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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 作者:乔治·马丁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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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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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能有点作为。”我故作谨慎地说,然后立即拿着装备目录去找巴迪雅。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请他们让我多待一会儿,”她对我说,“我想跟你道别。”她顿了顿,又迟疑地说:“而且,我有一点点害怕。别告诉别人。”

他迟疑地问我,我们能否为梅里达人提供一些抵抗方法。在他眼里,卸除几个丛林里的地雷完全是细枝末节,对抗一支有组织的大军则是另一回事。

这场攻击造成四十三人死亡。启蒂亚还未死去,我来到她的小床边。她并不痛苦,眼中充满雾霾,眼神开始涣散,她的家人已经来过又离开。

他们教会我使用他们的通信技术,我的手持通信仪上长出了一个交互界面,于是我的报告终于得以发出。刚开始科斯塔斯当然很生气,因为他完全不知情,还必须在埃斯佩里人面前维护我,说我离开的方式没有不妥;不过我在和他通话前一小时先发出了报告,他读到的内容已足以让他不情愿地同意我的结论,哪怕对我的方法有所保留。

在这样热情的工作中,我也毫无保留,这在当时还不是刻意为之,但也不算是毫无机心。我被派来就是为了帮助战争,士兵们的生命只不过是政治运作中的一些变量,政治才能决定最终的解决方案,我需要维持一种平衡。科斯塔斯的职责是不让埃斯佩里人轻易获胜,而我对于梅里达人也一样。

五天后,埃斯佩里人的装备都开始损坏。又过了一天,他们被迫中止所有工作,万般不解地退回营地。我没有跟着梅里达人去将他们赶尽杀绝。

这些专家在埃斯佩里人的第三次袭击时到来。我无法说出准确时间,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再计日,也从未见过他们。愿他们原谅我盗取他们的战争威名,我已经为这种贪婪付出了代价。

第二天早晨,我站在她家人身旁,为她下葬。服务人员小心地将她安放在一块空地上,从远处向她喷洒一种带有萎谢玫瑰香气的液体,然后退开。她的父母放声大哭,我则始终未曾湿眼睛,就像是普通的地星官员,相信死者必会升上天堂。首先来到的是飞鸟,随后是墨狄,啄向她的眼睛和嘴唇,“嗡嗡”作响的甲虫也来匆匆将她分解。它们饕餮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身下的森林土地涌起绿浪,藤蔓攀上她的脸颊,将她彻底吞噬。

我看着他死去,有一种奇诡的平静,似乎一切都是空洞的。然后我转过身,呕吐起来。在我身后,巴迪雅切开他的肚腹和大腿,将他翻过来趴在地上,让他的血和内脏流出来。

事后我对科斯塔斯有种不合理的愤怒。埃斯佩里人并不真心信任他,就像他也不那么信任他们。但在那一刻,我觉得他知道埃斯佩里人的计划,却未曾警告我。我责备他刻意向我隐瞒,他却指出我在去那片大陆之前就知道有危险,却坚持跑到战区,他又怎能保证我的安全。我停止了指责,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就要暴露。他肯定不想让梅里达人从我这里得到消息,但他还没想到我会主动告诉梅里达人。我不应该告诉他们。

她正忙着组织大家将被蚂蚁卸除后散落在丛林里的地雷取出。一种天堂鸟在调整后会捕食这些蚂蚁,并将亮晶晶的地雷带回自己树顶上的巢中,天上的观察者很容易就能看到它们。她和其他收集者们找到了将近一千个这样的地雷,整整齐齐堆成一座金字塔,好像一堆独眼生物的头骨,眼睛已经茫然无神。

风从东面吹来,梅里达人也从那个方向开始进攻埃斯佩里营地。地雷中取出的炸药足以在埃斯佩里人的栅栏上炸出一个缺口,撼动周围的树林,连我们都感觉得到。烟尘火焰随风扑来,遮住了地面,让营地里的士兵只能模糊看见一点人影。肉搏开始了,只有零星枪声自烟雾笼罩的混乱中传来。

人们对于选派我来的官员有所指责,这是一种误解。我必须指出我本来的任务并不是提供真正意义上的军事援助,包括我自己在内,无人可以预见我居然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起作用。我本来只是个前哨,主要任务是尽量采集文化信息,为两年之后才会到来的“自由天职”军事专家打开壁垒。令我措施升级的不是任何官员,而是野心和机遇。

