里。
“可是,为什么上帝一开始不创造没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呢?那样就没有前世的功过可言了。”
“从没去过。”
离弃我者,有欠思虑;
“但是,我是灵魂和身体共同组成的啊。谁晓得我之所以成为我,其中有多少恰巧是这个躯体决定的呢?拜伦的右脚如果没有畸形,还会是拜伦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没罹患癫痫,还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你不觉得无聊吗?”
“那你相信吗,拉里?”我问道。
“但是,这滴水真可怜,重新跟大海合而为一,肯定失去了主体性。”
“当然不是,但至少值得认真看待。基督教吸收了不少新柏拉图主义,当初说不定也纳入了轮回说。其实,有个早期基督教派就相信轮回说,但是后来被指为异端。否则,基督徒对于轮回也会深信不疑,就像相信耶稣复活一样。”
“印度教徒会说,没有所谓的开始。从古至今,个人灵魂就与天地同存,本质则由前世决定。”
“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有此信仰。”
“‘是吗?’我问。
“我要说一个很诡异的经验。某天晚上,我在静修院的小屋里,按照印度朋友的教导来打坐。我点了根蜡烛,注意力集中于火焰。过了一会儿,火焰中清晰地出现了一排人物。带头的是一名老妇人,头戴花边帽,灰长鬈发垂至耳边,身穿紧身黑上衣与荷叶裙,散发着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格。她站着面向我,一副客气羞怯的模样,双臂垂在两侧,掌心对着我,布满皱纹的脸庞和蔼可亲。老妇人身后是一个瘦高的犹太人,因为是侧身站立,只能勉强看得到侧脸——他有着鹰钩鼻和两瓣厚嘴唇,穿着黄色的华达呢大衣,一顶黄便帽盖住浓密黑发,看上去像是很用功的学者,严肃中不失素朴的情感。这位学者身后是位面色红润的年轻人,脸正对着我,我俩中间仿佛没有被任何人隔开。他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十六世纪的英国人,直挺挺地站着,两腿稍稍分开,表情无畏蛮横,全身红色装扮,像宫廷服饰般华丽,踩着宽头黑丝绒鞋,头戴黑丝绒扁帽。这三人后面还有无数人,像是电影院外面排的长队,但是光线黯淡,所有面貌都不大清楚。我只能约略辨认出模煳的人形,以及仿佛夏风吹过麦田时的起伏。没多久,不晓得过了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他们就慢慢没入黑夜,只剩下静静的烛焰。”
“这是轮掉头世的说法。”
“好吧。我后来到了孟买,渡轮要停留三天,让旅客可以观光游玩。第三天下午,我刚好不用值班,就上岸走走。我四处闲逛,看着往来的人群,真是大杂烩!中国人、穆罕默德教徒、印度人,皮肤黝黑的泰米尔人,还有长角驼背的公牛拉着牛车!后来,我参观了象岛石窟。有个印度人之前在亚历山大城上了船,打算到孟买来,旅客对他都有些轻视。他长得矮胖,有张棕黄色的圆脸,身穿黑绿格子花呢套装,脖子上围着牧师的硬领。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上透气,他上来找我攀谈,不巧那时我懒得说话,只想好好独处。他问了很多问题,我都爱理不理的,只说自己是学生,沿途打工赚回美国的旅费。
“许多人相信并不代表就是真理。”
“我在当地饭馆吃了晚餐。十点钟回到船上就行,我就到海滨散步,眺望大海。我从没见过天空有这么多星星。在经历了白天的炎热之后,晚上显得格外凉爽。我找到一座公园,在长凳上坐下。公园里一片漆黑,白色的人影来来去去。我还记得白天的美好,有耀眼斑斓的阳光、五颜六色的嘈杂人群,以及辛辣芳香的东方气味,这些都让人心醉。那三尊梵天、毗湿奴和湿婆的头像,赋予了这些地方神秘的意涵,就像画家凭着一件物体或一抹色彩,就让构图显得完整一样。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因为忽然萌生出强烈的信念,认为印度能带来的收获,我绝对不可以错过,好比机会摆在面前,如果不立即把握,就会永远失之交臂。我很快就决定不回渡轮。渡轮上只有我的旅行袋,里头没几样东西。我慢慢走回闹市,想找家旅馆,不久便找到一家,马上租了房间。我只剩身上那套衣服、少许散钱、护照和信用证明,顿时觉得轻松自在,大声笑了出来。
“‘我想也是,’他答道,微笑着眨了眨眼,神情似乎略带着嘲弄,‘神如果是凡人所能理解的话,就不是神了。无限岂能用语言来解释呢?’
