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湜密邀郎岌入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有个一向潜心习道的妻子魏氏。崔湜的盘算是,倘能市之以恩,赂之以惠,有朝一日若得尽收郎岌之术,成其内眷私学,则自己在风云诡谲的官场之上,容或还能由于透达的识鉴,持续他“先据要路以制人”的势力。
十八天之后,日逢庚子,李隆基直过日午,才想起数月之前有那十二字真言之兆,寻出一看,的确是“庚子日晡时出玄武见流星吉”,于是随手招了身边一客,乃是前朝邑县尉刘幽求,步行出皇城之北,抬头见是玄武门,不免暗喜,两人一入禁苑,便直叩宫苑总监钟绍京的廨舍。
郎岌所定之策,是先与相王家人私语:崔湜之妻早岁即得异人传授秘法,能占气候,且擅以经卷字句为卜,恰是以此术观得隆庆池北的五王宅第森森然有帝气,堪信仍有可以深入参详的机宜,何不召之过府,详询底蕴?
当时郎岌便与崔湜说:“深恩不可测,大狱或将兴。”中宗皇帝当时复为皇太子,皇太孙李重润则受封邵王,果然在这一年,邵王和他的妹妹永泰郡主、妹婿魏王武延基由于议论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与武则天的宫闱秽事而遭赐死。
依照李隆基的谋议,诛杀韦氏并大臣的同时,也是亟须安定人心的时候,遂请相王李旦奉少帝登上承天门,慰谕百姓。承天门位于太极宫南,向例皇帝在此露面,必属庆典隆仪,百姓自然安心。可是在此刻,李旦却一反平常,坚执己见,要在太极宫西边的掖庭宫外安福门露面。
此夕“唐隆之变”,事发直似屠杀。羽林军之中觑势而动、随即投归李隆基节度的郎将官越来越多,各路人马纷纷以果毅所部为区处,大闭宫门及京城之门,四出搜捕韦氏亲党。先斩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韦温于东市之北,复斩中书令宗楚客于通化门——当时宗楚客还易装改容,孝服满身,骑一口青驴;看门的一眼认出,打拨了布帽,并其弟宗晋卿一同捆了,枭首于门下。
此番夤缘布画,还有另一筹在其中——郎岌得以老仆之身,随侍在侧,暗中指点。这样预着地步,一方面可以亲近相王,一方面还可以让崔湜本人避于嫌疑之地,以免招韦氏一党耳目。
帝星有故,大宝易主,这是常例。不过,郎岌却推看出更多的细故和变化。首先,帝星之灾,居然变自中宫,也就是显然指向了韦氏与安乐公主;其次是二度履储君之位的相王,其家也有异状。那是在长安城东、隆庆池北,相王的五个儿子——分别是寿春王李成器、临淄王李隆基、衡阳王李成义、巴陵王李隆范和彭城王李隆业——列第于此,广宇连栋的宅邸,朱甍碧瓦之上,郁郁然缭绕着帝王之气,连日更盛。仅此二象,便教崔湜更加不安了。
崔湜一向服其神算,听这语气,更不像平常那般坦易从容,遂跟着慌张起来。郎岌推算了整整七昼夜,才道:“太阴、岁星犯紫微,大丧数定;非有巨力,吾等亦将不免,噍类无遗矣!”
李隆基反复读了几过,实在不能解悟,只好退了两步,十分虔敬地向魏氏一颔首,道:“此纸竟何用?尚请仙使明示。”
至于魏氏,郎岌竟然长跪三叩而辞,所叮嘱则是:“某一身所事,尽付仙使,此遇不枉矣!”
“崔郎去道日远,不复返焉。”郎岌接着肃然沉声而道:“某去后,仙使即拜启相王裁处,决以修真为志,从此一绝尘女冠矣;而崔郎必不为阻——此后三载为期,可见道心在天否!”
