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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 作者:乔治·马丁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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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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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男孩,比头一个年长。我用力蹬水将他揽起,让他伏在我肩上。他哇哇猛吐,像是要把半条河里的水都吐到我背上。他一边吐,一边费力地指着前方,指着下游,另一个孩子漂走的方向。可我根本看不到他在哪儿。人们在岸上呼喊,但没时间送他上岸,来不及了。我用左胳膊夹住他,再次出发,右手、双腿和后背划水的动作协调,头探出水面以便于搜寻前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看不到任何迹象。

我伫立在红色中。

如果我注定是一件武器,专为某一目的特意制造的武器,那为什么我还有能力质疑?那个可怜的疯子的步枪会在意自己的身份吗?它在乎自己的主人是谁吗?它会问为什么自己平时被挂在这儿而不是那儿吗?不对,我肯定比步枪多点什么:我肯定是……

把它夺走。

这次,当黑暗将我带走时……我的记忆完整、清晰而有条理。一切都还在:没有破碎,没有模糊,没有消失。两个黑人女孩与我同在。我记得她们,甚至记得她们讨论刚看过的电影,还有她们跟我说过祖母在学校食堂工作。那里是个源头,我打开了记忆,尽管无法确认所有事情发生的时间。一个烂醉如泥的老头绊倒在公共汽车前……炎热的夏夜,两个咿呀学步的孩子在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逃生梯上玩耍……孩子们坐在缓慢行驶在布满垃圾的宽阔街道的校车上,透过车窗对准另一个刚从酒铺里出来的孩子练习射击……一个女人看见身后婆娑晃动的影子,加紧了脚步……

为什么?

他们居住,但我只是存在。其中的区别我无法形容……

绊倒在地的男孩。衣服撕破了,脸上一道一道的红。这是血。我知道。我怎么知道?

红色中的它在蠕动。

一名警察走上前,感谢我避免了更多死亡。我把步枪给他,他取出一个小笔记本。要我讲经过——发生了什么事,看见了什么,做了什么。样子挺和善,笑眯眯的眼睛。我开始对他描述。

“你!你待在那别动!”

为什么我在这儿?

无数双手和无数张脸,从我这儿抱走两个孩子。男孩和那个小女孩不会有事——至于那个大点儿的女孩……我不知道。警察到了,有两名跪在她身旁,警察还给另外两个孩子裹上毯子。我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自己肩上也搭了一条毯子。人们纷纷拥上前,称赞我,他们的声音很遥远。我想去看看那个女孩。

黑暗中隐含着温暖。在我的脑中,在我的皮肤上。是痛的感觉……但不只是痛,还有更多。

男孩们不见了。

他将巡逻车停在一座低矮的灰白楼房前。我看到车辆来来往往,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坐在轮椅上——一辆救护车停在前面,另一辆停在停车场。他熄灭引擎,转身直直地看着我。

我有点怪腔怪调,这我知道,尽管我根本听不明白自己怪在哪儿。男孩们同时回头看我,那一瞬间,两个女孩本可以趁机顺利冲到安全的地方。但她们吓坏了,两个人都呆若木鸡,寸步难行。我继续向前走。我说:“各位,还是各回各家吧。”

“上周我们除了醉鬼以外什么都没有对付——我的意思是,除了醉鬼之外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他没把话说完,但仍旧警惕地看着我,“天啊,你看上去糟透了。你是不是吃坏肚子或什么了?”突然间他做出决定,“听着,现在哪儿也别去,我先带你到医院。系好安全带。”

很多女人从按摩院里出来,她们各个都很年轻,都穿着毛边短裤和T恤,露出平坦光滑的小腹。大多数在那里围观,有几个跑回了店面,还有两三个溜进一个半遮半掩的小巷。那男孩挣扎着站起来,还往前冲,举着一片锋利的碎玻璃,自己的手都被划破了。我不想对他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但这个家伙似乎不识好歹。我把他手里的碎玻璃踢飞,又一脚踢在他腿上把他扫倒,这样他就不会摔到碎玻璃上。接着我迎上那对中年夫妇,他们赶紧往后退——也许是因为我,但更像是因为街道上由远及近的警灯和警铃。我也退后,终于轻松地舒了口气。

我这是去哪里?

我伫立在红色中。

声音让我很受伤。

不对。这是我所在的地方。

我的左肩撞到沥青路上,疼,我的头好像碰到了什么,也许是路缘石。就像简·多伊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如既往,从欢呼和赞美声中不慌不忙地抽身离去。那个男孩开始放声大哭,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双手的关节上都是血痂——我的血和他们的血。我记得在我把那个男人扔出门外之前,他用厨房里的什么东西打了我的后背,那地方现在还在隐隐发痛。我以前从未有时间留意或记起伤痛;这是新鲜事。但今晚最大的伤痛莫过于那个婴儿,被尿浸透、小胳膊耷拉着晃来晃去……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哭泣、开始杀戮,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居然会哭了,那么,我应该还会别的事。

注意栅栏,孩子们。太吵了。真受不了。

黑暗中的未知力量变得更加激烈,愤怒,更加亟不可待。有时,我还未做完一件事,就又被再次抓起——从脖子后面,真的,就像拎起一只小猫咪——“扑通”一声扔到另一场危机、另一场恐怖事件、另一场营救中。我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做简·多伊想让我做的事:守护弱者和受伤的人,为他们而战,所向披靡。但挡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界限在逐渐变薄;太薄了,以至于我能透过它看到下一个任务,透过逐渐变得透明的黑暗看到曙光。逐渐消失……

他再次起身,对我说话,用语言。走开。差点摔倒,但是没有。擦擦脸,继续走。

我把目光转向简·多伊问道:“她是怎么回事?”

