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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 作者:张大春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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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喜见春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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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这一阵骚扰令李白有些恍惚,他随手将那函塞进袍袖,不意片刻之间,恰恰失落在榻旁。李九郎却没忘了将先前给打断的话题拾回来—说的还是那一领紫绮裘。他凝视着李白,道“令节佳会,十二郎乃不着紫绮裘来?”

而眼前这后生,不就是当时老道君与崔涤等口口声声要为女儿“执柯作伐”所许之人么?

陆修静曾经“南诣衡湘、九嶷,访南真之遗迹;西至峨眉、西城寻清虚之高躅”。这一段话里的“清虚”是指王褒,固为早期汉代道教果证成仙之典范,然而“南真”更为重要—此语所谓,乃是魏华存,上清派的开山之祖。宋文帝元嘉中,陆修静只三十一岁便刊正《灵宝经》,编撰《灵宝经目》。整整三十年后,从庐山溯江入金陵,居崇虚馆,又从宫廷旧藏中发得上清派杨羲、许谧所手书的上清经真诀。他只手打造了“三洞”(洞真、洞玄、洞神)和“四辅”(太玄、太平、太清、正一)等七大部类的体系,区分出道经品级的高低,道士身份之次第。后世所称:“修太清法成仙,修灵宝者可成真,修上清者成圣。”即从陆修静而来。唐人所奉行的“初受《五千文箓》,次受《三洞箓》,次受《洞玄箓》,次受《上清箓》”本来就是陆修静的主张。

擅闯贵人帐围,原本是十分失礼的事,而主人不能不责。可是李白转过念头,觉得生死事大,情慨唯真,只这刹那间,无论如何轻微的诃斥之言都说不出口,只淡淡嘱咐了句:“汝自为珍重水陆平安。”原本还想问一句:“汝去便不回耶?”然若说了,在这许家的筵席上,就显得更加失仪了;只好将忍住,一挥袍袖。不料丹砂早已从袖中摸出一函,递了过来,随即三稽首作礼相辞,又起身向几榻边围坐群公环揖数拜,像是默默告罪着,直到退出数步才转身飞奔,迅即消失在夜暗之中。

东汉末年张道陵创天师道,天下普设“二十四治”,各有祭酒,领户化民。久而久之,祭酒之制不足以羁縻徒众,新的道官制度应运而生,加注了更为缜密的教义传授、家户登录、租米征缴等律法,具有官吏一般身份的法师可以宣布科禁,考校功过,甚至直接向天曹启告,请神下界守宅安家,禳灾却祸。

丹砂是来辞行的。

陆修静同时提倡礼拜,置诵经、礼拜、思神三法,名曰“斋直”,也就是把斋醮体系之诸般细务当作“求道之本”。此中议论,不无借言取法于儒家以及释氏之群经者,但是确然令道教思想显得更有体系,而这一份事功,恰与道教经典之采集互为表里。

唐代道者服饰,从初入道门的平冠、黄帔,历经正一、道德、洞神、洞玄诸阶,先戴芙蓉玄冠,着黄裙、绛褐,而后服黄褐、玄巾,而后戴玄冠、着青褐,而后洎升至黄褐、玄冠;一般皆无紫色之制。唯于上清一派,另有紫袍之制,法自南朝刘宋时代的知名道者陆修静传来。陆修静非但是道教三洞之说的创始人,更是上清一派的推动者。

紫绮裘在李白囊箧之中,是随身不置的行李,然而一旦听说旧闻,不禁渗出了一身冷汗,忙要往几上寻酒压惊。李九郎举起一大觥递来,道:“衍道传宗,此业大矣!司马道君知机入微,必有深意寓焉。”

这一切都说明:上清道法在大唐立国以后一步一步被推为上品的道法。而就在开元天子当国的此时,受命编纂《一切经音义的京师太清观大德张万福,就曾明白地承袭陆修静之说:“凡人初入法门,先受诸戒,以防患止罪;次配符箓,制断妖精,保中神气;次受《五千文》,诠明道德,生化源起;次受《三皇》渐登下乘,缘粗入妙;次受《灵宝》,进升中乘,转神入慧;次受《洞真》,炼景归无,还源反上,证于常道。”(《传授三洞经戒法箓略说》)