庆州龙潜,字于渊,据闻此子天资颖慧,于学无所不窥,追随潘师正最早,能观星,擅术数,惜其年寿不永,曾无一文传于时,很早就过世了。
变后未几,相王李旦果然在李隆基和北门羽林的拥戴之下即位,年号景云,史称大唐睿宗皇帝。在他两个慕道的女儿之中,西城县主改封西城公主,第二年又改封金仙公主;崇昌县主则初改隆昌公主,继改玉真公主——两座对峙森严的道观日后皆归公主所有,并且展开了庞大的整建工程。崔湜的夫人魏氏则始终与玉真公主相左右,两人如师如友,相共一生。
安福门朝西向开,隔驰道与辅兴坊相对,就在彼处,有太宗时的殿中监、宗正卿、光禄大夫窦诞的宅子。窦诞虽然于死后封赠工部尚书、荆州刺史,在世时爵位尊显,又是皇亲,然而在功业方面,实无所树立;倒是窦诞所拥居的一座广大宅园,近百年来多有术士指为京中福地,是古龙首原之“眼目”,与掖庭宫一驰道相对,气象非凡,形势佳好。
至于狼,在龙马狼驴四子之中,年齿最长,他也是崔湜夫人的传道师郎岌。
相王登基之后,魏氏与崔、魏两家再无一丝半缕的牵系,她的名字也改了,叫“未隐”。当初郎岌所谓的“此后三载为期,可见道心在天否”之语也应验得分寸不失;三年之后,睿宗遂其懦性、饰以道体,让大宝于李隆基,崔湜则因阿附太平公主而受到牵连,法司入之以“图谋弑上”之罪,赐死于荆州掷甲驿。
原本,钟绍京参与李隆基诛除诸韦之谋颇深,临事却犹豫了。倒是他的妻子,先在内室中大义凛然地教训了几句,说:“忘身徇国,神必助之。早前既然与谋,便已同舟系命;而今翻悔而不行,有祸岂能免?”
卢藏用的叔祖卢承庆曾任度支尚书,父卢璥,官至魏州司马,世为士族,又是进士出身,以文章名家;其学辟谷、炼气之术,极为时人所重。中宗神龙中,卢藏用任礼部侍郎,兼昭文馆学士,数度隐居于长安近郊的终南山,人讥为“随驾隐士”。此公最为后世所周知乐道者,是他曾经指着终南山,对司马承祯说:“此中大有佳处。”而司马承祯则答以:“以愚观之,此乃仕宦之捷径耳。”用这一段对话作为卢藏用的谥注,似乎有些冤枉。卢藏用工书法,书体酷肖右军,与陈子昂、赵贞固交游极密,情谊佳好;而陈、赵年寿不永,都早早地过世了,卢藏用为此二友抚孤以至于长,可见风义。
言下之意,倒像是坦承当初他之所以慨然应崔湜之召,竟是为了能将一身修为,传授于魏氏。魏氏此时也大约明白,这老道忽而如此礼敬,对她必有非凡的期许,却仍不敢自信,只能又怯又急地问道:“师一去而诸法空;妾为崔氏妇,岂能淹留贵盛之家,不谋归计乎?”
郎岌何等精明老练之人,登时亢声接道:“仙使所见,老奴所书,天机若不许于王道,则惩奴身。”
不到半日,京师中哄传:多年来到处指点舆地气候的那个疯癫道人,在失踪将近一年之后,忽然出现于东都洛阳,披头散发,妄语谵言,逢人便以当地流行最广的民食为喻,随口唱说:“韦后娘娘烙的饼,宗楚客给卷大葱。李家皇帝吃一口,万年县里见飞龙!”
韦后立刻上奏,请旨擒求杖杀,以止讹谣。皇帝也毫不迟疑地批准所请。说是这郎岌很快地解拏到西京来,押入法司鞫审,郎岌服罪之辞也很诡异,直道:“漏泄天机,杖杀合宜!”当即发付杖责,结结实实往老道士的背脊上打了几十棍,越打杖声越是清脆,众人俯首细看,地上摊着一张似皮非皮的人形毡子,底下的石砖倒是崩了几角。
郎岌弱冠之年,便常应达官贵人的礼聘,为土木风鉴之资。可是,一方面由于天赋异禀,他一向视研读道经、修炼丹药等为余事,不甚措意,是以积学不能厚,言事便不能深。也由于少年得意,性情排奡不羁,落落寡合,常直言忤人,所以交游虽广,也颇惹忌惮。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崇昌县主笑了,上前拉住魏氏的手,道:“此即通人所谓‘道隐不见’,是么?若云隐而不见,毕竟还是留了字句呀?”