又是嘈杂声,喧喧闹闹。人们在喊叫——这个公寓现在挤满了人,他们怎么进来的?警察也来了,很多很多警察——包括之前那个。他盯着我。在一片喧闹声中,他冲我喊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你不会吐在我车里吧?”

我大喊出来:“我认识你。”你曾在红色中蠕动着。他踢过你。那个光亮,被我拿走了。

这里没有人需要拯救:这点我很清楚。我沿街往前走,一直不停地走,也许会好过点儿。此时此刻,没有需要我奔赴的地方,没有无助的、绝望的恳求,没有人需要救助,只有逃遁、躲避。只有瞬间的怀疑……我不停自问——我杀死了那两个人吗?最起码我试过了,我恨不得杀死他们。

再次来到了简·多伊的房间,站在她的床前。

那东西在蠕动。

我坐在她旁边,握住她那双沉重而无力的手,黑暗抚摸着我。

越来越多的男孩,越来越多的脚。抓起他们,对碰他们的脑袋,扔出去。

红,红,到处都是红。

我动,它也动。我靠近去看——它向前,向我扑来。

“我不知道。”

红色。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打赌你身上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他很激动,不待我回答就一股脑地说道,“该死,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商场的枪战中,你就活生生地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简直莫名其妙。然后是那个变态女人往河里扔她的孩子——你跳入水中,像电视里的超级英雄一样,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捞上来——”

我认识她。

有人在摸索锁眼……现在是钥匙拧动的声音。用手掐住她的脖子不费吹灰之力,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从指尖流过。

我的嘴唇冰冷僵硬,说不出话。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

“别——”

强盗也听到了警报声,两个还能走动的歹徒推推搡搡从我身边经过,离开商店。我没怎么在意他们,因为我感觉到一种隐隐的、病态的不适——灵魂深处的恶心像紊乱而恣肆的浪潮在我全身翻江倒海。我走出来,弯着腰靠着墙,大口喘息,无法挺直身子,附近街上还有巡逻车响个不停。不管怎样,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在几辆大型垃圾车后面,靠在那里直到痉挛消失。不是消失——只是稍微舒服一点儿。无论那是什么,它都不会消失。

“她不是你妹妹,这里没有你妹妹。”我回答,“她还是个孩子,我要带她走。”周围的邻居,按摩院的伙计,还有好奇的妓女,都已聚集过来,默不作声但充满敌意。我说:“告诉其他人,若他们敢拦着我,我就先用破瓶子敲断你的鼻子,还要把跟你一伙的那两个胖墩儿打个稀巴烂。最好别让他们惹我,否则后果自负。”

“听着,你受到一大堆人身侵害的指控,所以我想不想逮捕你并不重要,我必须这么做。但我宁愿先跟你谈谈,因为你说的另一种可能……这‘另一种可能’意味着我所了解的世界的规律是错误的,彻头彻尾不对,完全不对。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个,你懂不懂?”

“通常我们都把逃生专家关在后面,那里没有门把手。算了,就这样吧。”他突然止住,好奇地盯着我,指尖不停地敲打方向盘,他说:“你看上去糟透了。你好像真的病了。”我没有回答。

除了这次我将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女孩会怎样,是死是活。我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母亲的结局……

那么,这座城市就是我的居所。

那些男孩没注意到自己老大的下场,他们正对那两个黑人女孩忙得不可开交。女孩大声尖叫,向我求救。我一手一个抓住两个男孩的脖子,用力对撞他们的脑袋——力道太猛,撞出血了。我把这两个男孩扔到地上,揪住另外一个的衬衫,将他扔到一辆停在旁边的车上,一顿猛打,直打到他坐在街上不能起身。待修理完他,剩下的那个已跑出半个街区,边跑边回头看。他又胖跑得又慢,要逮住他不难——但我最好照料一下那两个女孩。

然后我回到她床边。

“上车,超级英雄,”他喊道,“别让我追你。”

我是谁?想想。

如果我是人,我一定有名字。人都有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看着门。我渴望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叫嚷和警告——或是枪声,甚至是犬吠。菲利希亚会跟那个善良的年轻警察一起回来吗?我真希望能把一切都跟他解释清楚了。

