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排列成行,组成四面戒备的方阵。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站直身子,步枪举在前一排战友头顶。
唱起来吧,我们继承传统,
片刻之后,在帐篷投下的阴影中,克莱恩突然很想知道洛克到底做了什么糟糕的事,以至于要加入军团作为自我惩罚。他是不是埋下了一枚伏击英军的地雷,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将一辆满载孩子的校车炸得四分五裂?他是不是放火去烧泄露爱尔兰共和军作战计划的叛徒的房子,却摸错了门,让一家无辜的人在火海中丧生?这些事糟糕得让洛克那样的人到自我厌弃的地步?噩梦中他是否会听见孩子们垂死的惊叫,就像克莱恩总是想着妻子如何抱着女儿的尸体肝肠寸断,用刀子割开自己的手腕,而在那一刻,他自己正为了24.95美元的劫案东躲西藏?当时大家四散奔逃,克莱恩想起来,我连一分钱都没拿到。克莱恩想象着无情的咳嗽折磨着女儿稚嫩的身体,最终让她窒息而死,我原本应该待在她们身边。他盯着帐篷顶,久久无法成眠。
“美国人。”一位中士轻蔑地说。克莱恩领到一顿饭,有咖啡、面包和寡淡的豆子汤。军营里拥挤不堪,他睡在一张三层金属床的上铺,床垫里塞满稻草。两天后,他和其他二十个新来的一起坐上南下的火车,来到马赛。伙伴多是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希腊人,也有一个爱尔兰人。他们被赶进空气污浊的底舱,在颠簸的旅程中大吐两天,最终跨越地中海来到阿尔及利亚。然后他们坐上卡车沿一条灰尘漫天、颠簸不堪的公路来到位于偏远沙漠小镇西迪贝勒阿巴斯的军团总部。这里热得不可思议。
到下午4点,只剩十二个军团士兵还活着;到6点,还能开枪的人减少到了五个。墨西哥人冲进庭院时,他们射出最后的子弹,然后穿过浓烟用刺刀肉搏。
南方那些杂种就这样成了叛徒,克莱恩心想。
冲过去扶他的士兵听见,他痛苦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喃喃地说:“永远不要放弃。”
现在洛克不在了。
“他们肯定也知道自己站错边了。”杜拉多说。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一边冲向对面的矮墙,一边开枪。很快,城墙被炮弹炸开了一角,第二发炮弹将缺口撕得更大。
对面的砂岩建筑开始爆炸,火光和炮口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夜空,克莱恩借着闪光冲向一堵岩壁,缩在下面,附近有一颗炮弹爆炸,密集的弹片从他头顶飞过。
“明天,记住这些英雄;明天,你们就是英雄。你们明早将要面对的事,以前没有任何一个军团士兵遇到过。我们永不逃避任务。我们一定不辱使命。我们的座右铭是什么?”
丹如的副手接过了指挥权,他对手下大声说:“我们也许会死,但我们永不投降!”所有人都发誓为了丹如的荣耀更加努力地战斗。
墨西哥狙击手开火为新一轮骑兵冲锋提供掩护。马匹扬起的烟尘掩护步兵前进。子弹呼啸着穿过农舍木板,石墙上粉屑四溅。尽管对方攻势猛烈,但军团士兵训练有素的齐射仍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攻击。
阳光亮得耀眼,上校踏上一块巨石,转身面对他们。他叫阿米拉瓜里,是个俄国人,十一岁时逃离共产主义革命,二十岁时加入军团。现在三十多岁了,在沙漠上打了几个月仗,看起来有点憔悴,肌肉却还很结实,天气如此炎热,他的制服却一丝不苟。
“是的。‘他们不是人类,是魔鬼。’”
墨西哥骑兵开始冲锋。第一排士兵同时开火,击溃了这波攻势,他们重新装弹时,第二排举枪瞄准,随时准备开火。
克莱恩走出房间,头顶又传来一声枪响,他沿楼梯轻轻向上走,然后停了下来,等着另一声枪响,等着步枪枪栓被拉开的声音。这些声音盖过了他发出的响动,他爬到楼上,对着那个人的后背开火。
“我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去教堂。上校就是我们的布道者。”
“我以为你在说上帝什么的。”
洛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撞上一堵墙,滑了下去,墙上留下一条血迹。他的眼睛迅速黯淡,但他仍努力收起涣散的目光,看着克莱恩。
就是在这里,对克莱恩的审讯开始了。尽管军团以吸引逃犯著称,但事实上他们很清楚要把犯人训练成纪律严明的士兵有多困难,所以绝不会故意接收重犯。因此,每个报名应征的人都会受到无微不至的讯问,其背景也会被详尽调查。许多应征者虽不是罪犯,却走进了生活的死胡同,希望能有个新开始,也希望有机会能成为法国公民。通过审查后,军团将允许他们挑个新名字,换个全新的身份。
他爬过残壁,进入城市。石头建筑之间狭窄的巷子通向四面八方,一颗子弹从他身旁掠过,打得砂石墙碎屑迸飞。他猛地转身对着一扇窗户射击,根本不知道自己打中没有,然后拐进一条巷子,警惕地举枪向前。有战友跟上他的脚步,他们前进得很慢,随时准备开火。
魔鬼与我们同行。
《香肠歌》之后是另一首从入伍第一天起就耳熟能详的歌,《军团进行曲》。克莱恩的胸膛涨得满满的,他放声高唱,声音都快嘶哑了。虽然在山谷两边成千上万人的歌声中,他的声音如此微不足道,但他仍竭尽全力,希望洛克能够听见。
“来了个骑兵!”哨兵叫道,“举着一面白旗!”丹如抓住梯子,爬到马厩顶上。这对他来说十分艰难,因为他只有一只好手,几年前他的另一只手被火枪炸飞了。之后他找了个木匠,雕了一只考究的木手来代替。木手漆成肉色,手指上装了便于活动的铰链,手腕处黑色镶边,残缺的前臂就插在里面。利用残臂拉动里边的皮带,可以控制木质手指。
“是的!永远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卡梅伦!永远别为军团丢脸!永远不辱使命!”