我并没有像很多人指责的那样,在给科斯塔斯的报告中说谎,假装惊讶。我向他坦承自己料到了这个结局,并实事求是地告诉他,我不想因为不确定的事情邀功。除了细枝末节之外,我从来没有刻意欺瞒上司。起初我还不够接近梅里达人,所以没有这样做的需求;而后来我已经太像梅里达人,想到欺瞒便只剩下恶心。

我扬起手,服务人员走过来问启蒂亚:“你准备好了吗?”

巴迪雅猫着腰看了很久,蚂蚁都已全消失在地面下,她仍在观察。少许几只爬上来又钻下去的蚂蚁,细根的微微颤抖,土壤颗粒的移动,对她来说都在传递某种信息。终于,她满意地站起来说:“现在——”

他们已经开发出一些菌株来处理这种副产品,而他们进行生物改造的速度无以伦比。我发现梅里达人常常采用蚂蚁作为方便的传送方式。这次他们又调整了一些蚂蚁,让它们缺铁,并在腹内生长细菌,从而变成极高效率的破坏机器。这些蚂蚁被放到几只地雷上进行试验,它们吃掉了所有的外壳,只留下一堆堆炭灰(梅里达人仔细回收,作为肥料),还有里面铜线硅材包裹的塑料炸药。

埃斯佩里人登陆后,立即在海边的处女地上砍伐出一片整整齐齐的半月形荒原,不留下一根高出营地的树枝,以免被梅里达人用作攻击平台。他们在四周拉起电网,配上枪炮和巡逻部队;而我和巴迪雅一起,身穿灰绿色斗篷,脸上涂满树叶汁液,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围满藤蔓的小平台里,一直看着他们。

埃斯佩里人接受了这个诱饵,他们在这明显违反中立立场的行为中看到的只是个人的贪婪:他们以为科斯塔斯是这个私人公司的投资人,轻易便接受了他,并急切地被我们利用。同时,他们仍不时试探性地入侵梅里达大陆,探测海岸线,但他们造成的破坏总会泄露行踪,最近的梅里达居住区便会立即奉上一批兢兢业业的蚂蚁,所以他们一直和第一次一样徒劳无功。

藤蔓完全覆盖住她的躯体后,送葬的人们转身离开,在身后的广场上参加集体守灵。我仍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他们从我身旁经过,投来疑惑的目光。但她还没有离去,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在流连,那片有生命的地毯下还覆着她碎裂的骨殖;所以我也没有离去,身后传来喃喃语声,那是死者的家属们在怀念死去的亲人。

三天后,我们回她村庄的路上目击了那场轰炸。埃斯佩里人的新型远程战斗机如同薄薄的银色刀锋从低空掠过,浓黑的烟雾升上天空。我们乘坐在篮子里无法加快前进,只能抓住篮框,无力地等待。我们抵达时,战机与烟雾都已远去,废墟却仍历历在目。

很多帐篷的入口处都有警惕的士兵守卫,这些帐篷里可能有宝贵的弹药或是重要人物。虽然绝大部分士兵已在营地另一端对抗梅里达人的攻击,这些人的纪律却并未松懈。但我们不用进入,这些士兵反而为我们标示出了重要位置。我向巴迪雅指出营地尽头的一组四个帐篷,每个帐篷两边都各有一对士兵把守。

“来吧。”她拍拍我的肩膀。她的动作很和善,我却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躲开。

“是的,”她有些迟疑,“不会痛吗?”

埃斯佩里人的大多数装备采用同一种碳化钢材料做螺栓螺丝,植入他们坚固的网状装甲之中——这就是我们的攻击目标。这对于梅里达人来说是一个新领域,他们很少使用金属,就像很少吃肉。对他们来说,金属只是一种需求甚少的微量元素,或是他们偶尔需要进行的一些复杂生物过程的副产品。