“噢,反正我到了石窟,盯着巨大的三头神像,正纳闷着背后的故事,就听见身后有人说:‘你果然来了。’我转头一看,一时还认不出对方,原来是那位穿格子花呢套装、戴牧师衣领的矮个子,但是眼下他却一身番红长袍。我后来才晓得,那是罗摩克里希纳长老的穿着。先前那个滑稽好笑、语无伦次的矮子,摇身一变成了庄严又脱俗的长者。我们凝视着面前壮观的石像。
“十一点钟开船。为了不让人察觉,我直到开船时才走出房间,到码头上看着渡轮开了出去,就前往罗摩克里希纳教会,拜访那位在石窟跟我说话的长者。我不晓得他的名字,只说想见见刚从亚历山大回来的长老。我告诉他自己决定要在印度住下,问他应该去看些什么。我们谈了好久好久,最后他说当晚要去贝纳雷斯,问我愿不愿意同行,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们坐上三等车厢,里头挤满吃喝喧嚣的乘客,闷热得教人难受。我整夜没睡,第二天早上非常疲倦,那位长老却是神采奕奕。我问他怎么办到的,他说:‘在混沌中冥想,在绝对中休憩。’我听得一头雾水,却亲眼看到他神清气爽,好像昨晚躺在舒服的床上,一夜好眠。
他停顿半晌,手托着脸,盯着桌子瞧,随后身子往后靠。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说。
“了解得很少。”我说。
即使他们飞离,我即为其羽翼:
“那么对印度教徒来说,永无止境的周而复始有什么目的吗?”
“我们一到贝纳雷斯,就有一位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来迎接,长老请他安排房间给我。他叫玛亨德拉,是大学教师,既友善又聪明,我们很欣赏对方。那天傍晚,他带我坐船游恒河。我完全大开眼界,看着整座城簇拥着河边,美到教人惊叹。第二天早上,他带我看的景象更是厉害。天还没亮,他就到旅馆接我,再度带我到河边。我简直目瞪口呆,只见成千上万的人在河边沐浴和祷告。我看见一名高瘦的男子,头发凌乱,胡须纠结,只穿了条丁字裤,站在那里伸出双手,抬头大声向日出祈祷。我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撼。我在贝纳雷斯待了六个月,每天清晨就到恒河边观看这一奇观,一再受到莫名的感动。那些人的信仰坚定无比,全心全意,毫无一丝保留或疑虑。
“这么说吧,我一直觉得创立宗教的人有点可悲,必须信仰他们才能获得救赎,好像得仰赖别人的信仰,才能对自己产生信仰。这让人想起古代的异教神,如果少了信徒祭拜,就变得日益憔悴。吠檀多派的不二论,不要人单凭信仰照单全收,只要人热切地去理解何谓实相,而体验神的方式,无异于体验快乐或痛苦。就我所知,印度有好几百人自认达到这个境界。我觉得很满意的是,可以通过知识来获得实相。印度许多贤者后来也认知到人类的软弱,承认也可以运用爱和工作获得救赎,但是他们从没否认过,唯有知识才是最崇高又艰难的途径,因为知识仰赖人类最宝贵的能力,也就是理性。”
“所谓轮回,是不是指灵魂依据前世功过,在肉体之间无止尽流转?”
更是婆罗门颂扬的圣歌。
拉里忽然问我:“你去过印度吗?”
我们这桌的侍者即将下班,送来了账单好收小费。我们结完账,又点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