“是的,”通讯员回答,“但并非所有人都去了英国。”
“你的意思是?” “他们才是为法国而战的人。”
那些窗户里、房顶上的狙击手——他们是不是根本没瞄准,只是胡乱开枪?他们是不是在寻求以光荣的方式输掉这场仗?
“我们决不放下武器。”丹如毫不动摇。
“‘不惜一切代价。 ’”克莱恩嗤了一声, “你说得太对了。我领军饷不是让我来这儿思考的。明天,我会和你一样努力战斗。”
报上那篇文章说,军团的生活艰苦卓绝,克莱恩高兴地发现,那描述比实际差得远。为抛开自己的犯罪前科,他忍受了似乎没完没了的武器使用技巧培训、实打实的格斗训练、强行军和其他所有难耐的考验,训练带来的痛苦让他感到满足。当他最终领到那份正式的入伍证书时,克莱恩觉得自己真的有了一个新开始。因为曾经的家破人亡,克莱恩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原谅这个世界,包括上帝。但对这个以“选择决定命运”为信条的团体,他意外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的武器?你是在和我讨价还价吗?”墨西哥人惊讶地问。身体还在流血的士兵摇摇欲坠,他努力支撑着自己:“也许我们是你的阶下囚,但我们不会放下自己的武器。”墨西哥人目瞪口呆。
上午11点,阳光炽烈。步枪枪管烫得没法摸。十一位士兵牺牲了。
谷仓外的黑暗中,一个士兵低声喊道:“克莱恩,我们该上路了。”
克莱恩想象着那漫长的一夜,沿着偏僻贫瘠的道路行军。凌晨时分,士兵们获准停下来吃早饭,就在他们搜寻木头点燃篝火时,哨兵发现了西面的敌情。
但也许他不会开枪。我们的友情对他来说会比军团士兵的职责更重要吗?克莱恩很想知道,还是说洛克接受的训练会让他扣下扳机?
鲜血从布莱恩受伤的后背汩汩流下。外面的爆炸和枪声仍未停歇。
“关上大门!挡住他们!”丹如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庄园呈方形,边长五十码,破旧的农舍东倒西歪,周围有一道石墙。石墙有几处高达十码,但大部分已坍塌成齐胸高的石堆。
“上帝惩罚我们,因为我们有罪。”克莱恩曾这样回答。现在,克莱恩很怀疑,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是不是上帝惩罚他的另一种方式。 “那天主教相信怎样才能得救?”克莱恩曾经问。曾经的祭台助手这样回答:“我们告诉上帝,我们为自己的罪孽忏悔,并以苦修来证明。”苦修。想着死去的妻女,想着死去的银行警卫,想着洛克,克莱恩哽咽了。他喃喃地说:“对不起。”
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们留手了?他们故意放空枪?他们在战场上,是不是一心想着让战斗在自尊能允许的范围内尽快结束?
杜拉多离开时,克莱恩透过军靴声响听见时钟“嚓嚓”走动。他裹着一条破毯子。制服很简单——一条褐色短裤,一件短袖上衣,两样都被沙漠的烈日晒得褪色了;帽子是军团标志性的高顶白军帽,白帽子上有个平的圆顶,帽舌是黑的,颜色同样褪得厉害。后边的护耳能遮住脖子和耳朵,不过除此以外,克莱恩就靠这条毯子遮住赤裸的双腿和胳膊,防止被两边晒得灼人的石头烫伤。
“你记性不错。”
任务是神圣的,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
“愚蠢。”
“看起来他们希望阿尔及利亚保持中立。那样的话,他们就能置身事外,不用去打任何人。”通讯员解释。
士兵的生命常常握在战友手中,战友情比兄弟情更亲密。可如果想杀你的是你的战友,会发生什么事?……
而且当时我们还有机会打败他们,克莱恩想,如果德国人没有意识到他们即将犯下的错误的话。
楼上的枪声一直在持续,听起来像是在朝他们的来路或屋后的什么地方开枪。也许附近的爆炸声过于密集,楼上的射手根本没意识到这座房子已经被手榴弹炸开通路。又或者,射手不止一个。也许有一个人在不断开枪,另一个则盯着楼梯,盼着克莱恩和杜拉多一头撞进陷阱。
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倒了下去,子弹来自底楼的一扇窗户。克莱恩开枪还击,这一回他看见了飞溅的血花。附近一个士兵朝那扇窗扔出一枚手榴弹,爆炸过后,他们闯进门里,继续开火。
唱到副歌的时候,歌词让克莱恩彻底闭上了嘴巴。
“有多少人?”丹如大喊。
“什么没必要?”
又一颗手榴弹从天窗扔了下来,克莱恩扑向楼梯。从楼梯上滚下去时,台阶硌着受伤的后背,痛得他缩成一团。后面传来一阵爆炸,他摔到底之后呻吟了一声,但没有停止滚动。
“也许没有。我不打算爬上去搞清楚这事儿。”
疾奔而来的马匹扬起滚滚烟尘,很难看清到底有多少人,看那规模——来袭的敌人成百上千。
他从开着的门里冲出去,朝对面的士兵开火,他冲进一片混乱的巷道,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我也没听说过这个人,”通讯员续道,“不过显而易见,他掌管着一个叫自由法国军什么的组织,里边包括去了英国的军团士兵。他希望每个法国士兵都设法去投奔他,重新组织起来,战争还未结束。”
克莱恩忍不住轻笑。
“我们的第二座右铭是什么?”