我没理会他。

站在霓虹灯下,看着两个黑人女孩并肩挽手走在街上,样子不超过十五岁——更像是十三岁——她们刚刚看完电影从影院出来。我怎么会知道电影是什么?这部电影一定有趣,因为她们在“咯咯”地笑,引用里面的台词,还为对方表演里面的情节。但她们走得很快,几乎是一溜小跑,笑声中带着紧张不安,好像她们预感到逗留此地会有危险一样。我在街的另一边,和她们同向前行。

她的沉默与这个房间的死寂融为一体;她的呼吸像那些脖子里插着送气管的病人一样艰难;那双深邃的大眼睛中流露出无言的恐惧,好像哑巴一样。我能为她做的就是站到一边,给她让道出去。在她哆嗦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沙哑地叫出她的名字,但唯一的回答是她轻轻关门和从外面锁门的“咔嗒”声。我想我听到了她的哭泣声,但也有可能我听错了。

黑暗如影随形,不断裹挟着我,带我去与那些剥削者、虐待狂、行凶抢劫者、强奸犯、性骚扰者、歹徒团伙和杀人犯进行搏斗。再看看我:轻盈、敏捷、无畏,总是赤手空拳,总是单枪匹马,总是战无不胜……但我无法掌控,完全任凭摆布,哪怕是最小的抉择都是取决于她。我现在对此确信无疑。

也不想听见声音。弄出声响,闪亮的东西挥下去。

这次醒来,不是在街上,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这里能看到天空——因黎明的曙光而变得柔和,但看不到全部,透过高高窄窄的窗户,我看到整个世界还在沉睡。

尽管我一直晕晕乎乎,我还是莫名地为他感到抱歉。我用尽全身力气答道:“也许还有别的选择……别的可能……”即使是同一家医院,如果黑暗不光顾我,我也没办法去到简·多伊寂静的房间——我可不要戴着手铐、被他押着进去,虽然接下来很可能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

什么是“想”?

濡湿的红色。

好爽,我感觉好爽。

这是一张不错的脸孔。一张有用的脸。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看到它。

“没人知道。你知道吗?你有什么瞒着我吗?”

我开始逐渐认识到,这是一座城市 ——我猜不出城市有多大——还有一条河,我隐约记得游过泳……是的,救过孩子(第三个孩子到底怎么样了)。我开始认出一两条街道。有几个夜晚执行使命时,匆匆经过不少楼房,这我也有些印象。尤其是那排拥挤的、破烂不堪的房子,还有几家店铺,几个街角,几座市场,都变得熟悉——甚至有张面孔,时不时……

伤害。

我把她们一路送回寓所——她们是表姐妹,与外祖母住在一起——道别时,她们用尽全力拥抱我。年长一点儿的女孩真诚地说:“我会夜夜为你祈祷。”我表示谢意。她们一边跑回大楼,一边不停地向我挥手。

嗯,对。是的。

但那两个彪壮的小伙子正一左一右地慢慢靠过来,想从两侧夹击我,而那个愚蠢的男孩也一蹦一跳地慢慢逼近。女孩原地不动,惊讶得两眼圆瞪,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她身后是个女人,中年模样,面色严肃,但目光和善。我用眼神示意她保护女孩的安全,我来对付她原来的老板,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那个红色。在红色中,蠕动。不想让它动。声音很刺耳。

每次——我,援助者,救星,上帝的愤怒……不知为何,我总是幸运地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需要我的地方。但这些地点又是哪儿呢?

大块头的男孩微微一笑。他是领头的。很好。他大声对其他人说,“好吧。老子要这个,反正黑肉也不合老子的口味。”其他人一哄而笑,转身朝向那两个黑人姑娘。

我其实可以跟那些女孩一样从巷子里逃跑,但我却站在原地未动。他在我面前一尺远的地方站定,用食指指着我的胸口。奇怪的是,他满脸堆笑,但更像是皮笑肉不笑,而非发自内心。他说:“这种会面该就此打住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打断他问道:“那个女孩,那个大点儿的。她怎样……她不会有事吧?”

这次是白天,是个下午。我看见她在我前面,远远地走在我前面。这个镇静从容,衣着华贵的女人淡定地将第二个小孩丢入蜿蜒流经城市的河中。我还看见第一个孩子的头,几乎被河水吞没。她从小推车中抱起孩子,第三个孩子,她把孩子举过推车的扶手,孩子开始挣扎,在她怀中哭喊。所有人都跑向她,但我穿过人群,冲在最前。我冲上前来,拼尽全力扑过去,把她打飞起来,撞到一个我看不懂的标识牌上。但那个孩子已被她抛到空中,掉落入河中……

警察抓住了母亲。虽然她没有挣扎,他们还是一边一个,使劲抓着她的胳膊。她看上去从容淡定,面无表情;她看了一眼那些孩子,形同陌路。男孩回头望着她……我克制自己不去想那种神情。如果我只是一个武器,我根本没必要去想。我走向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孩。

这里。哪里?