他和我讨论了在接下来的鏖战中要做的事。我尽量向他描述了梅里达人的技术,在咨询联盟内众多专家意见后,他们同意科斯塔斯在每周一度的午餐聚会上,悄悄向埃斯佩里的国防部长提及联盟拥有的一种技术:烤瓷涂层,这需要从贝尔里约斯重金购买,而且要两年后才能到货。他还会提出,如果埃斯佩里人愿意出让一块土地给联盟,一家私人公司或许愿意在本地出资建造一座工厂,在六个月内便能以低廉成本造出产品。

一次大获全胜的短暂战争,会为不安分的灵魂开拓出富有诱惑的全新边疆,会立即激起国家主义,而这是联盟最大的障碍,我们诱惑他们彻底加入星际社会会变得困难;令星球陷入悲惨境地的势均力敌的内战则通常十分成功,它越漫长、越痛苦,对我们就越有好处。我被派来梅里达大陆,就是想要以非官方方式,秘密为他们提供一些指导和物质援助,让他们能成功对抗埃斯佩里人,以造成我们想要的这种情形。

但在当时,我的确已对埃斯佩里人愚蠢盲目的激进感到愤怒,他们破坏了周围的一切奇迹,只为造出另一个索然无味的地球,并彻底榨干。不论在职责上还是感情上,他们都成为了我的敌人,我容许自己憎恨他们,那样我会更轻松。

在战争状态的敌营中进行这样的任务似乎过于复杂,但我们曾多次演练,何况就算真的有人看到我们在那里挖土,也很难相信这两团灰乎乎的东西会造成威胁。两度有人匆匆从路口经过,将伤兵送到救治站,却没关注我们。

我估计那个年轻士兵只是想找个地方撒尿,而不是来看谁发出了声音。他从拐角转过来已经在解腰带,看到我们的时候大概是彻底惊讶了,一言不发就伸手来抓巴迪雅的肩膀。他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领子上的名牌写着“日当”。我把翻土铲插入他的眼睛。因为我个子比他高,是从上往下动手,他捂着脸朝后倒下。

巴迪雅和她的族人们并非轻视死亡,也不会随意杀人,只是在一个对于暴烈的自然力量是珍视而非压制的世界里,你总要付出代价。虽然梅里达人总的来说活得更加健康,无论从遗传还是身体上都更健壮,但他们的平均寿命比联盟公民要短十年左右。在他们的哲学里,人的生命并不天然比任何生命更高贵。很多人出了事故或被猛兽猎食,那些熟悉残酷自然的生者也并不如何悲伤。巴迪雅不像我们一样深信自己与其他生命不同,理应活到老死,所以在生死无常面前不觉痛苦。我看着被自己杀死的人,就看到了自己的脸;她也一样,然而她一直明白这是常事,所以并不为之动容。

巴迪雅将绳索的这头系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我们用手攀着绳索而下。它没有普通绳索所应有的摩擦感,我一直降到地面,手掌仍觉凉爽舒适。我们冲进帐篷之间的狭窄过道,我感觉到一种由危险带来的延时感:我听得到每一下脚步声,而脚步与脚步之间似乎无比漫长。

我答应她绝不告诉别人。她叹了一口气:“我不应该再等了。你叫他们来好吗?”

我能给自己搞到这个位置只有一个薄弱的理由:为巴迪雅指出对方营地中的要害部分。我没法说清自己为什么想参与如此危险的任务。我并不十分勇敢。有几位不太友善的作家在我的传记中指责我嗜血,并将这称为我第一次离开埃斯佩里大陆事件的后续。我很难反驳这些有根据的指责,但我要指出,我选择参与的是我们认为不会遇到暴力对抗的部分。

“这土地要好多年才能完全复原,”她让我停下,跪在目标不远处的一个无人帐篷边,痛苦地低声对我说。她给我了一件小小的瓷器,像是地星上那些连刀都没碰过的女人们有时戴在头上的发饰:一把有三个齿的梳子,只是齿更长,齿梢尖利。我拿它使劲戳向地面,尽可能往深里扎,让受伤的土地能够呼吸,她则慎重地将一种有机提取物和水混在一起倒在地上,再播下一包种子。

“不会,一点也不痛。”他戴着手套从袋子里掏出一条扁平的绿色薄膜带子,上面有股覆盆子的香气。启蒂亚张开嘴,他把带子放到她的舌头上,带子立即溶化,她眨了两下眼睛,随即沉睡过去。她的手仍握在我两手之间,在几分钟后渐渐冷去。