“你们的人比我们少得多,”墨西哥军官说,“你们没有水,食物很快也会吃光。投降吧,你们会得到公平的待遇。”
敌人的子弹?这个短语不假思索就蹦进了脑子里,他为此烦恼起来。
“军团就是我们的祖国!”
“上帝惩罚我们,因为我们有罪。”克莱恩回答。
“洛克。”克莱恩又叫了一声。
“我听不见!”
克莱恩回想起洛克冲进房门时脸上的惊讶。当时他条件反射地开了枪,而现在,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当时洛克的步枪在哪里。洛克举枪了吗?还是说他正打算放下武器,拥抱自己的朋友?
“也许明天的仗也于事无补。”
“你们没有子弹了。无论如何,你们的步枪基本上没什么用了。留着那该死的玩意儿吧。”
“消息来自英国,”通讯员继续说,“戴高乐准将。”
一阵爆炸让克莱恩猛地向前一扑,差点从窗户里摔出去。他努力转头,抓住窗框稳住身子。背后一阵刺痛,衣服湿得更厉害了,但这一次,他知道,是血。
“你觉不觉得那事儿根本没必要?”克莱恩问。
“‘我的名字叫军团,’”洛克曾说。
房间角落有一架梯子,屋顶上开着一扇天窗。杜拉多的声音十分僵硬:“我不打算上去。”克莱恩明白。也许他们的猎物正趴在屋顶上,瞄准天窗,一旦有人从那个小小的窗户里露头,立刻就会被轰飞。而如果他们打算用手榴弹来清理屋顶,根本就搞不清该往哪个方向扔。
“也许他们会投降。”
他身边放着MAS36手动步枪,随时准备瞄准露头的狙击手开火。当然,开枪也会暴露自己,引来敌人的子弹,他得重新找个好地方。考虑到他已把附近地面清理干净,还尽可能地让这儿变得舒服了一点,克莱恩宁可等到明天。
自始至终,上校一直举着那只复制品。那场很久以前的战斗结束后,丹如上尉的木手被找了回来,现在收藏在军团总部的玻璃匣子里。每年4月30日的卡梅伦战役纪念日,它都会被安放在一间挤得水泄不通的会议室里,让每个人亲眼目睹军团最珍贵的遗物。同一天,军团在全世界的每个基地也会举行相似——只是没有木手——的纪念仪式。这是一年中军团最重要的典礼。
1941年6月,盟军发动攻势,解放侵略者铁蹄下的叙利亚,克莱恩所在的队伍受命协助英军。与此同时,另一支军团的队伍,维希政府领导下的那个旅,正在帮助德国人。
洛克坐直身子:“什么意思?”
“妈的祝他们走运。”有人说。
墨西哥卡梅伦。
“我倒是希望记性差点。”
浓重的硝烟为他们提供了掩护,但很快烟雾开始散去,士兵们的身影暴露出来,对面开枪了。克莱恩看到身旁的人猛地打个趔趄,向后一仰。身前也有一个人倒下了。
他朝房间里转回身子。爆炸来自对面角落,梯子被炸碎了,屋顶上的人从天窗里扔进来一颗手榴弹。
一分钟过去。
克莱恩停下脚步,拉开手榴弹引信,竭尽全力地扔进缺口;战友们也做出同样的举动。然后他们蹲下身子,等着一连串爆炸清出前进的道路。
“我不是想置身事外,相信我,我很乐意去打德国佬。”洛克停顿了一下,“但我不能去英国。”
上校站在巨石上面,将木手高举过头,他的演讲如此有力,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边什么东西在动?”克莱恩说。杜拉多爬到他身边,透过缝隙观察。大马士革城门上打出一面白旗。几个士兵出现在视野中,是军团的人,因为他们都戴着军团传统的高顶白军帽。他们的制服不是克莱恩穿的短袖上衣和短裤,而是长衣长裤。落日余晖中,他们在墙边立正列队,向着克莱恩这边正式地举枪致敬。
“什么?我没听清。”
克莱恩缓缓站起身来,浓重的硝烟遮蔽了视线,但他感觉到周围的人和他一样站了起来。
“你得允许我们照顾自己的伤员。”墨西哥军官被他们的无畏震撼了,他抓住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人:“你这样的人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荣誉与忠诚!”