这正是简·多伊所在的医院。我感觉到她就在那里。如此之近,黑暗的拖曳虽然仍然飘忽,但正变得越来越强烈。我知道她在呼唤我。

还没推开门,我就闻到一股尿臊味。他湿透了,床垫和毛毯也都湿透了,但令我屏住呼吸的不是这个;而是当我抱起他时他那微弱的哭声;他浑身的淤伤和耷拉下来的左胳膊都该让他尖声哭叫——但他几乎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弄疼他没有。我抱起他,注视着他的双眼。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

黑暗……

“啊哈。值得嘉奖啊。我的意思是,把一家人从河里打捞上来,加上其他事迹,市长应该给你颁发奖章了。拯救受虐儿童,镇压商场枪手——那是我们的工作,你让我们脸上很挂不住。”他用手拍打着方向盘,假装很严厉的样子,“但痛打坏人,那是犯法。不管他们有多坏,你这样做都会给自己惹上大麻烦的。他们起诉了,结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得不来抓你……更别提要成千上万次地跟我的上司,还有上司的上司,解释为什么你就在现场,我却没动手,所有的现场。该死的,你每次都在。”

我站起身,说:“告诉我。”

她肯定会带着保安回来的。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我仍旧能感觉到“它”在慢慢靠近,一个转瞬即逝的空间,在陌生人群与陌生人群之间,在一次次营救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黎明前的一刹那,天空迅速放亮,第一抹曙光照到窗前,小鸟在屋顶醒来、发出第一声鸣叫。置身其中,我感觉有了动力,有了意义;一个地方,一种记忆——还有一个名字——甚至还有我自己的黎明,我的归属……

太吵了。真难受。太吵了。

菲利希亚眼看着我凭空出现。

他从腰带上取手铐。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他反而后退一步,手摸向枪套。我开始解释为什么我不能让他逮捕我……

于是,我彻底发疯了。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

我含糊地说:“不会,我不知道。我想不会吧。”

好多门。好多窗。喧闹。人。一个昏暗的窗户中,一个人影。

我转过身,被我踢中的那个,正侧着身子想爬过去够那把枪。见我转身就立刻停下。老妪终于走了,持刀的那个蜷缩在仓库墙根下。

乍看本故事您会觉得有些费解,但请不要放弃,您将会看到一个充满悲悯之心的好故事——主人公或许是本选集中最为另类且不可思议的战士。

我的名字是什么?

然后黑暗再次袭来,开始想到黑暗……

“她被人抢劫了。大概十个月或是十一个月以前。她在街上遭人袭击毒打——差点儿丢了性命。警方一直没抓住抢劫犯。她摔倒时,脑袋肯定碰到了什么东西,或许是撞到墙了。有脑损伤,血流不止,从那时起她就成植物人了。”她用手指着她周围的几个,“跟这些人一样。”

不知道。

见我明显分心了,那个男孩便看准机会,张开双臂,大呼小叫着冲了过来,呐喊声回荡在低矮的店铺前。我反身绊倒他——破瓶子飞到井盖上摔得粉碎——我一把拽住他衬衫的前襟,往左边一扔,撞上一个亡命徒,两人摔在一起。紧接着,我转身招架另一个,右手掌根砸向他的人中,左手握拳猛击他的心窝。他伸手抓住我企图保持平衡,但还是跌倒了。

就是说,没有名字……没有家……不知所往,只有匆匆行动时除外。即使是光天化日下,黑暗也一直若即若离……沉默,空虚,曾经总是茫然若失,但如今,在这黑暗的新环境中,我开始感觉到了当下,这个当下有别于以后。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应该能够静静地等到以后再回首往事……

什么?哪一个?谁?

另一个声音,洪亮,刺耳。由远及近。眼睛煞白,脸色猩红。他转身,脚在红色中打滑。本可以抓住他。

但她并没有看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膀向后张望;我一回头,看到一大群人跟在后面:一对面目狰狞的中年夫妇,两个小伙子——矮矮胖胖,很魁梧,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样子——还有一个男孩,比我怀中女孩大不了多少,手里拿着一截碎玻璃瓶。

没等我扣上安全带,他便拉响警笛,调头进入车流。他伸手过来,帮我将安全带扣好。他动作太快,我来不及阻止。警笛不响了。他瞥了我一眼,说,“你看上去不像神经病之类的——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好姑娘。你是如何投身于这项英雄事业的呢?”

之后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我站在学校操场外街道的对面,正好看见一个男孩用力推倒一个比他小的男孩,然后一路笑着跑开。那小不点儿的新蓝色牛仔裤被摔破了,膝盖也划伤了,哭得死去活来,根本没看到驶来的汽车。其他孩子和路人们看到了,但隔得太远,他们的警告与呐喊淹没在急刹车声中。没有人能及时冲到他身边。

这么说,我不完全是个武器,即使我希望如此。我是谁?