宫中呼名,所赐原本是一张“鹿皮帔”,鹿皮经过反复鞣制,务使柔软如棉,也有以裘名之者。衬裘贴身的里子,则是一块相对也极为柔软的绮罗,色青近黑,与鹿皮帔之紫相近而略微深湛。此外,由于皇帝再三嘱咐宫人,要照料陆修静的起居寒暖,这鹿皮帔也就特别添制了宽大而保暖的夹袖。

话是问话,然而意思却不见有什么疑惑,语间神色,毋宁还洋溢着赞许之意。

“紫绮裘授受之义究竟若何,愿闻九郎高见。”许自正似乎早就想摆脱先前薛乂关于铜钱的一番高谈阔论了,索性侧身一让,把一阵灯火明亮也让上了李九郎的脸。

魏初以降,天师道北迁,科律废弛,道民多不赴集会,不报户籍,不交租米。相对地,许多道官便借威乘势,自谋其利,“妄相置署,不择其人,佩箓惟多,受治惟多,受治惟大,争先竞胜,更相高下”,以至于“纵横颠倒,乱杂互起,以积衅之身,佩虚伪之治箓。身无戒律,不顺教令,越科破禁,轻道贱法”。

陆修静随即便以这副崭新的佝偻容貌觐见皇帝,上奏了编纂“三洞群经”的计划。三年多后,《三洞经书目录》编成,一共著录道家经书、药诀、符图一千二百二十八卷。皇帝欲加封赏,陆修静却拒绝了,只表示:天恩浩荡,福庇攸长,但望能够以当年那一领“鹿皮帔”赐为道者服制,以彰荣宠。皇帝不但答应了,还给了这款式的皮袍一个名字:紫绮裘。又由于陆修静有“喜见春风”之语,春回大地,得证生机,故自齐、梁以下,上清派天师常以此裘为传宗证物,犹如达摩袈裟故事。

李九郎之言,还涉及陆修静编撰《灵宝经目》之时、一桩令世世代代的上清道者传为美谈之事。据说,在元嘉十四年春三月上巳日,陆修敬奉诏编辑道经,此后三十年,无论其间体验多少霜雪亦无论经历多少奔波,他始终容颜不改,望之便是当初而立之年的体态与相貌。直到初抵崇虚馆发典藏故纸之时,正当泰始三年冬日,宋明帝体恤他在藏书的秘书寺必须日夜忍受苦寒,加赐柴薪灯烛,以及一领形制奇特的皮裘。

一个冬天过去,岁时更迭,已经年过花甲的陆修静也顽健如昔。一日晨起,忽然觉得气候有些禁不住的暖意,便换下了厚重的袍子,孰料登时打了个喷嚏,一张脸犹如一池风来吹拂的水波,蓦地皱老了。非但如此,经春日照射的乌黑发丝,也在转瞬之间斑白了。秘书寺诸吏员见状,无不大惊失色,陆修静却平静而愉悦地说:“老而不使人知,是欺天也;天不我欺,故应喜见春风。”“喜见春风”于是成为日后上清派道者新岁相逢迎贺的惯用之语。

这一切,都在陆修静的规橅之下,才逐渐有了转机。他确立了由一般士庶升为道民的“功德”—无功德不能受箓,既受箓复须累积功德,方可升迁。初有“将军箓”分十等以迄五十等,再依次升为散气道士、别治道官、下治道官、配治道官,尔后还有下、中、上“八治道官”。道官之极,是所谓“明炼道气,救济一切,消灭鬼气,使万姓归伏”的道师,仅这些叠床架屋的构筑,就看似充实了、严肃了从早年“祭酒”以来道教内部权力归属的阶层。

“某惭惶!”李白接过酒,还不及仰饮,抢忙应道,“昔年于江陵天梁观曾接闻道君讲‘服气精义论’,其广闻覃思,博采独见蔚为大观。数载以来,某犹不能悟其十之二三,岂敢说么衍道传宗?

“啊!老夫想起来了—”许自正喃喃自语着,他并未留意席上这两人的对话,令他专心致志者,却是司马承祯昔年过安州时曾经说过的一段话:“飞雁在天,不受缴,普天下禽兽,唯此物能观天知时。时不至,不行;时既至,不凝。”老道君甚至还下了两句玄之又玄的结论:“既以天下为贵,乃能不滞于一处。”若说这是对一个年轻人有所寄望、有所托付,又是多么迷人的一方远景?

“汝便是那大雁了?”许自正冲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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