“什么都不能。全靠基督的慈悲。”
“屋顶上都是狙击手!”克莱恩拉开枪栓,对着窗户外面开火。拉枪栓—开火,拉枪栓—开火,完全成了机械化动作。杜拉多守着背后那扇窗户,也在干一样的事情。克莱恩听着身后的动静,换上全新的弹夹,继续猛烈射击。他的制服被汗水浸透,子弹击中那些穿长袖上衣的白帽子,他们纷纷从屋顶上滚落,摔进下面的巷子。
“不投降就是死。”
穿长裤的士兵朝前一扑,头搭在了窗台上。他的脖子肌肉发达,克莱恩认出了这个背影,他名叫埃里克,是个德国人,1934年和克莱恩同一批志愿入伍。外面,别的德国人正在自相残杀,有人为维希军团,有人为自由法国军。但无论生于何地长于何方,军团士兵全都殊途同归。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卡梅伦。当时他们没有水,几乎没有食物,弹药也有限。在那样的高温下,三天不喝水,完全有可能昏迷,甚至更糟。墨西哥人只要等着就行了。”
最后达成的交易是,法国南部五分之二的国土将不会入驻德军,与此同时,法国在中部的维希成立新政府。从理论上说,新政府保持中立,但事实上,维希政权渴望安抚德国人,他们巴不得把犹太人或其他任何德国人想要的“不良分子”交出去。
“所以他们会帮助盟军收复法国?”克莱恩问。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和洛克刚入伍时的对话。
他颤抖了一阵,不动了。
“来攻击我们吧,然后你会知道那有多愚蠢。”
(妲拉 译)
“当然不可能。”克莱恩引述了军团荣誉准则,所有新兵接受训练时都得背下来,“‘决不放下武器。’” “决不放下武器。”杜拉多重复。
“军团离开了沙漠,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他明白这有多疯狂。可他没有争辩,他说,‘我的目标是什么?拿下纳尔维克港。为了挪威人?为了磷酸盐?为了凤尾鱼?我不知道。但我有我的任务,我会拿下纳尔维克。’”
克莱恩沿坚固的坡底返回岗位,一路思索明早将要面对的艰难抉择,几乎没有注意到路上的无数岗哨。杜拉多趴在毯子下面,透过两块巨岩盯着对面的大马士革。
克莱恩不是他的真名。1934年,也就是七年前,他来到巴黎万塞讷区的老城堡,志愿加入法国外籍军团——军团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外国人加入法国军队的唯一途径。
“洛克。”
太阳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下,音乐声也低沉下来,在山谷中缭绕,最终归于寂静。
他转身打算冲下楼梯,再次加入战团。二楼到了。就在他到达底楼时,一个人摆脱身后的混乱,闯进了一团乱的房子。他戴着军团的高顶白军帽,穿的是长裤。
“我们不会放下自己的武器。”一位受伤的士兵坚持。
“我也一样。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撤退。”
“浸礼会信什么?”洛克曾经问。
“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我做过祭台助手,差点儿就进了神学院。也许我没选对信仰。你说上帝为我们的罪降下惩罚,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他的慈悲?听起来很适合我。”
大马士革那边吹响了号角,号声在山谷中回荡。这首歌每一个军团士兵都很熟悉:《香肠歌》,每个新兵受训之初都学过。这首歌始于十九世纪,那时比利时拒绝让自己的公民加入军团。铿锵的旋律进行到尾声,十三旅这边的号手接着吹下去。很快,人们开始唱起来,歌声回荡在山谷中,若在平常,这首歌的歌词听起来有些好笑,它夸赞黑香肠多么美味,军团绝不会和任何一个比利时人分享香肠,因为他们当兵实在蹩脚。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法国现在唯一的政府。你还记得盟军在挪威让弗纳司令打德国人时他怎么说的吗?”
然后他转身面对洛克:“保重。”
“别担心,”洛克握住他的手摇了摇,“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还会再见。”
是杜拉多的声音:“第一场仪式结束了。我来替你。”
爆炸声将他从混乱的睡眠中惊醒,无数巨响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根本分不清都是些什么声音。大地、帐篷、空气——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起初一轮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不过在持续的狂轰滥炸中,耳朵很快麻木了,像是被棉絮堵起来了一样。克莱恩端起步枪冲出帐篷,营地被炮弹炸得一片狼藉。威力十足的闪光照亮夜空,巨响中,石块、帐篷和人体四分五裂。
那个爱尔兰人自称洛克。新兵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英文,所以在长达几个月的训练中,他们成了朋友。和军团里其他人一样,洛克对自己的过去含糊其词,但他对步枪和炸药很有一手。克莱恩猜测,洛克也许在爱尔兰共和军里待过,为了把英国人赶出自己的国家,曾杀过英国兵;也许英军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他的下落,于是他加入法国军团躲风头。
“那你做什么才能得救?”
“墨西哥骑兵!”
对比如此悬殊,克莱恩难以置信。
“你在干什么?”杜拉多惊恐地说。但站起来的不止克莱恩一个,沿着小山山脊,一个个哨兵站了起来。不久后杜拉多也站了起来。有人大喊:“举枪……致敬!”一排哨兵像对面的兄弟那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克莱恩紧握住自己的步枪,枪尾朝下,枪管朝天,他感觉胸口抽紧了。
克莱恩想起与杜拉多的谈话,他们讨论过维希军团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站错了边,自己站在挑衅者那边、侵略者那边。
这跟法国全境被侵略、占领的后果没什么两样,克莱恩心想。如果他们作过抵抗,也许还能为通敌的行为辩护。可事实上,他们干脆利落地举手投降,转头对付自己人。
没有答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为了那些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遗忘的事。”
除非他已经阵亡。
两分钟。
克莱恩扯掉身上的毯子,立刻感觉到热辣辣的阳光照在自己赤裸的胳膊和腿上。他小心翼翼地伏低身子,顺着斜坡底走开。他经过其他观察哨,回到营地,帐篷旁十三旅一半的人列成队形。
“明天就不一样了。上尉说我们一定要打进去。”
“我猜上校觉得需要有点东西提醒我们一下。”杜拉多说。
“嗯,我们奉命行事。”杜拉多开始往回走。
丹如把假肢藏在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唯恐敌人觉得这是软弱的标志。墨西哥军官靠近了。军团士兵说的语言五花八门,丹如也被动地学会了不少。
墨西哥军官被激怒了,他策马离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石头被踢到一边。
正是那天晚上的对话让克莱恩确信洛克加入军团不是为了逃避英军的追杀。根本不是。他加入军团的原因和克莱恩一样,罪孽深重,自我惩罚。
“天主教相信怎样才能得救?”克莱恩问。
克莱恩仰望天空,天上的星星更多了。它们冷冷地眨着眼睛,寒冷、残酷,就像他脑海里无数烦乱不安的念头。他想起曾无数次和洛克谈论过的救赎。
“没什么动静。”克莱恩汇报。
“‘我的名字叫军团,’”洛克引用了一句。
“每天晚上我父亲都会大声读一段。”
想到自己的妻女,想到自己抢银行时丢下她们孤苦伶仃,想到女儿夭折后妻子如何决心自尽,克莱恩问:“可要是你罪孽深重,无法弥补呢?”