但是我显然会出现。这就是我的本分,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用闪亮的东西划过他脸庞。如花朵一般绽放。露出红红的牙齿。闪亮的东西再次划过,朝另一边。

彼得·S·毕格(Peter S. Beagle)1939年出生于纽约。按照奇幻文学作家的标准,他并非多产作家,但他发表过一系列脍炙人口的奇幻小说,其中至少有两部作品——《美好安息地》(A Fine and Private Place)和《最后的独角兽》(The Last Unicorn)——影响深远,已被公认为流派的经典之作。事实上,毕格应该是继布拉德伯里(Bradbury)之后在抒情和感召方面最为成功的现代奇幻作家。他也是“创神奖”(Mythopoeic Fantasy Award)和“轨迹奖”(Lucas Award)的得主,并多次进入“世界奇幻奖”(World Fantasy Award)决选。毕格其他的著作包括小说《空中民谣》(The Folk of the Air)、《旅店主人之歌》(The Innkeeper's Song)和《塔米辛》(Tamsin)。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很多地方,如《科幻奇幻小说》(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十七岁》(Seventeen)及《妇女家庭杂志》(Ladies' Home Journal)。这些短篇又被收录在《引用尼采和其他老相识语录的犀牛》、《巨骨》(Giant Bones)、《字里行间》(The Line Between)以及《讳言吾兄》(We Never Talk About My Brother)等选集中。他凭《孪生双心》(Two Hearts)获得2006年“雨果奖”(Hugo Award)和2007年“星云奖”(Nebula Award)。他还曾为数部影片改编剧本,包括动画电影版的《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和《最后的独角兽》;歌剧脚本《午夜天使》(The Midnight Angel);备受粉丝追捧的《星际迷航: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系列电视剧中的《沙瑞克》(Sarek);另外还有一部畅销的自传体游记《人靠衣服马靠鞍》(I See By My Outfit)。他最新的作品是《镜中王国:彼得·S·毕格佳作选》(Mirror Kingdoms:The Best of Peter S. Beagle)。2010年他将有两部期待已久的新小说问世,分别是《漫漫夏日》(Summerlong)和《恐怕是龙》(I'm Afraid You’ve Got Dragons)。

我庆幸自己没在她们面前被黑暗拖走:如果我在她们眼前消失,一定会吓坏她们,一晚上的惊吓已经够让她们受的了。而我很高兴自己在变回一件所向披靡的“物体”、被从墙上取下对准新目标之前,至少有片刻时间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尽管有些笨拙和迷茫。

“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我说,“来吧,我送你们回家。”

走开。

就在那一刹那,在黑暗包裹住我之前,我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目送她的背影:我是一个暂时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瞄准任何人的武器,正试图想象自己的模样。但仅仅在那一瞬间……

我漫步到桥上,桥下浑浊的河流穿过这座城市,也勾勒出城市的线条。我坐在石头护栏上等待黑暗降临,感觉有种比手拿碎玻璃瓶的男孩更可怕的疲劳侵蚀着我。我变得真实了,在保护童妓时折断了下巴或肋骨;但还不够真实,我弄不明白那个女孩的生活,她的恐惧和痛苦。像任何人一样,我会因为看到半死不活的婴儿而气愤得发疯,拼命追杀虐待他的人——并因这样做而获得可怕的满足——但现在我想……现在我想,让我满足的并不是愤怒和怜悯;我全部的满足感,全部的,都来自那个医院房间,来自那双紧闭的、我不知道颜色的眼睛背后。

转身,无数张脸看着我。我回头。他们都走了。形单影只。

我头晕目眩,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事情很不妙,要么发生在我身上,要么是简·多伊。难道他是要带我去她所在的医院?那个警察又开始说话了,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很严肃,甚至有点儿焦急。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一次次消失,让我伤透脑筋。因为如果你没疯,那么要么你真是所谓的超级英雄,要么就是我疯了。而我不想发疯,你明不明白?”

电话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写了字的白板,还有一个盖上帽的记号笔。我从没写过字——以前没有必要——所以不像我设想的那样写得又快又好,但我毕竟做到了。我用孩童般稚嫩的笔画,写下我在黑暗中所发现的名字,以及另外三个词:我们谢谢你们。

我的使命——她的使命——似乎一直青睐于解救儿童,而且最近几乎只针对儿童。我越来越多地在按摩院中苏醒——没完没了——还有塞满了十几岁移民童工的卡车,童工都是用大货箱运来的。地下制衣的血汗工厂、路边小餐馆的厨房、城外的生菜农田。在机场,我截住被同村老头拐卖来的两个女孩。在一个地下室,我拧断了一个男人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把他怀孕的女儿和怀孕的孙女从关押多年的房间里放了出来。我现在变得更加干净利落,更蛮横暴力。我少言寡语。没时间了。简·多伊和我,我们有好多事要做,时间不多了。

远处,女人拽着我,冲我拼命地喊叫。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全是杀气。但那不算什么。我能对付。我朝他走去,但她一直挡着路,喊叫个不停。她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如此喊叫?她的胳膊又没有断,身上也没有大伤——她更没有那些看似烟头灼伤的痕迹。她使劲拽我抱着孩子的胳膊,差点儿让婴儿从我手中滑落。不错,现在她一动不动了,倒在地上,悄无声息,像那个男人一样。两个都倒在红色中。濡湿的红。妙极了。

