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沈佺期年辈略晚的崔日用也有雷同之举。仍是趁着皇帝设宴的机会,起舞而自歌,目的是求皇帝赏赐一个“修文馆学士”的头衔崔日用所唱的就是《回波乐》,小有异者,唯起句没有“回波尔时四字:“东馆总是鵷鸾,南台自多杞梓。日用读书万卷,何忍不蒙学士。墨制帘下出来,微臣眼看喜死。”唱罢,惹得皇帝大笑,崔日用的学士头衔随即到手了。
高适睹此,与其说是欢忭,更多的反而是讶然。一时之间拒纳两难,有些不知所措地拱手为礼,道:“某尚不知主人高姓大名合当请教。”
“某,少时略读五经,沾上些许腐儒气,此其一;及长喜言长短之术,又沾上了些许纵横气,此其二;出入闾阎之间,欲效侠行故仗剑而游,看似个以武犯禁之徒,此其三;实则出身商籍,将本求利,也不多称份,堪称掷金如土,此其四;而某为人,尤不惬论战阵之术、杀伐之学,勉强称得上是个懦夫—”主人一一屈数着手指头,说到最后一句,正屈到小拇指上,索性攒成一拳,遂抱拳笑道,“平生略无可欺豪杰之志,故自号曰:‘五蠹人’。”
诗人沈佺期得罪丢官,遇恩赦回,名义上拾回了官秩,却还没有复职,也是趁着皇帝举行内宴,群臣轮唱《回波乐》的机会当场“撰词起舞”:“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当下中宗就赏了绯鱼袋。
而就燕乐演出的内容看来,绝大多数都是异族殊方乐舞。如传自西凉的《西凉乐》,引自天竺的《天竺乐》,来自高丽的《高丽乐》,顾名思义可知演奏、传唱、踏跳这些歌、乐及舞蹈,不只是娱乐,不免也有昭示大唐国势威权之意—其中又有融器乐、舞蹈、歌谣于一炉的“大曲”,如《凉州曲》、《甘州曲》、《剑器曲》、《柘枝曲》、《绿腰曲》者是。大曲中有一类更系名曰“法曲”,尤为庄严恢弘,如《霓裳羽衣曲》,皇帝自造谣诼,谓此曲为天子于睡梦中亲往月宫夺来,记其曲谱而传于太常。
《回波乐》最著名的一则掌故是御史大夫裴谈。裴谈崇佛而惧内,时人颇以为笑柄。当是时,中宫韦氏势焰方盛,颇有武后之风中宗无可如何,徒呼负负而已。又有一次内宴,教坊中的优伶就拿裴谈的处境和皇帝的心情并作玩笑,也唱了一曲《回波乐》:“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栲栳编错柳条,做盛物之器,俗呼笆斗,此处借韵起兴而已)韦后听了颇为踌躇满志,赏给这优伶大批的束帛。
送酒的“著辞”,五言一句,或七言一句,四句成一曲是最寻常的,因为这个长度,恰足令人满饮一杯。一般说来,多属“一曲送一杯”—也就是劝酒一杯,须歌一曲以送;罚酒一杯,也要有歌为送。更细腻的讲究,是在喝尽一杯酒的过程之中,正好唱完一曲。因此,“著辞”也成就了乐曲与歌词相互对应的关系,歌者咬字的旋律与夫乐工演奏的旋律,必须维持一致。
玄宗见两造俱陈,是非难辨,只好饬令中使亲赴边关查察。而铁勒四部根本得不到面见使者的机会,受屈不能诉直,都给定了罪—回纥部的承宗,原封瀚海大都督,被流放到瀼州。契苾部的承明,原封贺兰都督,被流放到藤州。浑部的大德,被流放到吉州。思结部的归国,原封庐山都督,则被流放到更偏远的琼州。这样的流放,可谓极天地之南北,铁勒各部之于大唐之怨毒,是以愈结愈深。
“那便是—”主人追随着高适哼唱的零碎声调,串成一句完整的旋律,复稍变抑扬高下之势,补充了第二句,唱道,“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
开元二年,皇帝特别将燕乐(“燕”即“宴”,专指宴会饮馔时所用的音乐)之伎由太常寺独立而出,耑设内教坊,以与原本设置于两京的外教坊相对,各树一军。皇帝甚至亲任教席,指点那些学习声曲歌舞的秀异少儿,名之曰“梨园”,号之曰“子弟”;此举更是亘古所未见者。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小山石髓可得见,江花流霞未得亲。八公携手五云去,空余桂树愁杀人。
曲子是众乐师依照音声之理推按而得,歌词是那主人自己剪裁修饰而成,可是五十缗的赏金却归了高适。报科头人不免带着些故示隆重其事的玩笑之意,打起小令旗绕室巡行,口中又像是呼喊又像是吟唱,旗錾子上的小银钟铃锒一阵脆响,随即侧间廊门大开过道上两健仆并四小鬟簇簇拥拥扛抬着一木箱,来到高适面前,往返三过,开箱一看,满是簇新晶亮的铜钱。
高适想了想,道:“以某所闻,似是妓家自叙身世之语。”
高适一介游侠,多年来放浪形骸,早就惯习了不为常礼拘束,我举止自我举止,我歌哭自我歌哭,听人孟浪噱笑,只道他有可观可喜之情,岂容错过?当下深深一顿首,向十友叉手环臂一揖,翻身离席,拉开屏门,急奔而出—可以说相当莽撞地闯入间壁,向内喊声:“瓜州调,某识得!”