至于那“大故”为何,郎岌不说,谁也没敢问下去。这是中宗景龙三年初的事,正当时,宗楚客拜为中书令,萧至忠为侍中,崔湜也由于私侍上官昭容的缘故而得以为同平章事,实际上掌握了相权,然而为期不长——崔湜的父亲崔挹任国子监司业,私收选人贿赂,而崔湜不知,反而把给了钱的选人给汰除了。那人不服,前来理诉,道:“公所亲受某赂,奈何不与官?”崔湜怒道:“所亲为谁?当擒取杖杀之!”那人冷笑道:“公勿杖杀!杀则来日便要戴孝也。”为了这桩丑闻,崔湜被外放到襄州为刺史,行前郎岌笑着对崔湜说:“春荣到襄,秋实返秦,安之。”半年不到,中宗行郊祀礼,果尔放还。
那魏氏每看一处亭台楼宇或是园林池沼,便回头同那俯首低腰、神情极为虔敬的郎岌肃容相商,声语甚低,旁人但闻窸窣,不能辨解其义;偶然听得零碎字句,不外“北斗”、“紫微”、“太白”、“入犯”等不成片段的话,之后,郎岌才以十分简洁的词汇慎重禀报:“林木佳祥”、“土石安顿”、“觚棱浑穆”。李隆基也只能唯唯而已。直到遍行一周之后,郎岌又同魏氏一阵耳语,忽然讨了手版笔墨、铺纸疾书十二字:“庚子日晡时出玄武见流星吉。”
魏氏随郎岌实学术数,不过百余日,还难以自出机杼而成主张,听这伶牙俐齿的华服丽人一问,不免有些胆怯,苦苦一笑,竟不能答。崇昌县主也不免狐疑起来,她的确未曾料到,一个可以望气谈天、洞观休咎、号称仙使的道者,连句寻常的玩笑话都应对不了,而县主所握着的那只手,竟然透着几许冰凉,还在颤抖着。
这还是大唐中宗景龙四年春天的事,魏氏随即入相王府,虽说是同李旦切磋诸本道经文字,时而就眼前字句,作时事之卜;实则追随郎岌持咒、诵诀、解经、养气——大约除了炼丹服饵之外,但凡郎岌所能事者,皆修治无遗了。其间,郎岌随时会流露出一种急切促迫之感,像是身后有人追拏,不得不仓皇赶路;又像是天地变态,倾刻间便要有翻天覆地的灾祸临头。
流人遇赦而放还的事所在多有,偏偏李重福总不能沐此天恩;他郁怀惨悄,陈情上表:“陛下焚柴展礼,郊祀上玄。苍生并得赦除,赤子偏加摈弃。皇天平分之道,固若此乎?”其悲愤可知。然而,纵使有这样一封书信,也没能得到回复;日后——也就是在中宗驾崩之后,相王李旦即位之初——李重福终于发动了一场兵变,而这一场迅速被扑灭的兵变所牵连动摇者,将应于多年之后洛阳的天津桥畔,是时李白在焉。
刘幽求望着那漫天飞扑而下的星芒,喊道:“天意如此,机不可失!”
先此,武后久视元年春天,成州有身长三丈、面色如金之人,夜半现迹,有人说那就是佛;佛还留下了话语,谓:“天子万年,将有恩赦!”于是改元“大足”。
在潘师正这一群弟子中,有“龙马狼驴”之目。“龙”是龙潜,“马”即司马承祯,“狼”为郎岌,“驴”则是卢藏用。
相王李旦性懦而多惧,敬鬼畏神,疑风惑影,常到处寻访术士以求前知,总想逆料天命,趋吉避凶。尤其是从母亲武后那里承袭一事,常着迷于字卜,无可自拔。所谓“字卜”,遇事随机见字,便以该字为该事征兆,几乎无处不可行之。非密迩之人,不知相王积习如此,还当他一意着迷于文字训诂之学。
这桩惨案,留下了一个伏笔,直到中宗继位,虽然追封李重润为懿德太子,仍心有不惬;而李重润的生母韦后,更对中宗的庶长子李重福常怀嫉恨,以为当年赐死之事,乃是李重福与张易之兄弟联手构陷所致。中宗遂先贬李重福为濮州员外刺史,再徙之于蜀中合州,复迁往湖湘之均州。非仅奔波于万里程途之间,在地且不能兼领权柄,直似流人而已。
不过,这还谈不上什么“不可测之大故”,论及彼一“大故”,仍须从前事索寻。
这时节,正逢临淄王李隆基罢潞州别驾之职,返回京师,到处结交豪杰、阴聚才勇。一旦闻知隆庆池北帝气之说,自然也平添了十分兴味,随即择日将魏氏、麻姑、璞娘、瑕娘并郎岌等一行主仆十多人都辗转迎去,先在临淄王府盘桓竟日,所图无他,就是仔细观瞻王府地理。一时哄传崔湜献妻,临淄王与崔湜则从未为这秽闻做过只字片语的辩解。试想:有这样绘声绘影的闲话,以为遮掩,岂不比什么托辞都来得有效,且不落痕迹。