我坐下,牢牢盯着那张刻在我记忆源头的丑陋盲目的大脸,试图搞清楚黑暗为什么会将我带到这里。我看着闪烁的监视器,开始思索为什么我对这么多事物都没有“概念”,更别说言语了。但我一下子吃不消那么多,当我再次失去这个世界时,依然是一头雾水。

黑暗。

男孩站起身,又倒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依然满是困惑。便道上躺着一个破衣烂衫、半睡半醒的叫花婆子,一对年轻情侣弯腰看着她嬉笑,小伙子手里拿着打火机,打开盖,大拇指按着打火波轮准备点火。我抢过他们手中的汽油桶,猛砸他们,将他们打翻在地不能动弹;接着往他们身上泼汽油,顺手把打火机扔进下水道。破衣烂衫的叫花婆子闻到汽油的呛鼻气味,起身嘟嘟囔囔地走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对我微微地点了下头。

如我所料,简·多伊对我不理不睬。但片刻后,一个年轻护士闪电般冲进房间,质问我是谁。我本可告诉她,我也常常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我脱口而出说自己是简·多伊的朋友。她立马冲到电话旁,声称“简·多伊”是他们用来给那些不知真实姓名的人用的标签——很显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本可将电话从墙上、从她手中扯下,但实际上,我就坐在那儿等着。她对着电话讲了一会儿,显得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懊恼,然后她挂掉电话转身瞪着我。

黑暗。

不想让它动。他踢它,再次举起闪亮的东西。

太阳刚冒出地平线。我能感觉到黑暗盲目而虚弱地抓住我,却没有足够能量将我带走。现在我属于我自己了。我环视四周,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然后起身,摇摇晃晃地从垃圾车后面走出来。

说实话,我巴不得警察早点过来,否则事情会乱成一团。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没有什么比上次看到那个婴儿断掉的胳膊更能让我发疯了。就在那一刻,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确定无疑。此刻我完全不想跟任何人打斗,即使这是我来这儿的意义——全部的意义。我想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静一静。我想回医院,坐在简·多伊的床边,看着她,陷入思考。

……然后黑暗袭来。

在红色中,它发出声响。

……黑暗朝我涌来,有一会儿我还满怀感激。除了 ……除了……

我说:“门口根本没有人。我直接走进来了。”

但这一次他猜到了,转身用大腿挡住。笑得龇牙咧嘴——小小的牙齿,就像白色玉米粒——他猛扑过来,同我扭打在一起,又一起踉跄倒地。他的手遮住了我整个脸;他固然可以轻松闷死我,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不会逆来顺受任人宰割。我抓住他另外一只手,开始掰他手指。他怒吼着将手从我脸上抽开,攥成拳头,想打断我的脖子。但我没给他机会。我扭了一下,收紧拳头,捶向他心脏下面——又一拳,绕过身侧击打肾脏,三拳,四拳——他喘着粗气软下来。我迅速把他从我身上拽开,站起身。

不是功夫,我告诉她们,不是什么东方武术,我只是被惹毛了——这话让她们笑得前仰后合,也打破了尴尬。除此之外,我尽量少与她们说话。我的声音还是很生涩,稀奇古怪的。好在一直是她们喋喋不休,庆幸自己能活下来。

“你这家伙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保安说根本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她皮肤黝黑,高挑纤瘦,有颗精致的小脑袋,一副天生忧郁的面孔。她颇有几分姿色,却因困惑而一脸愤怒。

护士盯着我看了一阵,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的名字是……呃。我——

我醒了。就是说,我也睡觉。不是吗?那么我在哪儿……不,不要胡思乱想。可以肯定的是,我会突然醒来——在大街上,每次都是,在城市的某个地方。彻底清醒,就在那么一瞬间……而且穿着衣服——打扮得体,一点都不引人注目——而且正在行动,要么已经身处麻烦之中,要么正向出事点赶去。而且面对麻烦我总有应对方法,因为……因为我就是知道,就是这样。我一直都知道。

那个警察正在四处寻找我的下落。我们再未见过面,但我曾在远处见过他一两次,在这次或那次营救行动——现身——中。

她丑陋不堪,胳膊又粗又胖,手很小,指头几乎一样大小,简直分辨不出大拇指是哪一根。她的黑发细长柔软,乱成一团,面色十分苍白,衬得脸上的雀斑和麻子如鞭伤般醒目。她的鼻子和脸上的骨头被人打断过,伤得不轻。断骨没有被矫正过来,显然永远也不可能正过来了。但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安详,无牵无挂。

我刚要说:“我别无选——”但我没有说完,正如我没有机会夺门而出窜入医院,就在说话的当儿,黑暗抓住了我,从头到脚,让我脱身而去……

脸上湿乎乎的,不是血。有水从他眼中流出。那是什么?