克莱恩举枪瞄准天窗。突然间,无数子弹从他身边的窗户里飞进来。对面的狙击手发现了这边的子弹来自哪里。要不是这堵砂石墙壁够厚,穿过来的子弹早要了他的命。尽管如此,在这么密集的火力下,墙早晚会被射穿。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兰博是同时代文学作品中最著名的勇士,他的创造者正是大卫·莫雷尔。作为一位畅销书作家,莫雷尔作品的总销量超过1800万册,被译作26种语言,一些精彩的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也十分卖座。他的处女作是广为人知的《第一滴血》,兰博正是在这部小说中诞生的。他的其他作品超过28种,包括经典的间谍三部曲“玫瑰兄弟情”,此外他还有《第五个信仰》《冒牌》《火之盟约》《彻底拒绝》《绝望测量》《爬行者》等多部作品。他的短篇小说收录于《黑夜》和《夜景》两本集子中。莫雷尔也出版过一本写作教程《成功的小说家》及其他非虚构类作品。莫雷尔以惊悚小说最为著名,但对恐怖、幻想和历史题材亦有涉猎,曾三次荣获布莱姆·斯托克奖,国际惊悚作家协会也曾颁给他代表至高荣誉的“惊悚大师奖”。莫雷尔目前居住在新墨西哥州圣达菲市,最近的一部作品是《闪光》。
炮击持续了几小时,当它终于结束时,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硝烟。克莱恩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却隐约听见军官们的喊叫, “前进!前进!站起来,你们这些懒鬼!进攻!”
“是的,”杜拉多说,“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明天就不一样了。”
“看吧,我们了解彼此。”洛克说,“我曾告诉你,天主教徒需要告诉上帝他们为自己的罪孽忏悔,然后尽己所能地证明自己的悔悟。”
曾与丹如对话的墨西哥军官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斗。
“也许他逃去别处了。”克莱恩说。
通讯员收到了一段无线信号,他立刻报告:“十三旅从挪威坐船回来了。”
“中士肯定是想让敌人把我们当魔鬼,”洛克说,“卡梅伦战役之后,墨西哥兵这么叫我们军团的人,不是吗?”
“那边还是没动静?”杜拉多问。
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加强城防,他想着。他们有建筑物作掩体,而我们是暴露的。我们就是一群活靶子。他们本该把我们挡在城墙外。
士兵们安静了一会儿,思考这个消息的含义。德国没有侵略法国全境还有一个原因:这会引来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的敌对,二者都是法国在北非的领土。德国人说服法国成立了维希政府,说是中立,实际是个傀儡政权,德国人借此间接控制了那两个地方,阻止了驻扎在当地的军团帮助英国。 “他们要去打英国人?”克莱恩惊讶地问。
克莱恩站在叙利亚的骄阳下,听指挥官讲述卡梅伦战役。
两千墨西哥人的进攻,射向农庄的弹雨——可能多达每分钟八千发——本该产生无与伦比的效果,就像现代战争中无数机关枪扫射出的子弹一样。枪声震耳欲聋,建筑分崩离析,硝烟弥漫战场。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我也没见过。”洛克说。
克莱恩和杜拉多轮流更换了步枪弹夹,然后继续往上爬,这回扔手榴弹的是杜拉多。爆炸之后他们冲上顶楼,可弥漫的硝烟中依然空无一人。
“我记得。”
“墨西哥人为什么要怕?”克莱恩问,“他们人那么多,就算有一个纵队的援兵也无济于事。要是好好安排,让我们以为只有几百个人包围着庄园,说不定还能把援兵引进陷阱。”
“停手!”他命令自己的手下。然后他转身面对几名幸存者:“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毫无意义。投降吧。”
克莱恩知道,天一亮,不堪设想的事情就要发生。在这场争夺大马士革的战斗中,曾经一同受训、一同露营、一同痛饮、一同战斗的同袍将彼此为敌,洛克将成为克莱恩的敌人。
可从来没有人复制过丹如上尉的木手。从来没有人如此相似地模仿过军团总部一年一度的仪式。而且,今天也不是4月30日。考虑到明天早上会发生的事,克莱恩能理解,不对头的日子更能显示出上校让自己和全体同袍铭记传统的决心。
地板上躺着两个死去的士兵,圆顶白军帽上溅满血迹。他们的制服是长袖长裤。这两个人克莱恩都认识。里纳尔多,斯塔夫罗斯。他曾与他们一起训练,一起行军,住同一顶帐篷,在西迪贝勒阿巴斯的食堂里,他们还曾在早餐时一起唱歌。
我只是做了训练中让我做的事,克莱恩想,下一秒,也许洛克就会对我开枪。
他立刻一把按住右手边的石头,借助它的支撑站起身来。
“你觉得上校的演讲有用吗?”杜拉多爬到坡底。
周围似乎陷入了混战。炮声隆隆,硝烟四溢,到处传来惨叫声。那幢建筑不超过三层,浮在楼顶上空的烟雾缓缓沉入巷道,但他丝毫不敢分心,全神贯注地盯着房子的门窗。
我们有的不只是武器。
“也许他们还盼着我们投降呢。这可能吗?”