张守珪的法子是在瓜州城残破的墙垣上置酒作乐。吐蕃兵众怀疑其中有诈,不敢强攻,逡巡片刻而退。未料张守珪居然别出奇兵,纵马挥戈,奋击长逐,大获全胜。瓜州得以保全,张守珪受到嘉赏,边关一时安和,各复旧业。十一月,朝廷改瓜州为都督府以张守珪为都督。
高适毕竟读过几年书,对于韩非子“五蠹”之说原本不陌生,但是居然有以五蠹自号者,却甚为罕见,看这人虽自报为商,吐属却像个士行之子,遂不敢掉以轻心,道:“君所作歌,慨然有神仙之思,其飘逸酣畅,不同于俗谣俚曲—然,虽得瓜州调之曲式,旨趣却与某所闻于荆州、襄州、安州之旗亭者大相径庭。”
高适一掌、一剑,未曾停歇,此时加入的鼓节却不期而然地敲醒了他的记忆,道:“三叠首二句,自为一叠。”意思是说:每六句歌词的前二句是重复的,其情恰如《回波尔乐》第一句中的“回波尔时”四字。
当笳、鼓、阮咸、箜篌纷纷应和之时,那身着淡青袍子,头戴小冠的乐工也放下牙版,捧起胸前筚篥,一声逼出,似仙禽唳空,群鸟依回,将满目琳琅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尽皆统御了。
长安一辞十万里,魂梦长安谁家子。牙签漫几玉梳横,琵琶初听若有情。金犀注酒悬丝起,绵绵更衔长江水。
此后七年,这高适便在父母葬所的梁、宋一带混迹,于所操之业,不问贵贱,经常力田为农,勉务桑稼。他平生爱交友,有游侠之风,偶有余资,便不计挥霍,竟然流落到“
高适此时豁然开朗。他讶异了,竟是这一群看似从未演奏过瓜州调的伶人,依循着天地间某一不知如何生成、又不知如何演嬗的法式,让他想起了此前在荆州或襄阳等地过耳即忘的歌调。紧随着一声接一声、一音接一音;音声相随,不绝如缕的第三句、第四句,乃至于五、六句,都像是高处岩壤间自然流溢而出、倾注而下的溪泉,涓滴不止—将就着曲式,那主人口中辞章也信腔而行,唱成
十友不耐嘈嚣,窃窃私语了一番,怨声连连,却无人敢起身相问讯。想那些能听宫辨角、引商刻羽之人,度曲识字,必属士流,管领风骚有余,若非白身,手中必定还掌握着大大小小的权柄。另一方面,身为贸贩者流,能够到琼花楼来一亲风雅,已经算得是叨窃忝据,岂敢声张?话虽如此,作东道的十友却没有一人料想得到,今日邀来的这寒士却大起好奇之心。
太宗奖掖于前,高宗追步其后。能歌擅舞之伎遍及宫廷、军旅、诸王公贵人之门,将军宰相之邸,官有家有,公蓄私蓄,声歌一事,竟然差可与农桑耕织相提并论,堪称大炽于天下之业。几十年间,仅并时列名于太常寺、鼓吹署的乐人、音声人、舞伎之数,多时可以数万计。
瓜州调,则是这一类从边塞入中原的曲式之中最新的一支日后也一度编入大曲之目。
可是未及一月,京中报状一连数纸,几番简略地提及此次胜绩便有如鼓弄起一阵漫天卷地的大风。无论是东西两京抑或各州郡通都大邑,都有好事者纷纷议论:在残城之上置酒作乐,所饮者何?所歌者何?
