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斗栱虽然已经因为多年灰垢的敷积,形成张牙舞爪、屈绞虬盘、不辨浅深之态;可是结体精严,杈枒巩固,俨然一派官墅格调。再向外移几步,翘首看那屋脊,在晨曦拂扫之下,九脊攒尖,显露出十分细致而磅礴的气势;屋瓦原本的乌羽之色则泛映起一片金光,恍如随着日升之势,一寸一寸向西推移。
非但匾额底下的门扉紧掩,间壁另一栋较为敞阔的轩屋—额书“相如台”者—也阒无人迹。室内弥漫着豆油与各种香草混合的气味,檐下时不时传来风弄角铁的零落敲击之声。
不见赵蕤踪迹,可是“一约既订,重山无阻”之语,犹在耳际;难道林中之会,竟然是梦中?李白随手置下书袋、笼仗、长剑和匕首,先在“相如台”的廊间盘桓起来。
面前是一片苍莽的群山,无论是枝上挂猿、溪边伏鹿,都听见了这声呼喊。他知道:赵蕤就在这画图一样的山景之中。彼若隐身不见,我便权且在此常住为仙了。转念及此,他把先前顺手搁在笼仗上的匕首取了,敲击着原先就在晨风之中时时交鸣的角铁,就着眼前景物,吟哦起来:
这屋有三架之阔,前一半是开敞的轩廊,后一半一门四柱,算是内宅。这种形制的屋宇一般极少见,尤其是轩廊外侧,出檐深远,有一丈多宽,如鹏展翼,显得既雄浑,又深稳。奇的是此屋檐底,居然有寻常百姓之家根本看不到的斗栱。
难道这就是神仙居么?难道这就是神仙行径么?李白说不上来是欣羡还是懊恼。他转身朝外,放声喊了句:“神仙何在?”
然而,当李白意兴飞扬地来到“子云宅”三字的匾额之前,却有前尘迷离、满眼风埃之感。
蜃,传说中由海底巨蛤幻化而成的龙,吐气成楼而造作迷景,使海上望归之人误以为廛城市井竟在跟前。这当然不无借词微嘲子云宅”主人虚言大志的意思,不过,与“杜宇”作对的“庄周”二字却也还是奉承了赵蕤的格调。李白高声口占,一连吟了两度,相当得意,默记着字句,正想着应该抄录下来,不觉一回头—一回头,未料却看见了神仙。
李白端详着这个仪态似母似姊,年貌却不类长者的美丽女子,转瞬间如失足蹈空,从蜀山绝顶坠下万仞幽谷,乾坤逆旋,烟雾弥漫,片刻前吟占的诗句全不复记忆了。他一字不能道,十指不经心,连匕首都从鞘中滑落在地上。
仙宅凡烟里,我随仙迹游。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啼舞俱飘渺,迹烟多荡浮。蜃老吟何在?挥云入断楼。
此屋看来固然闳伟,却只壮丽了一半。从左数来,三架尽处—也就是第四根柱子立础之地的右侧,一部楼台便像是硬生生教天上落下一雷,给削去了另一半。细细观看,的确可以看出:这原本应该是一座五椽阔的宅邸;或许另一半倾颓朽坏了,才又补造了“子云宅”,但是规橅便狭仄、拘促得多。若是再退三五丈远,一宅两屋的轮廓益发清晰,仿佛半座巨大的宫舍,正在推挤着一间破落户。
然而亦不尽如此。李白背屋向山信步走出十丈开外,再一回头,又看出不一样的景致。原来“子云宅”的右侧便是小匡山曲,山间密林重叠,起伏绵阡,树色苍翠,林相蓬勃。烟岚飘摇之下,山势真有蠢尔欲动的气象。看这全景之时,眼一眨、眸一花,怎么都像是有一带连巅越岭的龙身,拱拥向前,而“子云宅”恰恰就是那龙头了。这时,又会觉得是那破落户顶撞着宫舍,且已撞毁了半壁山墙呢。
月娘拉开“相如台”深处的中门,探出头来,向李白打量了片刻,忽有所觉,冁然一笑,道:“汝是李家那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