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取利不多,平素采药人专攻一业的也很罕见。除了专心致志于药理,埋头著述,这须是多少年出不了一个的方家之外,大多都是熟悉某地山水、能辨识珍异草木,而又不需要昼夜操持生计之人。这些采药人单是详熟于某处,观天候、识地理、察物性,便需耗去数载乃至于数十载光阴,才足以言精到;其养成可谓极是艰难。
赵蕤听说过这一则旧闻,便引述了则天皇帝的原文,意思小有不同:他可不打算收取什么宅邸图书作诊金。转眼见那妇人果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汝颇习掌故,不枉我明目视人。”
所谓霸药,即是在一剂处方的许多不同药材之中,特别倚重其中一味,用量不与药典所载者同,时有多过其他药材百十倍者,这就是霸药;取其霸道之意。前情曾谓:赵蕤于破天峡之中救治了一名贵妇,处方即是霸药之道。
此物土语称之为“肥兜巴”,又名“灰兜巴”。原来是邻山之中的一种红皮蜘蛛,于生机将尽之时,总要寻到一株茶树,偏还只在那样的树下吐丝,一吐终夜不止,直至腹净囊空,蜘蛛也就死了。此丝在树下幽荫处不经雨淋日晒,盘卷有如羊肠,泡水服之,可以治疗消渴疾。
赵蕤看诊不立科金之例,任人布施,算计着一文两文、十文八文所积得的青蚨小钱,一旦足以买米,而所易之米,除了果腹之外,或又可以醅制小酿之时,便撤席还毡,擎招而去。直到前一两年,他看诊的时间忽然长了,收入亟增。有那借他“一枝栖地”的商家东道还以为他大事积聚钱财,是为了购兴房宅、自立门户。一问之下,他却道:“某总以医国之业自许、自重,然向未倾力谋之。如今,或该要奋余年以图之矣!”
鹪,连称为鹪鹩。是一种原本体形极小,发育之后身躯倍大的禽鸟—这当然是对于生命成就的自诩;然而鹪鹩之为物,在《庄子·逍遥游》所撰写的寓言中,另有“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之句,也符合了赵蕤隐居的实情。
赵蕤端详这妇人虽然是平民衣装,但是身边同样穿着庶服、状似亲友的人物也着实显得太多,簇拥过甚。这些人应对进退,肃色执礼,看来也恭谨得太不寻常。赵蕤登时便疑,遂深深一揖,故意引用了数十年前则天皇帝在位时留下来的名言作答:“不可之疾,太常弗禄。”
三尺氍毹八尺招,一医医国任鹪鹩。去来随意宁朱紫,冰炭满怀空冻烧。怜有余丝缫欲尽,恨无霸药论犹萧。回眸青碧将秋远,共我林深听寂寥。
故事出于蜀医。川中之域用药,千年相因,无论东巴西蜀,都有一个“霸药”的传统,其根源始自赵蕤。
霸药之术如此。所以用材极夥,药筐也就编制得十分巨大,肩负近乎百斤,赵蕤却箭步似飞—恨不能把这一山的药材一举网罗净尽。或许正因为这一趟存着令他亢奋的新奇念头,总觉得授术须立基宽广;这也不能错失、那也不能遗漏,东也抓些、西也抓些,是以此番采集回来的药材,相当凌乱。或可称之为念力使然,他还真碰上了一种平时不易见到的药材。
不过,赵蕤还只是开了一个寻常的方子:犀角地黄汤。稍稍不同的是,他在这服药里加重了仙鹤草的分量,几乎是寻常用剂的五倍,这还不算,方中另示以白茅根入药,用量也溢乎寻常近一倍多。此方开出,破天峡的药铺一时哄传:逆旅中的医者若非仙道,就必然是鬼使!
这话说了直是没说,集上的人听不懂。大约直到李白投拜于赵蕤门下前后,人们才逐渐发觉:这医者兼旬不来、连月不来,甚至经寒历暑都不见形影,偶见神仙娘子飘然入市,还只为了买粮米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其所以然。
也由于格调如此,三十以后,形质愈益坚苍,与时人时事总是格格不入。虽然仍昼夜苦读,于学无所不窥;但是谋生之道,便独与他人不同了。
底细无他,实则只为了赵蕤正在专心著述,写他那一部不知道该命名为《长短经》、《长短书》还是《长短要术》的书了。他知道,市集上并不缺医者;然而他却笃信:千古以下或恐还有要问诊于这部书的会心之人。
这首诗,在数月之后令前来走春的绵州刺史李颙大加赏赞,三读四读,不忍释卷,誉为奇作。之后,这刺史总不胜惋惜地说:“圣朝无福,不能得此材任一美官,堪叹哪、堪叹!”