法军抵达墨西哥湾韦拉克鲁斯港后立刻遭遇了与墨西哥士兵和拼死抵抗的平民一样棘手的敌人:黄热病带走了三分之一士兵的生命,他们不得不向内陆推进六十英里,将总部搬到地势较高的科尔多瓦,希望这里的空气没被污染得那么厉害。转移阵地意味着必须确保韦拉克鲁斯和科尔多瓦之间的补给线,这个任务落到了巡逻队身上,丹如上尉率领的就是其中一队。
他比分别时更瘦了,脸上的雀斑几乎被硝烟掩盖。
“是的,上帝惩罚我们,因为我们有罪。”克莱恩喃喃地说。杜拉多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滚下最后几阶时克莱恩故意踢踏靴子,弄出很大的声响;他在底楼开了一枪,好让对方以为他和什么人交火之后离开了这幢房子。然后他悄悄溜回二楼,藏在楼梯边上的房间。
“明天就知道了。”克莱恩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前的军团士兵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么说的话,上帝是在帮我们。”杜拉多语气里的嘲讽又让克莱恩想起了洛克。
他痛苦地回忆起见洛克的最后一面。当时他们和本单位的残余部队一起藏在一座废弃的法国谷仓里,等待夜幕降临,好避开维希政权的巡逻队溜走。
“除非明天这一仗是上帝给我们的回报。”
“每个方向上都有宽边帽!”
“比如说明天?”杜拉多问。克莱恩指着对面的建筑。
克莱恩筋疲力尽地和其他士兵一起躺在建筑物的废墟上,背后的伤口已经结痂。在这片废墟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不容易,他们舔掉壶嘴上最后几滴水,嚼着口粮里最后几片变质的饼干。
“有第二场。中士叫我一会儿过来替你,好让你去参加。”克莱恩点点头表示感谢。
“也许他们害怕会有援兵。”杜拉多猜测。
克莱恩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上校是俄国人,但他演讲时说的是法语,这是军团的通用语言,虽然私下里很多人说的仍是母语,并以此为基础建立友谊,就像曾经的克莱恩和洛克一样。上校庄严地举起一只手,但这只手不是他自己的。它由木头雕成,手掌和指头都栩栩如生。
就在他打算离开时,头顶传来一声枪响,克莱恩笑了。房顶上那个人终于确认屋子里已经没人。他跳了下来,借着窗户的掩护继续开火。
“很快他们就会少掉好些!”他对手下喊道。底下如他所愿地发出了笑声。但上尉宽松的红裤子和深蓝色夹克都被紧急撤退时跑出的汗水浸透了。相反的,他的嘴干得发慌,他心里清楚,随着气温升高,手下的兵会渴得要命。
“我在爱尔兰没见过多少浸礼会的。”洛克笑道,“你知道你们的圣经吗?”
捍卫军团。
一位二等兵为掩护中尉,身中十九枪;又有两个人中弹倒下,但其中一人仍挣扎着站起来,加入最后两名战友的行列。他们背靠背用手中刺刀抵抗。
“分散!找掩护!”哨兵借着梯子匆匆登上马厩屋顶,报告说有大股烟尘靠近,出现了更多骑兵和步兵。
大卫·莫雷尔
“我们从来不谈自己的过去,我的朋友。”洛克把一只手放在他肩头,“不过我想你大概猜到了不少。如果我回英国,也许会和曾在爱尔兰追杀过我的英国兵并肩作战。别误会,我加入军团不是为了逃避他们。”
“什么动静都没有。也许他们撤退了。”克莱恩如此盼望。
“我已经忘了。”
是的,等到明天再开枪也不晚。
克莱恩紧张地辨认着他们的面孔,可他看不清洛克在不在里边。但他毫不怀疑,要是靠得近点儿,他叫得出对面每个人的名字。
“他是谁?”
“不。”丹如回答。
“上校找人雕了一只木手。”杜拉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克莱恩没有回头,他继续透过面前两块巨石的缝隙往外看,这两块石头挡住了对面狙击手的视线。他趴在坚固的斜坡上,盯着远处的黄色建筑。
“小心点,最好别让上校听见你这么说。”
“‘因为我们众多,’”克莱恩回答,“《马可福音》。这是一个着魔的人对耶稣说的,想说明自己身体里有多少恶魔……军团。”克莱恩终于弄明白洛克为何挑起这个话头,“你把我们比作魔鬼?”
“想想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他是对的。”
克莱恩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有人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显而易见,过去一年的战斗让去阿尔及利亚坐山观虎斗的做法充满诱惑。他还注意到,沉默不语的人里面就有洛克。
——节选自《法国外籍军团荣誉准则》
提议很快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他们在西班牙、葡萄牙、希腊或其他许多国家出生长大,但现在,他们都是法国公民,忠于自己曾奋战保卫过的国家。
“我感觉你似乎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去英国。”只剩他俩时,克莱恩说。
叙利亚 1941年6月20日
克莱恩突然想起,一年前,事情还不是这样。德国人冲破马其诺防线的混凝土工事,侵入法国,对他、洛克和其他所有军团士兵来说,唯一合理的策略是边打边退,尽可能拖慢德军的脚步。
“不会比我更希望的。”洛克总带着戏谑的眼睛暗了下去,他脸上的雀斑都被灰尘盖没了,“不过,走了这么一段路,没准我们和魔鬼也差不多了。”
“让我们走这么远,中士够格当魔鬼了。”
“慈悲?”洛克瘦削的脸绷紧了,“你见到过很多?”
太阳就要落山了,杜拉多最后一次过来接班,晚上该他放哨。热浪依旧灼人。
“那么,如果哪个英国杂种认出我来,朝我开枪,我还怎么继续赎罪?”