这一室人众,俱朝西拱坐,垓心东向而坐的,是一年约二十五六的清癯男子,着幞头长衫,右手持一鞭尺,轻轻地点颤着昂首微笑,以对来者—他所凝视着的,显然是高适胁下的宝剑这男子身旁侍立一童,这时不疾不徐、从容有节地问道:“听来客口音,似是宋中,能识得瓜州调,足见游屐万里—敢问大姓?”
五蠹人不觉倾身向前,一张原本苍白的脸上忽然间涌上了些微血色,双眸眈眈闪烁,鞭尺一挥,列席乐工再度击节促拍,奏起了先前那瓜州调的乐章。这首歌,一如先前五蠹人所作,恰由于声调不尽合于中原时律,听来便特别有一种迢递疏离的异域风味。
高适天生一副傲骨,自负器识不凡,功业可期;但是如何出身却极其迫切,而不得不委曲求全。大约就在李白从金陵往广陵的时节,高适人在荆、襄间漫游,堪说是百无聊赖,不知何去何从行旅间每每听人说起圣人寿诞刚过,扬州大邑巨贾有十友之称者一向在此数州之地往来,筹措着来年京贡之礼。高适心念一动,暗自忖道:祖传御赐之剑,天下至宝,若能夤缘供奉入京,得天子一览则皇室之宝,流落草野,毕竟非所乐见。更何况当局者原本就有不使岩穴之士失望的悬念,睹剑而思人,未必不能与以小小功名以为日后着绯戴紫的基础。高适一念及此,觉得机不可失,遂乘船下江,来到广陵,借着探看父亲临终之邸为名目,实则还是想借由十友之力,作献剑之谋。
此前十多年的开元初叶,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发兵袭击铁勒九姓,大破拔曳固于独乐水,不料却被败阵之敌的散兵游勇颉质略从柳林之中飞身一刀,砍下了头颅。默啜的头颅辗转为唐军力士侯矩送回了长安,而突厥迫夺铁勒之地的局面却已形成,故铁勒四部—回纥、契苾、思结与浑—从此穿越大漠,徙居甘州、凉州之间。
只此四句,忽然间有人喝道:“失度矣!”听得出来,喝叱者语带嬉笑,可是意态相当坚决,随即一声鞭尺落案,鼓笛中断,歌声也倏然而止。人声窸窣了片刻,再度鸣弦出声的,是一张琵琶,却只拉了个起调,又为先前那人斥住,道:“此曲入耳欢快,与词义远矣。”紧随着,又是一声鞭尺落案,琵琶声也幽幽咽咽地停了。
无论如何,王君骤然败死,极令关陇震骇。就在这一年十月,朝廷命朔方节度使萧嵩为河西节度使。萧嵩引刑部员外郎裴宽为判官,又收了王君帐下的判官牛仙客,共掌军政,复以建康军军使张守珪为瓜州刺史。此刻的瓜州城,仅断垣残壁耳。张守珪亲负土石、操版筑,修辑武备。就在将士相顾,戮力构工之间,忽然发现远处风烟大作,尘土飞扬—居然又是吐蕃的马队到了。城中吏卒相顾失色,全然没了斗志。张守珪却道:“彼众我寡,又疮痍之余不可以矢刃相持,当以奇计取胜。”
王君尚未发达之前,经常往来四部,受尽这些异族之辈的轻鄙是以尔后当上了河西节度使,驻节凉州,常以酷法虐之。这种你来我往的衔怨已甚,不可缓解;而铁勒四部中熟悉唐人风情的,也有了机心深刻的法子,他们秘密派遣使者,直赴东都告冤。王君一旦得知内情,索性先发制人,急递驿奏,说是:“四部难制,潜有叛计。
五蠹人听完一过,垂头长喟一声,良久才道:“果然是她。”
