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一点都不管用。我还有个美国的处方,但吃了也不见效。”
“没有,”格雷说道,眼睛仍旧闭着,“别管我就对了,你们快去玩吧。”
书房不大,镶着褐色和金色壁板,全是艾略特从某座古堡找来的。所有书籍都以镀金格架上锁保护,避免他人翻阅。这未尝不好,毕竟这些多半是十八世纪附插图的色情书籍。不过用当代摩洛哥皮革装帧,看起来格外别致。伊莎贝尔带我进书房,只见格雷弯身坐在一把大皮椅上,一旁的地板上散落着画报。他双眼闭着,平时红润的脸庞如今异常苍白,显然痛苦难耐。他本想站起来,但我阻止了他。
“好,你先完全放松。不要紧张,不要有什么动作,不要抗拒。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右臂会从椅子扶手上抬起来,等到手举过头再停。一,二,三,四……”
他坐在皮椅上,右臂搁在扶手上。
忽然间,他的表情纠结起来,旁人几乎也能感受到他头痛欲裂。此时房门轻轻打开,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尔把状况告诉了他。
“那我明天六点来,我们好好聊聊吧。”然后,他对伊莎贝尔露出迷人的笑容,“伊莎贝尔,我十年没有跟你跳舞了,你要不要看看我是否退步了呢?”
“他被头痛折磨得很难受,你可以治好他吗?”
“我没有松手让银币掉下去,”格雷说,“是它自己掉的。”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的功劳。”
马德里堡那天特别热闹,我们也兴致高昂。拉里不时插科打诨,有别于我对他的印象,逗得大家乐不可支。我总觉得他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别再去想刚才他展现的非凡能力。不过伊莎贝尔意志坚决,可以陪他说说笑笑,但仍然不忘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晚餐过后,众人喝着咖啡和餐后酒,伊莎贝尔似乎认为如今享受了美食好酒,席间相谈甚欢,拉里不会再有那么多戒心,一双明亮的眼睛便盯着他看。
拉里淡淡一笑。
“太好了,”拉里说,“抽根烟吧,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餐。”
“十,十一,十二。”
“你也看见了啊。”他微笑着说。
“可那就是奇迹啊,我亲眼看见的。”
“把它握在手中,”格雷接过银币,拉里瞥着表,“现在是八点十三分,六十秒内,你会觉得眼皮沉重,乖乖闭上眼睛,然后睡着。你只会睡六分钟,八点二十分醒来,头痛也就好了。”
“十五,十六,十七。”
我和伊莎贝尔一言不发,注意力全在拉里身上。他没有再说话,直盯着格雷,又好像没在看他,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四周弥漫着诡谲沉默的气氛,宛如夜幕低垂时花园的沉寂。忽然间,我发觉伊莎贝尔把我握得更紧了,我瞄了格雷一眼,他闭着双眼,呼吸顺畅规律,原来已经睡着了。我们站在那里,时间仿佛永无止境。我好想抽根烟,却又不想点烟。拉里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方,眼睛虽然睁着,但不知神游到哪去了。他忽然放松下来,恢复了平时的神情,看了看手表,格雷也在此时醒来。
“那不是什么奇迹。我只是帮助格雷产生某个念头,剩下都是靠他自己,”拉里转头对格雷说,“明天你有什么计划?”
“格雷躺在床上吗?”
我们约好在公寓碰面,先喝杯鸡尾酒再出门。我比拉里早到。我打算带他们去家时髦的餐厅,原以为伊莎贝尔会盛装打扮,毕竟许多女士穿得花枝招展,她肯定不愿被比下去。岂料,她只穿了件朴素的羊毛连衣裙。
“我没有移动手臂啊,”格雷说,“但我也控制不了,是它自己举起来的。”
“你要怎么做呢?”