在已经高挂的日头相伴之下,赵蕤步回先前入山时绾打草结之处,一面念诵着纵蛇之诀,一面将荫扁草上的三环结,还有丝茅子与沙星草相互缠绕的四环结都松开,以指掌舒之、抚之,仔细察看,是不是平顺了,遥想山中诸蛇大约也都在霎时间醒来,对于凭空消失的几个时辰了无知觉—或可以说:也是大梦忽觉罢?而赵蕤则默记着新成的诗篇,一句复一句、一遍再一遍。
且看那子云宅挟带山势、冲撞半圮的相如台,这一款构屋造境的规橅,就完整地反映出赵蕤精研道家舆地之学的见解。这便要从破天峡的那场奇遇说起—那个从京中翩然去来,度死越生的贵妇,日后不知所终,谁能说她真的就死了呢?赵蕤隐隐然相信:灵枢经》有“上界玉京”之语,长安应该即是“玉京”的另称。而玉京,在无为之天—亦称无上大罗天—中,是三十二帝之都,七宝山上,周围九万里。城上七宝宫,宫内七宝台;能生八行宝树、绿叶朱实、五色芝英。这些,他都能在大小匡山找到相应对的符征。
先是,宫中多染疠疫,传闻竟然还有嫔娥不治,言官风闻,以为罪责应在太医令之长—也就是“太常”官—上奏切责,认为应罚俸禄。武则天轻描淡写地道:“不可之疾,太常弗禄,饿死服辜,朕遂不必称病哉?”意思委婉而深讽:“太医因为领不到俸米而饿死,日后我也生不起病了么?”
诗,是这么写的:
他到县中街里悬壶看诊,以易稻粱,这乃是不得已。所以也不立字号、不谋居宅,只是寄身于市集商贩之侧。这些商贩几乎都是他的病家,见他来了,自然洒扫相迎,为他铺设了坚硬厚实的木质坫台,夏席冬毡以应寒暑。他的诗句“三尺氍毹八尺招,一医医国任鹪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作为采药人,赵蕤又大不同。
彼妇人问诊之初,已经剧咳数月,胸腹椎痛,形容枯槁,乃至于呕血数升。赵蕤切过脉,深吸一口气,即告以:“大不可。”那妇人倒也澹然,只说:“媪自期亦不以为可,然千里间关,自长安下子午道来蜀,但求一睹故宅。汝若能延媪命以偿宿愿,当献宅邸、图书以报。”
正因不求而得,采成此药,赵蕤觉得这是冥冥中一个祥瑞的征应,像是天地都在祝福他于不意之间,有了传人,有如在霜秋时节还不经意地发现,磊落山石之间,居然萌发了鲜青嫩绿的草芽。嘉会奇缘如此,赵蕤也在这一趟采药之行的回程中吟成了诗句,充盈着感慨、幽闷,以及万般无奈之下油然而生的一点希望、一点欣慰。
在赵蕤看来,昔日长安贵妇仙迹来去,必属天意征应。如果这宅邸、图书终归他所有,也是道法乎自然之运的一个小小的、不足为“己有”的过程。他是在逆旅之中遇见那贵妇的,“逆”者,迎也;“旅”者,行客也。那么,“逆旅”正是赵蕤对于浮生居停所在的一个精切的譬喻—毋论他取得了什么,毋论他拥有了什么,也毋论他还想追求着什么;都像是暂寄于逆旅的行客,小歇片时,大梦一宿,随即挥手别去。所以他可以感知:大匡山即令就是他终老、埋骨之地,但此处的一切,冥冥中似乎另有重大的目的,只是他并不能窥见透彻。
采药,于赵蕤之私心而言,的确不只是游山玩水、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游戏。过往多年,他还取径于道门,穷研炼丹之术。通过炼丹,他得以追迫前代,尤其是魏、晋故实中的人物。
他自负是一个经术之士,对天下事有着不能忘情的怀抱,于农家、法家、阴阳家,尤其是兵家之术,更有迫切施一身手的渴望。可是从出处之道的理想上说,他又不甘于积极进取,以为无论以何种手段取官、任事,案牍劳形而伤神,都在戕斫根命,终究不过是冒着无所不在的谗毁、倾轧,成就一己利禄的虚耗而已。所以他才会从陶渊明的显志之语“冰炭满怀抱”中,转出了“去来随意宁朱紫,冰炭满怀空冻烧”这样悲凉的诗句。
赵蕤视药,除了炼丹、除了治病,还具备另一重幽微深峭的意思。
也因为要一尺一寸地对应道家经典上关于玉京上宫里太元圣母行在的描述,赵蕤几乎是一步一记、一踏一勘地注录了戴天山的一草一木、一猿一蛇。他从多年前开始采药,既以之炼丹,复以之诊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