入侵德军面临的风险是,急于占领法国全境会让他们的补给线拉得太长,面对法国平民和残余军队的游击战术,他们毫无应对之策。而一旦没了补给,德军就成了待宰羔羊。为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德国人想出了一个天才的策略,他们将军队集中在法国西北部包括巴黎的区域,以强大的威慑力让法国其他地区相信德军占领全境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最好趁早投降,以争取有利条件。
军团齐步向前。
“他们为的是拍德国佬马屁的那个政府。”杜拉多说。
谷仓里所有人都从躺着的稻草上坐了起来。这个消息的含义无需解释——军团曾在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十三旅对付的是挪威那边,可和马其诺防线这边的战友一样,他们也被迫撤退了。
丹如迅速下了梯子。虽然给手下打气时他自信满满,但实际上却很担心,庄园地势比较低洼,敌人的射手完全可以居高临下把子弹打进石墙里来。
潜伏在这里等待,最困难的莫过于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流过鼻孔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这一定会出卖他。他绝望地试图控制呼吸,但这只让肺绷得更紧。他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
天黑以后,他们从谷仓里溜出去时,克莱恩朝洛克打手势,示意他等一下。
“没见过。”
“不,我是浸礼会教友。”克莱恩回答,随后又更正了一下,“至少曾经是。我已经不去教堂了。”
“马上就来。”他隔着快散架的门小声回答。
农舍着了火,也许是被枪口喷出的火光点燃的。浓烟让视线更加模糊,军团士兵连呼吸都很困难,但他们仍在射击,无视敌人再三的招降,打退了无数次进攻。
无须说,克莱恩和其他人都知道,这象征着军团最伟大的英雄让·丹如上尉的木手。他们心里都知道上校要说什么,每个经过战火洗礼的士兵都知道,在仪式结束之前,泪水将从上校脸上滑落。
战斗持续到第二天。日落时分,维希军团终于被击溃,大马士革落入盟军手中。
“在那场战斗中,六十六位军团士兵每人携带了六十发弹药。每一发都打得干干净净,这意味着他们开了三千九百枪。在炎热、干渴、灰尘和烟雾的折磨下,他们杀掉了约四百个敌人。想想吧——每十颗子弹就有一颗击中目标。考虑到当时的环境,这实在令人震惊。那些士兵有过很多次投降的机会,也随时可以放弃自己的任务,但他们不愿让军团和自己蒙受耻辱。”
“他们在布雷斯特上的岸。”通讯员继续报告。
“我很怀疑。”
这些细节他听过许多次,但每一次,都能获得更多力量。在想象中,他嗅到了鲜血的气息,听见苍蝇在尸体上“嗡嗡”盘旋,尝到了火药和建筑燃烧的烟雾的苦涩。垂死之人的惨叫似乎在周围回荡,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因动情而模糊了,而且他觉得,周围的战友一定与他感同身受。
丹如督促剩下的人继续抵抗。他匆匆巡查一个又一个小队,挥舞着木手告诉每个人:大家靠的就是你。当他穿过庭院赶去对面支援时,突然倒了下去,一颗狙击手的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
“杜拉多!”现在跑过去帮他毫无意义。杜拉多一直守着梯子旁的窗户,手榴弹的落点就在他身边,爆炸将他撕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得到处都是,内脏撒了一地。苍蝇已经开始“嗡嗡”飞舞。
“‘因为我们众多,’”克莱恩曾回答,“这是一个着魔的人对耶稣说的,想说明自己身体里有多少恶魔。”大马士革城里和山脊上的士兵齐声重复着副歌,声音越来越大。
“一部分人决定返回阿尔及利亚的总部。”
克莱恩趴在毯子下,透过巨岩往外看,对面的建筑仿佛在热气中摇晃。他知道,那边也有和他一样的士兵在掩体里盯着这边,身旁放着武器,在那座城市的坚壁、胸墙、塔楼和大门后面,看着同一轮太阳。他们或许也在思索,明天早上,战斗就要打响。
“为了惩罚我们的罪?”
“你打够了?”
一道楼梯通向二楼,克莱恩听见上面传来枪声。他和战友端着枪检查了附近的房间,然后踏上楼梯。克莱恩瞥了同伴一眼,这回的搭档又是杜拉多。西班牙人黝黑的面孔现在一片蜡黄。
军团是我们唯一的祖国,克莱恩心想,愿上帝保佑我们。
士兵们点点头,他们知道布雷斯特是法国最西面的港口。
军团里的岁月教会了克莱恩忘掉软弱的情感。尽管如此,失去朋友仍让他感到悲伤。他从巨石的缝隙里观察着对面似乎已被遗弃的砂石建筑,想着洛克和自己说过的话。1940年,德国对欧洲的威胁日益增长,他俩在德法边境马其诺防线的混凝土工事里并肩作战。他们的小队挺过了机关枪、坦克和轰炸机的狂轰滥炸,只要德国人露出一丝弱点,就毫不留情地加以反击。
伤亡惨重。但克莱恩、洛克和战友们仍奋力抵抗。指挥权在一个来自普通法军的军官手里,他坚持说已经毫无机会,向德国人投降是最好的选择,军团指挥官一枪就崩了他。另一个法军军官试图反击,军团指挥官刚刚转过身子,后背暴露在外,这回开枪掩护他的是克莱恩。每个军团士兵都能理解他们的举动。从受训第一天起,信念就植入了他们的灵魂,其中一条是,永不投降。
“好吧。真该死。”克莱恩说。透过一扇开着的窗户,他看见对面窗户里有一个狙击手。那人戴着一顶军团的白帽子,上衣是长袖的。在他瞄准下面的巷子准备开火时,克莱恩打中了他。杜拉多指指外面。
“军团就是我们的祖国!”克莱恩和所有人一起不假思索地大喊。
那时的克莱恩走进了死胡同。来到法国志愿加入军团之前,他住在美国伊利诺斯州斯普林菲尔德,大萧条让他丢掉了厂里的工作,没法养活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他交上了坏朋友,一次银行劫案中,他替人放风,死了个警卫,但抢到的钱只有24.95美金。在他逃亡的那个月里,女儿死于百日咳,悲痛欲绝的妻子割脉自杀了——克莱恩没走那条路的唯一原因是他决定惩罚自己,这个目标最终驱使他做了自己能想到的最极端的事。他从街上捡来的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于是结束了痛苦的流浪生涯,去一艘船上当了铲煤工。船将他带到法国勒阿弗尔,然后他一路走到巴黎,报名加入军团。