“我刚才不应该这么说,不是我帮得了你,我是说也许我能让你帮助自己。”
格雷照做了。拉里坐在写字桌前,开始数了起来,我和伊莎贝尔站在一旁。一、二、三、四,他数到十五时,格雷的手并无动静,接着好像微微发抖,我虽不确定是否看见,却凭着直觉认为拳头已渐松开。后来,格雷的大拇指先离开拳头,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在颤抖,而拉里一数到十九,银币便从格雷的手中落下,滚到我的脚边。我十起银币,端详了一会儿,银币颇具重量且奇形怪状,一面浮刻着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头像。格雷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手。
“要不要让我看看,也许帮得了你?”拉里说。
“我头痛严重的时候,得坐这把椅子才舒服。”
“真该死,我好像真被怪病缠上了。”格雷闭眼说道。
他的胳膊震了一下,然后开始上移,完全脱离了椅子。伊莎贝尔有点害怕,抓着我的手。说也奇怪,格雷的举动丝毫不像自愿。我虽未见过梦游,但可以想见,梦游的样子一定像格雷那只胳膊,并不是本人意志驱使,毕竟要刻意把胳膊抬得如此缓慢、平稳,实在很不容易,让人不禁觉得,这是某种大脑无法控制的潜意识力量,宛如汽缸里的活塞缓慢地上上下下。
“天哪,我一定睡死了,”格雷说道,然后一脸惊讶,我发现他的脸上不再惨白,“我的头不痛了。”
“别说傻话了,”伊莎贝尔说,“你被怪病折磨成这样,我怎么可能尽兴呢?”
拉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状似银币的东西,放在格雷手上。
我心想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伊莎贝尔恐怕会过意不去。
“这真的会大大影响他的生活。现在他只要头痛发作,就整整两天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样是没办法工作的。他得回到职场才开心得起来。”
拉里数得很慢、很慢,就像洗手台里有故障的水龙头在滴水。格雷的胳膊抬着,抬着,直到手举过头。拉里数到二十,胳膊自动落回扶手上。
“这把椅子舒服吗?”拉里问道。
“给他吃阿司匹林了吗?”我问伊莎贝尔。
“你先握好这个,手掌朝下。不要抗拒,也不要用力,只要握好银币就好。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会打开,银币会掉出来。”
“现在说说你怎么治好格雷的吧。”
我把银币交给他。
“原来如此,真糟糕,”他说,同情地看着格雷,“没人有办法减缓疼痛吗?”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
格雷慢慢睁开眼,看着拉里。
“没有,他头痛的时候偏不肯上床。明明该躺下来才对,他就是不要,现在人在书房里。”
他继续说起刚开始头痛的情形、他饱受的折磨,以及头痛消退后的瘫软无力。他不懂为何一觉醒来,就像以往一样活力充沛。伊莎贝尔换好了衣服,是件我没见过的纯白礼服,裙摆及地,似乎是马罗坎的纹状丝绸,边缘绲了一圈黑纱。我不禁觉得她让我们很有面子。
“打高尔夫。”
伊莎贝尔去换衣服,我和格雷则喝着鸡尾酒。虽然拉里摆明不想再提,格雷却坚持要谈谈刚才发生的事,他完全一头雾水。
“老实说,我本来不相信你会有办法,”他说,“我之所以任你摆布,只是因为没力气反对了。”
“没关系,你说不定会因此对我有点信心。那块希腊银币呢?”
“我没法创造奇迹。”
他的声音如同银铃,悠扬悦耳。他数到九时,我们看见格雷的胳膊微微从皮制扶手上抬起,起初并不明显,接着大约悬空了一英寸,就停了下来。
“谁都帮不了我的,”格雷有气无力地说,“这头痛简直要我的命,有时候我还真希望能这么解脱。”
“唉,别管我了,亲爱的,”格雷说道,“我明天就会没事了。”他努力挤出笑容,接着对我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快去布洛涅吧。”
“太神奇了,我的精神好多了。你怎么办到的?”
“你是在印度学会这种能力的吗?”
“格雷的头痛又发作了,”伊莎贝尔说,“他现在很难受。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刚才我跟厨师说,帮孩子准备完晚餐就可以回去了,所以我得亲自煮点东西给他吃。你和拉里去吧。”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