数十年前,窦诞子孙已经在宅第两端各修建了一座道观,有若犄角相对,而李旦此番登临安福门,用意根本不在奉少帝以安民心——魏氏早就卜得通透:少帝的御座坐不过一个月——李旦念兹在兹的,却是将那两处道观收归己有,让两个潜心求仙的女儿居停。
对相王的留别之言,辞简意赅,不外就是对这庸懦之人最深重的勉励和期许。郎岌是这么说的:“大命由天,不可与夺,王其承之。”
然而,就在中宗行郊祀礼的当天,郎岌在京中遥望南郊气象,反而流露出哀凄的神色,同崔湜道:“昔言‘不可测之大故’,今可测矣,崔郎宜早订计。”
崔湜向所倚附,不外韦后与安乐公主之党,兼以旁通上官昭容,私侍太平公主;若说太阴、岁星所指确为外戚,则不免涉嫌篡逆,如此一来,崔湜的麻烦可就大了。郎岌也顾虑及此,遂议:“并从二象,而定于一策之间,唯入相王府耳!”
此与禁城之地理有关。盖禁城在皇城之北,宽二十七里,深三十里,东抵灞上,西连旧长安城,北按渭水,南接京垣,腹地可以聚数千兵马。单发一旅于此,斩关入皇城,迳收奇袭之效,则锐不可当而功莫大焉。
传闻:郎岌曾在东西两京之地到处游观多年,身后时时有一班衣冠人物追随,听其指顾,随口谈吐些个灾祥休咎的言语,当下以为说笑无稽,可是日后往往征应不谬。这是他被崔湜看上,迎入府邸、奉为上宾的根柢。
郎岌道:“用则有征,王明智过人,必有见解,不烦费辞,漏泄天机。”
到了七月七日,皇帝在神龙殿慌慌急急吃了一块热煎饼,吞不下、吐不出,噎了片刻,先是满面紫红,不多时由紫转黑,已经晕厥过去。待太常寺的两位太医署令赶到时,已经龙御上宾了。这一刻,宫中的传言也到处流窜,都说:不数月前那只剩一张皮的老道士所唱的杂谣,毕竟是有底细的。未几,韦氏拥立年仅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即位,年号唐隆,是为少帝。
在临淄王府,李隆基摒去闲杂人等,仅万骑军果毅葛福顺、李仙凫随同侍卫,引魏氏、郎岌周游王府。随行的,只有当时正在王府做客的西城、崇昌两位县主——她们都是李隆基的妹妹,从小就研读道经、访习道术,执意相从,李隆基也不能峻拒。
此人原籍定州,年幼时尚未修习道法,已擅占气候,名动两京,潘师正众徒之中,他是唯一受访顾而得以相与接谈的。一谈之下,潘师正惊为天人,向不以弟子视之。
钟绍京这才趋出拜谒临淄王,三人一面商议动静、一面招聚人马,自晡时以入夜,待先前策应的羽林军万骑营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等三名果毅,以及所部皆陆续潜至之时,夜方二鼓,忽然间,流星骤落似雪。
令崔湜大喜过望的是,老郎岌居然一口答应,入府不数日便设施典仪,行授业之礼。郎岌受拜之际,看着九炷香烟,忽然叹了一口气,对新收的女弟子道:“年外或将有不可测之大故,吾等且勉乎哉?”这话令崔湜若有所悟:原来郎岌之所以答应入府,并非图报于崔湜的笼络,而是为了能及时得人传授了自己的道法。
同年四月初,郎岌忽然分别向相王和魏氏请辞,相同的话说了三句,不同的叮咛也各有数言。那堂而皇之的三句告别之语是:“某身解之期已近,不能久留,请从此去矣。”
景龙三年,中宗祀于京师南郊。崔湜当时更由于攀附上安乐公主的缘故,奉召入陪大礼,风闻将有大赦,可是郎岌却力持反议,笑吟:“帝气三千界,悲风下邵陵。”此处的邵陵,所指乃为邵王陵寝,语意明显:基于皇帝对李重润的凄恻追思,李重福断无逢恩被赦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