正当开元十五年闰九月,吐蕃赞普与突骑施苏禄可汗共围安西城时,回纥部被流放到瀼州去的先主承宗有一族子,名叫护输,此人默观世变,乘势而起,纠合党众,口口声声要为承宗报仇。正当吐蕃遣使从小路联络突厥的时候,发现王君在一旅精锐骑兵的保护之下,驰往肃州巡逻,未几即还师,则是向甘州以南的巩笔驿而去。
这一场战乱,实则另有早先埋伏的枝节因果。
这一首三叠之歌,载咏载叹,起手“十万里”天涯之远,说的好像是边关之人对于京畿的怀想。可是“周郎”二字一出,便可知另有事典,所运用者,乃是三国时代周瑜的故事。《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谓:“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那么,随后的吴曲、江花都是寄托相思的人所自拟之境与情,而所思念的人却久居长安而不归。第二叠里的“牙签”、“玉梳”、“琵琶”和“金犀注酒”诸语,在在显示了相思之人是个颇工于诗文的声妓,注酒而悬丝,音谐悬思,而思念竟有长江之势,取法夸饰,而奇警真不可遏。至于第三叠,则娓娓诉其幽怨之所由生,乃是因为“蜂黄褪尽”,此处所用,为炼气之士在道经之中常说的:“蝶交则粉褪蜂交则黄褪。”以蝶与蜂交尾之后褪色为喻,自然也就表现了爱恋之情转趋淡薄的哀伤。
酒筵歌舞,原初时带有解脱于礼仪的用意,甚至连酣畅的醉态也还是礼仪的一部分。无论独歌自舞、答歌对舞,或者轮歌迭舞,时日既久,踵事增华,歌舞之间的周旋相顾以及歌调本身的运用发明,日趋细腻。当时泛称此为“送酒”,送字多义,既表伴随,又表劝进,当然也有馈赠的意思。
粥不继,游方乞食,勉营口腹”的地步。人们还记得他,乃是因为他胁下一剑为祖父高偘当年受封为平原郡开国公时的御赐之物,此剑金鞘玉格,宝石镶柄,价值连城。然而无论如何偃蹇困穷,那剑,始终随身因此在乞讨时,常让他受嗤笑,有人讽他不能自谋功名,有人讥他辜负宝剑声价,当然也有人不时地挑唆他把剑卖了。
舞蹈有辞相属,是从魏晋以后才慢慢发生的,所以后世南宋史家郑樵根据《乐府诗集》所搜辑的曲目而在《通志·乐府总序》提出:“自六代之舞,至于汉魏,并不著辞,舞之有辞,自晋始。”至于合曲之辞,则出现得更晚:“琴之九操十二引,皆以音相授,并不著辞。琴之有辞,自梁始。”
据载:北魏时的权臣尔朱荣曾与同僚联手踏地而歌《回波乐》,是关于这个曲子最早的著录。歌词早就亡佚了。这个曲调沿入大唐,而得以保存。现存的唐之作,率皆为六言—也就是六言一句,两句一节,或四句、或六句、或八句的格式。起句通用“回波尔时四字。
第三人唱腔先行,唱罢两句,自己笑道:“此词声字疏密间杂,抑扬无节,真不能合瓜州调。”只不过须臾光景,一连五七首曲,皆未终章,奏来竟全然不合那说话人的意思,然而间壁传来的笑谑之声,却愈发地喧哗了。
瓜州之战,九月启衅,王君始终怯懦不敢接敌,到了十月中吐蕃悍将烛龙莽布支分兵另取南邻的常乐县。县令贾师顺是出身西北邻近边地的岐州地方人,为人耿介而剽悍。临敌无多智虑,但能坚守。他没有想到,瓜州很快地陷落了。悉诺罗恭禄接着移兵会攻常乐县,打了十多天,居然还是让贾师顺撑了下来。
