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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 作者:张大春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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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李白的天下意、无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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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读者不能释怀,张大春也不能释怀。强托月娘陷贼中长相思想起自己曾吟此诗与李白:“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该段极其哀伤。后世考据者普遍认为此《独漉篇是李白在安禄山之乱后作,张大春却故意把它系之于少年李白于有情师娘处所得,小说家笔与史笔的异同,交织出冥冥之契:安禄山的存在。此处最见张大春说故事人之功力,须知多年后,李白与大唐的命运,均从安禄山而转;今日月娘的命运,早已与之相连。

当今之世,世俗对一浪漫化的诗人形象之期许更甚,世人希望李白成为的那个李白,比李白更李白;世人希望诗人成为的那个诗人,颠倒梦想,必须有电视剧一般的悲情。有几人愿意面对一个真正诗人的苦苦求索与欣然忘机?张大春的历史小说,致力于还原历史的复杂而不是刻意简化,因此有那么多旁征博引和貌似离题万丈,这也是呼应回大唐与李白的庞然。后世黄遵宪《出门》诗云:“无穷离合悲欢事,从此东西南北人。”—既然李白早已选定东西南北人之路,便已做好承担无穷离合悲欢的决心。将进酒,觉有情,天下纷纭毕至,我且随张大春取一瓢饮。

“但怀天下之心,无语不能动鬼神”,记得在《凤凰台》,张大春借山巅老仙对李白所言,这便是诗人命运的最早呼唤。“动鬼神乃是古诗人对诗艺期许的最高境界,直至杜甫以极端的矛盾称述方完满:“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怀天下心致惊天语也致厄运身,杜甫固然是这样,世人误会是出世逍遥最甚的李白,竟也如此。《大唐李白》处处不忘为此正名:同处大唐盛衰辗转之际,李白之困其实不亚于杜甫。

于凤凰台,踟蹰之鹏,乃一可以亲近的李白。既将进酒,伤心之树,无复闻琴以回身。《将进酒》的展开,其迅猛得自于《凤凰台》的种种暗涌,尤其是吴指南之死,开启了李白身外周遭众角色之“生”—于是我们得以展读大唐各族各华胄草民的命运波潏,彼时“天下”之意气涌于今天心胸,“天下”之图景也以无穷细节在我们视野中构现。

廖伟棠

见众生,方能见天下—套用《一代宗师》的立命,能摸索张大春编排李白际遇的苦心。从《少年游》的踌躇,到《凤凰台》的踯躅,到《将进酒》的行止自如,李白的自信如“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是由外而内的吸纳觉醒。这样就能理解吴指南临终为何问“笔是汝家旧物耶”,李白为何答道“非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既然还笔醒来,且看朝云。

犹记《凤凰台》中,段七娘与李白谈凤凰台时,张大春曾点出李白的爱情观:一般人从凤凰台故事所得,“最令人艳羡的夫妻似乎并不该沾惹生死离别、勾动爱恨波澜,只须一味谐调律吕,求其同声,无惊哀、无悲怆,亦无嗔痴。”而李白是一个大痴之人,他“满心渴慕着的,还是那故事‘不知所终’的情景”。—好一个“不知所终”,大痴者如曹雪芹之贾宝玉,木石前盟、金玉良缘,最后还不是远遁青埂,不知所终。这张大春的李白,乃是一个更决绝的贾宝玉,于道、于诗、于家国内外际遇之后,得出最超尘脱俗的一念“永结无情游”。

《大唐李白》三部下来,时刻笼罩着李白《临路歌》的阴影一次次的举扬,一次次的跌宕。然“临路”也许并非后人考据的“临终”之误传,而真正是诗人再一次上路,上彼“不知所终”之路觅大自由之前的一首告别歌。

朝云朗朗,天下本应廓廓,仍不得出者,曰“难为情”。这是《大唐李白》里最让人耿耿的纠缠,至《将进酒》,张大春再不吝啬写爱情的笔墨,重彩敷色,哀感顽艳。李白的两段情,七娘月娘几成永诀,动若参商,似负平生。这是相忘于江湖的豁达,还是无奈渐入绝境的虚无?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张大春这段文风如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真是知诗者言,痴之于诗是一大能量,大春道其妙,恰如《文赋》所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若能至此,只剩下字句又何妨?若高歌有鬼神在,则填沟壑又何妨?

身处二十一世纪初的“盛世”,张大春也在一种大时代的阴霾中俯视过往众生,李白等人于他编排的命运中始终大道不得出,直到《将进酒》始见解脱的端倪。这解脱,是源自李白开始立心做一大诗人所得的酬劳,此前他种种抱负,皆以自命“五蠹人”拟消解之—真正消解得尽,还待日后种种劫恨销磨。而将进酒,杯莫停命运齿轮的启动也从兹始。

天下意,人尽不同。吴指南的天下,已了结于江河湖海之间,因此与李白更胜形影。段七娘的天下,隐于三重锦幛之后,萧然散轶,一往情深遂视天下如无物,所谓“惯经离别,便知舍得”。月娘的天下,为一念而星月兼程,“能行则行,无依无止”,倥偬间入迷,自噬其心,苦不堪言,所谓“烟火后先,俱归灰灭”的无情世界,唯待李白释此“无情”。轧劳山/安禄山的天下,源自边缘对中心的渴慕窥伺,便如洪水漩涡,独得大时代的恶力,溶汇生死怨怼的风云,将作大霹雳,把盛唐上下其手。李白的天下,静候其中,舍身易诗,最后得以文字替代此天下。

廖伟棠诗人、作家、摄影家, 1975年出生于广东,后移居香港,并曾在北京生活五年。1989年开始写作,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作为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作家获邀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台北国际诗歌节等。曾于两岸三地出版诗集《野蛮夜歌》、《八尺雪意》等十余种,评论集《出离岛记》、《游目记》、《深夜读罢一本虚构的宇宙史》、《反调》,散文集《衣锦夜行》、《波希米亚香港》、《有情枝》,摄影集《孤独的中国》、《巴黎无题剧照》、《寻找仓央嘉措》,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等。

若这痴出离情爱,归属于诗之大者若何?遥想从丁零奴到洞府龙君,均以“痴”责之李白,岂料痴乃大超脱,而无情游是大珍重。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诗人对生死离合最高的觉悟莫过于此。所谓好因缘,便是这一“永结”与“相期”。结尾处吴指南的酒囊,乃千里赴约重来,以重结此无情游。而段七娘呢?月娘呢?吴指南死前曾问:“汝与汝家师娘有情否?”此“有情”便又多一层意思了,曾有情者,方能相期。

那些有如浮云与飘萍一般相会随即相别的人,却总在他吟咏诗句的时候,亭亭然而来—他们或行或坐,或语或默。有时,李白还真不能辨识眼前所见者,究竟是心相或物相,是实景或幻境。久之成习,不得不坦然以对,他也就不再悉心分别:孰为昔?孰为今?何者为妄?总而言之,诗句其来,犹如难以割舍的人;想念之人,尽付横空不去的诗句。非待一吟罢了,诸象不灭;诸象既灭,他的人生也只剩下了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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