我一手去抓门把手,小心翼翼,眼睛锁住他的目光。另一只手开始解安全带。

他们个个声嘶力竭地朝我叫嚣,步步紧逼,但似乎只有那个男孩会讲英语。他大咧咧地朝我走来,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手中那破瓶子:“把她给我,滚蛋,把我妹妹给我。”

我把女孩放到地上,让她自己站着,但仍扶着她的双肩。一张圆润甜美的面容,眼神却因恐惧而变得癫狂。我指着人行道大声说:“待在这儿!”说了好几遍,直到她似懂非懂温顺地点点头。我不敢想象在蛮力面前,柔弱的她有多少次用同样的姿势表示屈服。我想拍拍她的肩膀,但她怯怯地躲开了。我没再管她,转身去面对这新一批敌人。

我……

其中一个警察正在给她做人工呼吸,抬头看了一眼——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那次枪击事件里,他向我询问过那个哭泣的持枪男人的情况,他还亲眼看着我消失在黑暗中。我向后退去,任由毯子从肩上滑落,随时准备跳入河中,尽管浑身湿透且疲惫不堪。他指着我,站起来……

其他男孩一起上前。

我活着吗?

“好的。”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侧面冲上去撞开他,和他一起滚到排水沟上,那辆车猛一打转,侧滑个半圆,停在街道远处,车头冲着我们。那个男孩在我怀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吓破了胆一样,但一点儿都没哭,因为他根本连气都喘不过来。孩子们纷纷向我们跑来,大人们也从学校出来;那个司机在我们旁边跪下,跟那个男孩一样歇斯底里。但是还好。一切都结束了。因为我在。

我走近他们。我。

不,我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不可能是。我是某种物体。一个会行走的武器,一个工具,一种力量,听命于未知的人或物。因何如此?我也弄不明白。

“你都不知道她是谁?”

汽车鸣笛声向我逼近,直入耳鼓。我还在琢磨着到底是谁,回头看到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就他一个人,边刹车边怒视着我。

我一手拎起一个男孩,把他们扔得远远的。我。

警灯闪烁,红灯、蓝灯和白灯不停地转,将我们所有人围起来。警察猛地把那人架起拖走了,根本没让他的脚挨地。他还在哭个不停,脑袋向后耷拉着,就好像脖子断了一样。尸横遍地,大部分都死了。我知道什么叫“死了”。

她创造我是为了救她自己,可我来得太迟了。于是我们合力,她和我,拯救他人。我们救了很多人。

太多需要做的了。

另一条陌生的昏暗街道,一个女孩在我怀中哭泣,无望地挣扎。我是从一个店面里把她抱出来的,沾满污垢的橱窗打着“亚洲按摩”的广告。她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她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懂。

也许学着思考不是个好主意。我现在思绪很乱,满脑子充斥的全是人脸,声音,闪回的瞬间……一个老头握着把手,挥舞着一个沉重的油漆桶,捶打另一个更老的老头……一个怒目圆睁的流浪汉被一群嬉皮笑脸的男孩围住,其中一个冲过去,抢他购物车里的财物,却被他抓住,按翻在地,他双手掐住男孩的脖子,其他男孩蜂拥而上……一个男人手拿撬轮胎用的铁棍,我去抢时,一个鲜血淋漓、坦胸露背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袭击我……

一所公寓门外有一个锃亮的标有数字的铜牌——4、2、9;它们在我眼中第一次不仅仅是个图像——我抬起腿,对准门锁下面的插销和榫眼,用脚跟一踹,一下子把那块破门板踢飞,并冲了进去。他们就在里面,夫妻俩坐在沙发上。他瞳孔放大,而她双臂抓痕累累。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

“我又一想,或许你最好待在这儿。我去找人来回答你的问题。”

突然想到她让我很困惑。某种程度上她跟我在一起,这是一种入侵,来自黑暗的入侵,此时此刻有这种感觉仅仅是因为现在没有人需要我的拯救。为什么?我本就是个幽灵,来去无影,又怎会被鬼魂缠上?

以前我不会——也不能——有这种想法。曾经的我没有语言,也没有存放语言的地方。我本不知道如何从黑暗中脱离——维持自我,即使在黑暗中等待时。一件武器能做到吗?武器能记住小男孩浮在水面的脸孔吗?能记住他拼命帮我搭救他姐姐的样子吗?

来了两名警察,其中一名也是亚洲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询问按摩院老板。但是另外一个,年轻的那个,看到了我……向我身后看去……又收回目光,径直朝我走来。穿过喊叫和街上的噪音,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知道她的名字。

红色。

看。他在红色中弯腰,一只手握着闪亮的东西,另一只手在红色中撕扯、摇晃着什么东西。

“无名小卒而已。”我说。我把婴儿递给他。他低头看向孩子,年轻的面庞顿时变得煞白。就在他再次抬头之前,黑暗……

我身体极度透支,完全无力逃跑。我打开前门坐在他旁边。他挑了挑眉毛。

我怎么会游水的?那是作为武器该有的能力吗?我轻松地划过水面,比路上奔跑的人还快——我是怎么学会这样用腿和胳膊游泳的?流水推着我向前,但同时也将孩子们扫出去。就在前面,小脸翻转仰对天空,随水漂浮,但是坚持不了太久了。我加速往前游。