这童子声如雏凤,清鸣柔宛,看来并没有驱逐闯入之客的意思—这当然也就显示了为主人者的态度。即此一屏之隔的十友当下放了心,稍张些胆色,从屏扇的缝隙间窥看着那满室人众的动静。
从太宗贞观二年祖孝孙考奏雅乐、皇帝与御史大夫杜淹的一场激辩之后,大唐朝廷对于殊方异族的音乐一向采取兼容包举的态度,的确让大江以北的各地—尤其是两京地区—凡有歌管处,皆能时度新曲。以宫廷为核心的教坊到处征集乐工,广采天下四方之乐,最著名的一个曲子从高宗历经中宗、武周、睿宗,直到开元天子之时,都可谓“风靡寰区,无处不有”,那就是《回波乐》。
其后的第二章、第三章,也同第一章一般,乘势奔流,天然不凿
广陵商贾群聚,人人争传其事,以为此子“痴愚无状”,可是也有人以为:孤哀子自以为事亲未谨,而令父母双亡,能够尽散家财,以营窀穸,也是大孝难得的节行。也就在大事合葬了双亲之后,高适远赴长安,试图干谒父祖旧交,盼能得一个出身入仕的机会。虽然高门大第的贵人们大多接待了他,也颇有些赆仪奉送,聊表抚恤之情。可是一旦说起安顿幕僚吏职,人人面有难色,都说:“圣朝霑恩普施,遍及隅隙,唯须于功名中求一溉耳。”质言之,还是指点他读书应试。
据前线飞报传告入京,载于开元报状:吐蕃曾赉檄文,谓贾师顺:“明府既不降,宜敛城中财相赠,吾等当退。”贾师顺让士卒们排成一列,在城堞女墙之间士脱去甲衣,于刺骨寒风之中赤裸相迎,贾师顺还站在极高之处,放声吼道:“常乐别无长物,仅此微躯数千,虏来可取!”悉诺罗恭禄知道唐军无财,却还有死战之心只得引去,把北邻的瓜州城夷毁殆尽。
尽管家传儒风,幼学经史,颇识章句;然而此时的高适家业荡尽,无枝可依,一贫丐而已。他已经遁离高尚的士族,果欲振作,也力有未逮。试想:如欲再谋仕禄,就不得不应考;如欲应考,就不得不读书。可是,此时的高适一无读书之处,二无可读之书,应考便成妄想。于是也有人指点东西,道:若不能折节读书,另有一途堪择,那就是赴边关、投军旅、计首功。高适随即北上蓟门—偏偏北边燕赵诸州,彼时晏然无征战;高适漫游了好几个月尽人皆以故将之孙待之,多所礼遇,却没有任何一主帅能予大用事实上也无可大用之事。
此时羌笛、竽、角也按节加入,乐工相视、相听,彼此间并无片言只语,却仿佛能互通心念,尤其是那些双目皆翳的瞽者,虽然偏额斜颈,侧耳谛听的模样古怪,可是一旦手中管弦起奏,声籁齐发,其壮阔闳丽,竟似有震筋撼骨、动摇梁柱的巨力。
就在高适来到广陵之前不多时,即使在荆州、襄州、安州各地的酒楼歌馆、妓家旗亭,还真有所谓瓜州调一曲流行。许多号称“搊弹家”的乐工争相制作,但是言人人殊,所谱之曲,杂用三言至七言不拘,与原本流传于南方的乐风大是不同。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夜卧松下云,朝餐石中髓。
五蠹人再度来到琼花楼时已经失期逾匝月,身躯看似瘦了一圈,虽然逸兴高昂,面容仍不掩憔悴,身边小童服侍严谨,流露出加意照料的神色,看来染过一场病的传言不虚。这一天,维扬十友例行月会,招宴一个客游广陵的寒士,由于天候遽转严寒,野帐不敌风霜,才设席于琼花楼,所营酒馔之处,就在五蠹人的间壁,一屏之隔而已。
五蠹人闻言不觉一怔,急道:“然则,汝尚能记其词否?”
