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童稚时代的李白,已经深知自己是一枚谪落凡间的天星,由此而视父母,不过是上天借以育成他这一度凡身,所不得不假借之器备;由此而视兄弟,更不过是十数载童春秋、陪伴嬉耍的伴侣。
此刻,他伫立在离家不远的小径上,看着那些在转瞬间又遗忘了猿啼的归鸟们迫不及待地渐飞渐低,一一归林,只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向远方不知名处走下去。倘若这条路更长几里、几十里甚至几千几万里,他还可以不停地写出随缘而得、触景而收的诗句;也只有这样走着、写着,他也才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生身此人”,非同于眼前的树石草木—他停了下来,一念在兹,挥之不去:“天降太白,所为何事?”
质言之:老子之母为“感大流星”而生老子;李白之母又是感长庚星”而生李白。显然可以解释成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候。这命名的由来,于李白而言,不仅是一则趣谈,也是他倾心虔信、全不置疑的身份。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木落禽巢在,篱疎兽路成……
偏在这时,暮空之中阴沉沉若有似无地响起几声闷雷,惹得径旁一只白狗朝天吠了几声,复朝李白吠了几声。这狗摇着尾巴呜呜咽咽,若有不甘,像是勉强尽了尽呼迎之责,吠声却赶走了几只山鸡,直向邻家的灶舍惊跳而去。
长庚星,就是金星。晨兴时东方天际最早出现的一颗亮星,所以又名“启明”。至于白昼将近,日薄崦嵫,最后一颗随太阳西沉的还是同一颗星,却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长庚”。人们统而呼之,也谓之“太白”。
远空不惊人世的几声轻雷,连片云丝雨都难以召唤,却在李白身旁的这一幅画景江山里骚动着微物。这一阵扰,接着引起了近山林子里的猿猴,不时回应几声啼叫,一啼而群啼,群啼而山色微动;啼动得老山林中数以千百计刚刚归巢的鸟儿又是一片哗然,振羽争出,把晚天霞红再拂拭了一回。
李客夫妻如此说,是不是有意修改传闻中的老子李耳之母“感大流星而娠”的故事,已经无法查证。但是当李白十岁起读《易》,便从“咸”卦()看出了“感大流星而娠”的“感”字来历。
这,实则与李客一向粉饰遮掩、语焉不详的家世,交杂混融、相互为用了。李白不断地听父亲说起:当他初生的那一刻,母亲曾经梦见长庚星入怀,一感而寤,李白也就降临到人间了。
他可万万不会知道:哪怕只是一程已经走过不知多少回、再寻常不过的返家之路,即将永远成为回忆。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走在这条窄仄、曲折、有如深树之颠蜿蜒的藤蔓一样的小径上。
这时的李白也相信,一刀在身,不能杀人泄愤,却让他和另一个风姿有如神仙般的县尉重逢,还不意间得知费长房与壶公的仙缘传奇,这,不可谓不是一段微妙的警示,冥冥中必然有天意所属。因此,他赫然发觉:但凡身系天命,无论居处行止,都有极其微妙的征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召唤他洞识密察,提醒他:汝乃是一介天人。
山脚下的村落看来万古如恒。一向总是密竹层叠,掩接门户,古树槎桠入溪,奇突坚苍的树枝倒影在流水中摇曳,显现了轻柔的风致。
径左是溪,径右则是一片泛了枯黄的坡草,沿径展向远山。那里是大小匡山,云霭上端极高之处,居然已经披挂着些许锥帽也似的初雪。但是,显然只有在那样极高之处,还能够侵染些许夕阳残照。
对于费长房和那壶中老翁,李白念念不忘。一个打从汉朝就一代一代口耳相传的奇闻并不只是故事,而是等待着他去寻觅、去发现、去体会的真实经验。从此,他日夕想望,身边会出现一个引领他超升于尘世之上、甚至尘世之外的神仙。
泽山“咸”,咸卦上为少女(泽兑),下为少男(艮山),彖辞说:“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此中之感,是象征男女间相互的感应、感动,原始其说,就是交合。初六应九四,六二应九五,九三应上六,少男下于少女,即以两情相悦、互有好感而言,亦成婚媾之象,因此“娶女吉”。
这仍旧是一首未成之诗,须要等到两年之后,他从成都重返大匡山,远望子云宅的那一刻,对于功名干谒之事,忽有所悟,才能续作而成篇。
李白停下脚步,把弄着匕首,顺口占出一组诗句—彼时,他尚未经赵蕤点拨影响,是以修辞锋芒齐整,仍然是一派律句规模:
与姚远重逢复乍别的那一天,他只身孤影,从县厅回家。但是他不愿意穿闯昌明市街,免得见了吴指南那伙人,复平添喧呶啰噪,便刻意绕了远路,沿着姚远先前漫步的小溪,取道北郊山芜丘小径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