“上帝惩罚我们,因为我们有罪?你刚才说的是不是这个?”杜拉多问,“我在这场战争中见到的事情告诉我根本没有上帝。要是有上帝的话,他怎么会允许这些事发生。”
“或许他们也这么说我们。”
克莱恩重新盯住了目标。那边有带步枪的人,他们也在观察这边山脊,克莱恩对此确信无疑。明天肯定有场仗要打。对此,克莱恩也确信无疑。
丹如上尉知道自己只争取到一点点时间,他环顾周围的开阔地带寻找掩护。东边一座坍塌的庄园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督促手下朝那边移动,但墨西哥人再次冲了过来,士兵再次开火齐射打散冲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克莱恩。
他离开杜拉多,走向乱糟糟的帐篷。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他知道,明天早上需要充沛的体力,所以他吃下自己那份面包和培根,还喝了点咖啡。周围坐着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他们是步行前进的:六十二个士兵,三个军官,还有丹如上尉,一位久经考验的老兵,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没多少人知道他们来墨西哥的原因——当时美国深陷内战泥潭,法国拿破仑三世与奥地利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密谋入侵墨西哥,这支小队执行的就是与此有关的任务。不过军团士兵不关心政治,他们只关心接到的任务,无论它是什么。
魔鬼与我们同行。
但洛克错了。他们再见的时间并非战争结束之后。军团分道扬镳,有人去了英国,有人去了阿尔及利亚,不久后,维希政府命令阿尔及利亚的军团士兵协助德军。
“仪式时间是1500。”
“保持移动!”丹如喊道。靠近废墟时他回头瞥见对面出现了步兵,于是带着队伍气喘吁吁地冲进遍地瓦砾的庭院。
士兵们模糊的身影绝望地奔向巨石掩体,奔向挖出来的壕沟,奔向任何能避开纷飞弹片的地方。营地里的炮兵开始还击了,炮火倾泻到大马士革,榴弹炮和坦克都因后坐力而颤动不已。
太阳下山了,寒星浮现在空中。克莱恩仰望浩渺的夜空,为刚刚听说的伤亡人数困惑不已。他们这边只有21个士兵阵亡,47人负伤,而对面的军团阵亡128人,负伤728人。
阴影中洛克沉默了一会儿:“是的。等我们走到地中海,我就想个办法去阿尔及利亚。”
他们匆匆爬上山脊,偶尔有人踩到松动的石头滑下去,但这是他们遇到的唯一阻碍。士兵们登上坡顶,越过巨石掩体,冲向对面的城墙,克莱恩感觉到战友们一往无前的决心。
房间没人,旁边另一个房间也空荡荡的。射手一定是在最后一刻沿着楼梯往上跑了,他可能藏在三楼或顶上。
“感谢上帝,总算有个带种的人了,”另一个士兵说,“我猜咱们现在知道今晚该往哪儿走了吧。往南走,去海边,找条船去英国。”
“连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除了热浪。”
“组成方阵!”上尉下令。
“去不了,”克莱恩说,“天黑之前我都得值班。”
“我知道。你是为了赎罪。”
洛克擦去脚上的血迹,他的下一句话听起来又像是在开玩笑了:“我们知道待在地狱里是什么感觉了。”
“至少两千。”丹如迅速计算了一下比例:三十比一。
“你回来了?我才开始舒服了点儿。”杜拉多说。克莱恩勉强笑笑。杜拉多的幽默让他想起洛克。热气从岩石中散发出来。
“外面有什么动静吗?”杜拉多问。
“估计你不是罗马天主教徒吧?”一天夜里,在高温下行军50英里后,洛克问。他带升调的口音听起来铿锵悦耳,尽管当时他们正在包扎脚上疼得要命的水庖。
这首歌颂扬荣誉与忠诚,军团的强大正源于这些美德。克莱恩突然意识到,正是因为彻底地忠于任务,军团才陷入如今的处境,他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木手?”克莱恩奇怪的不是这玩意儿,而是现在的时间,“现在不是四月份。”
“我不懂。”
尽管这个故事克莱恩已经听过无数次,但每听一次,它的力量就更强一分。听着上校的叙述,克莱恩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1863年4月30日凌晨1点,巡逻小队出发时夜晚凉爽的空气。
“我说的就是这个——有时候根本没必要打仗。”
“浸礼会信什么?”另一场战斗之后的夜里,洛克问。当时他们正清理自己的步枪。
克莱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然后他的子弹击中了洛克的胸口。手指扣扳机的动作一气呵成,千百次自卫训练养成的习惯抢在了大脑思维前面。
克莱恩想念自己的朋友。他透过巨岩缝隙往外看,为摆脱懊恼,他伸手去遮阳的毯子下面找水罐。然后他从那幢老旧的砂石建筑上暂时收回视线,拧开罐子喝了一口带金属味儿的热乎乎的水。
“我们告诉上帝,我们为自己的罪孽忏悔,并以苦修来证明。”
克莱恩站在掩体里,黑暗中他抬头仰望刚刚开始浮现的寒星。
“自言自语而已。”
“可是最后,法国还是被迫撤出了墨西哥。卡梅伦之战于事无补。”克莱恩说。
我这是在浪费时间,克莱恩心想,我应该出去,干点儿有用的事。
汗水从克莱恩脸上淌下。快到楼梯顶上时,他又掏出一颗手榴弹,扔进了上面的房间。手榴弹一经脱手,他和杜拉多立刻一起抱头蹲下,躲开爆炸的冲击力。之后,两人端着枪冲过最后一段路,闯进房间,扫出一排子弹。
“他们得知法国已经投降,德国正要占领港口就立刻撤回了船上,掉头开往英国。”
“思考不是我们干的事儿。”这回轮到杜拉多引述军团荣誉准则了,“‘任务是神圣的。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