高适报了姓名里贯,与那主人无多寒暄,直道:“近日荆、襄诸楼馆,无处不歌瓜州调。某忆其曲,本是七言六句一章,章三叠简易如此—”说到这里,他旋身按剑,手拊金鞘,看似以剑击掌,也像以掌击剑,琳琅之声,如碎浪拍石,作奏节之状,可是连打了几下,只能拼凑着哼唱了几个零碎的音,却连一句完整的歌也唱不出。那主人却听得开怀,撩起左臂衫袖,解下缚臂短匕,一拔、一合,应和着高适剑掌相迎的拍子,随即转眼向中列一击铜鼓者颔首示意,击鼓的当下明白,跟着轻轻擂起鼓槌。
从这些例子看来,《回波乐》已经大不同于南乐,除此曲之外百年间尚有《倾杯乐》、《三台令》、《轮台歌》、《醉公子》、《酒胡子》《醉浑脱》、《幽州歌》、《燕歌行》及各体《凉州词》等,不胜枚举顾其题目便知,皆与唐时东、西、北边外各胡族密切不可分,《轮台歌》最为显例:“燕子山里食散,莫贺盐声平回。共酌葡萄美酒相抱聚道轮台。”其中,“燕子”指“燕支山”,“食散”是“食餐”,“莫贺为天山左近之地,“盐”就是音乐的单位词,犹如“曲”。整首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在燕支山野餐,听着莫贺曲在山间回响,畅饮葡萄美酒,亲切地谈着轮台。其辞旨浅白直露,却具有健朗开阔的情怀。这保留下来的曲词透露出一点:早在开元时代之前,泛称的西域胡乐已经广泛地传入中原,并且对当时的宫中教坊以至于民间歌馆产生了长远的影响。
护输得报,设下一支伏兵逆袭,与十多年前默啜遇害的情景相仿佛—护输帐下的勇士一举自林中跃出,夺了王君的旌节,反手用那旗枪刺杀军中判官宋贞,当即剖出心脏,指着王君道:“始谋者是汝!”王君不得已,率左右数十人力战,自朝至暮,左右尽死。直到暮色沉暗之时,护输斩杀了王君,载着他的尸身奔赴吐蕃。当此时,驻扎在凉州的唐军为数不少,这一支部队平素纪律严明,堪称劲旅,一旦接敌,威慑可畏,很快便占了上风,不多时,便杀得护输弃尸而逃。
长安一辞十万里,魂梦长安谁家子。周郎宁忆吴中曲,此行吴中何时绿?江花东归逐春风,江波影稀看不足。
这时,席间众人都还沉浸在歌调的余响之中,唯独那吹筚篥的青袍乐工侧过头,深深望了李白一眼,似有话,但是没说出口。
在江南,六朝故地,城邑绵延,原本就是“歌酒家家花处处的所在,酒筵馔宴之间的伴酒歌舞多只在士人、官吏相迎相送的场合出现,一向沿袭故制,没有太多的变化。所谓歌,也就是吻合五、七言整齐有秩的“著辞”,无论是乐工、伶人献演,或者是与会主宾自娱,渐渐形成了歌舞相和的传习,并且与饮酒的节奏相配合。
松云夜卧朝餐石,白毫回峰巉岩碧。此花连绵向江开,流霞一杯余独酌。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拂花弄琴坐青苔,绿罗春风树下来。南窗萧飒松声起,凭崖一听清心耳。
长安一辞十万里,魂梦长安谁家子。蜂黄褪尽春莫道,宁教烟花作主人?烟花无种不留意,我从吴曲顾君频。
且说那寒士,另是一豪杰,姓高名适,字达夫,祖家沧州,行年二十七。此人门第出于渤海高氏,祖父高偘(即侃),为高宗时军将,曾经官至左监门卫大将军、平原郡开国公,赠左武卫大将军。高偘教子不以武事,故命名崇文,可是高崇文虽然荫封,官韶州长史,在内迁外转的仕宦生涯之中,庸碌无所建树,于开元七年五月间,病逝于广陵私宅。次年六月,年方弱冠的高适为父亲迁窆于洛阳平阴里积润村北原,与母亲渤海吴氏合葬。这一趟移灵迁葬,重修坟茔,是相当大的耗费,非但将高崇文毕生积蓄倾囊而尽,两代以来在广陵营置的房产也抛售给维扬十友之一。
高适不数日前才从上江处荆、襄旗亭听人唱此,耳边烂熟于是声称“识得”此曲,这么轻率闯入,纵目而观,眼前为之一亮—满座二三十人,各拥吹弹乐器;外围半弧列六七乐工,各持排箫胡笳,其相邻另是半弧,列坐四五人,各秉羌笛、竽、角之属。向内另是一长弧,也有十人上下,人人各据一席,面前矮几上置了琴、箎、铜鼓、阮咸和竖箜篌、卧箜篌。再往内,复有半圆一列都四五人,面前也各有一小几,却无乐器,只铺陈着纸笔、墨砚牙版等物,其间还有一人,面团圆、肤色黧黑,眼睑如核桃,身着淡青交领宽袖袍,头上戴黑色系颊牙簪小冠,胸前一环金银织丝绳挂着支精工细雕的筚篥,手里却捧着牙版衬纸,奋笔而书,小字如足甲,大字如核栗,也看不清所画是何山何道的符箓。
就在维扬十友与高适相见攀谈之际,竟然听见屏门之外,寻丈之遥,传来一阵笳鼓,一阵羌笛,接着,还有一阵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