在这勉强而短暂的和缓局面中,我游历了这片大陆。我的日记是政府财产,到处都能找到,但内容实在简略得可耻,这让我对同事们深觉抱歉。如果我能想到自己虽然不是第一个,却将是最后一个记录者,我一定会更加勤勉。那时,被成功冲昏了头脑的我更像是个度假游客,而不是研究者,以通讯能力有限的借口,只发送自己喜欢的图片和笔记。

虽然这样的安慰很苍白,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站在一个鲜活而又不令人惊惧的陌生世界中间的感觉,是照片和文字无法传达的。我和巴迪雅手牵着手漫步在大峡谷畔,俯视紫色、灰色和赭色间杂的山峦,还有起伏翻卷的伊拉卡森林——几乎所有人看到我那臭名昭著的录像时都会头晕——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诡异的美的震撼,并因着这惊喜哈哈大笑,身旁的她注视着我微笑。

众多的埃斯佩里士兵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渡过大洋,这一周我都和梅里达人在一起计划反击。这是一次热情欢乐的合作。他们宽阔的实验室里满是各种植物,头顶只有太阳能风帆覆盖,最优秀的科学家都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参与,工作简单而愉快。联盟的间谍卫星在我们的第一次接触之后一年就已进入了星球轨道,我对于对方军队情形可能比梅里达的高层知道得还多。他们十分需要我,不但向我了解信息,也征询我的意见。

我们在烟雾的掩护下从一条通道跳到另一条通道,打过蜡的帆布篷壁挡住了远处的呼喝声与枪声,巴迪雅不时朝地上左右张望。土地仍然带着梅里达大陆的黄色——埃斯佩里人还没来得及进行辐射处理——但已变得又干又脆,脆弱的苔藓在沉重的靴子和装备之下碎裂,风在我们脚边扬起尘土。

“至少在他们把他搬走浪费掉之前,他可以为土壤作点贡献。”她说。

天快亮时,那片绿地毯曾短暂地裂开。在水样的微光里,我看见一只空空的眼窝,里面装满了甲虫。

巴迪雅拿着一根细细的绳子,绳子一头坠着一个沉重的果荚。她从水罐里倒出一定量的水到果荚上,再将果荚扔向空中。那果荚飞过栅栏,落在营地里一排储物仓后。果荚撞到地面,顿时如熟透的水果一样炸开,海葵般舞动的树根从里面爬出,攀过地面,将绳索那头固定住。

埃斯佩里人两天前成立了一支部队,美其名曰 “探险保卫军”。这支部队的目标是在梅里达海岸上、离我所在地九百英里的地方建立一个永久根据地,开始地貌改造工程,每次在一百英里范围内消灭本地生物:先是完全砍伐,设立电网,然后对土地和空气进行辐射处理,最后播撒地球上的微生物和植物。上千个星球就是这样被重新改造的。埃斯佩里人征服自己的大陆已是五百多年前,但他们仍记得改造方法。

我当然满心自许。离开了地星上学校和围墙的束缚,带着对自己科研训练的过度自信,我完成了所有的目标。我轻易洗去了手上埃斯佩里人的鲜血,虽然科斯塔斯骂我的时候我很老实,但其实心里只觉得不耐烦。不过他也没有多谈此事:我太成功了,而他还有更重要的新消息。

他并没有立即死去。世上肯定很少有瞬间发生的死亡,虽然我们常常安慰自己,假意以为身体的毁坏或是伤害会立即消除意识,消灭生命,很快便不再痛苦。他的知觉还存留了一阵子,这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太长。他先是睁着另一只眼睛看我,双手抓向铲柄,随后无力地倒向地面,四肢还不由自主地动作,口鼻和眼睛里都流出鲜血,最后才僵硬地一抖,彻底失去生命。

她带来的小小种子立即炸开,迅速抛出蛛丝般的细根,好像蠕动的蛆虫。巴迪雅毫不在意地用手在周边引导它们钻入地下。细根扎稳后,她示意我停下,并取出准备好的蚂蚁。这次的蚂蚁数目要多得多,其中还有十多只肥大的黄色蚁后。她指引蚂蚁进入处理好的土壤中,蚂蚁立即开始匆匆往下打洞。

我终于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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