他们会和简·多伊在一家医院吗?那个婴儿在哪儿呢,我正要问他,他却又道,“现在又是这个。什么意思?你认为自己是蝙蝠侠?独行侠?搜查按摩院,把强奸犯打个屁滚尿流?你现在真的越俎代庖了,小姐,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你不能这么胡来。”

彼得·S·毕格

……我也翻身跳入水中,紧随其后。捞起这个孩子并不费劲——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是个女孩,个头很小,被水呛着了,呼呼地喘气,但没受伤。我把她放在狭窄的河堤上——前面有台阶,人们会下来把她抱走——然后游向另外两个,一边游,一边把鞋蹬脱。在我游水时……

但是——

简·多伊没哭。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哭了。

……但是不对劲。这次不同。我几乎一下子就回来了,普通的夜晚,我伫立街头,在一所我从未见过的公寓房外面,两辆警车闪着红灯停在路边。这是个温暖的夜晚,我却在发抖,抖个不停。我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我不耐烦地抹了一把。我一直在……哭。

“有人要遭殃了,”她嘟囔道,看了一下手表,在一个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哎呀,要掉脑袋的,我发誓。”她稍作镇静,“快走吧,求你了,否则我就去叫保安上来。你不该在这儿。”

刚开始她们浑身瘫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没遭到强奸、毒打,乃至谋杀。然后她们歇斯底里地不停向我追问。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我从哪里来——我住在附近吗?怎么那么巧她们有麻烦时我就在旁边?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这次我绝不能视而不见。我要拯救那个婴儿。

当时我正忙着营救一对便利店老板夫妇,三个戴滑雪面罩的彪形大汉在店里抢劫。他们个个醉醺醺的,都拿着武器,而店老板刚刚犯了个错误——从柜台后面拖出猎枪。人们乱喊乱叫,一片混乱;还好到目前为止没有伤亡,我把那对老夫妇安全地藏匿起来。警报声越来越近。

现在走廊里传来了声音——菲利希亚和另一个女人,以及两三个男人。我不知道那个年轻警察是否也在。菲利希亚的钥匙还没有插入锁。他们在害怕一个会魔法、来去无踪的女人吗?

濡湿的红色。

黑暗袭来时,我在哪儿?——才下刀山,又入火海,中间没有间隔,没有记忆,只有模糊不清的搏斗,没有名字,没有需要,没有欲望,跟什么都没关系,只有自己在商店橱窗里或雨水坑里的倒影……我住在哪儿?我是谁?我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声音越来越近。就在我脚下,在红色中移动。折磨着我,伤害着我。

门的右边有一个盥洗室,里面有为探访者准备的马桶和洗手池。我走进去洗脸——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在便利店搏斗时留下的淤伤——第一次洗脸。然后我花了一些时间研究简·多伊给我制造的面具。镜子中的女人,黑发,和她的一样,但是更长——几乎齐肩——更浓密。回望我的双眼是深灰色的,眼睛周围的皮肤是光滑的浅橄榄色。这张脸,是一个空白的石冢,五官平凡到甚至可以说是无趣:很容易被忽略,擦肩而过,消失在茫茫人海。为什么不呢?这样显然符合简·多伊的初衷。无论是出于怎样本能的恐惧,最先给我身体的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走人,不要惹麻烦。”

我率先打破沉默,慢慢走到前面,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说:“住手。不要胡来。”

我是不是疯了?就像那个可怜的枪手?

“另一种可能?”他的眉毛再次扬起,“好吧,现在你让我绞尽脑汁地去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可能。”

我只是看见了,就这些,我告诉她们。运气吧。

我?黑暗。黑暗。黑暗……

那个女孩还待在原处,年长的女人轻扶着她不停颤抖的双肩。我与那女人四目相望,点头表示感谢,朝巡逻车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低着头,慢慢走开。

“你从哪里学的厉害功夫?”

我径直朝他走去,没有丝毫犹豫。微笑凝固在他宽阔白皙的脸上,眼神中充满迷茫,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做。我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脚直踹他裤裆。

黑暗。

我回到简·多伊的床前。那奇怪的呕吐感还在困扰着我——而且似乎随着简·多伊的呼吸起起落落。她的呼吸变得吃力。她在被子里抽搐,眼睛依然没睁开,煞白的脸上冒着汗。一些跟她相连的机器发出强烈而有规律的噪音,另外一些“喳喳”地发出断断续续的警报:无论她有没有知觉,机器都指出她的身体在承受痛苦。从这些噪声和警报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明白了一切的缘起。通过自身饱尝的痛苦,她释放了一个礼物——从虚无中赐予我生命,从远处感受危险、恐惧和残酷,派她自己生出的,并非天使的天使去帮忙——这一切对承载它的躯体来说有点太过了。

许多意象闪回,宛如树叶,片片跌入我的脑海。

一个男孩,绊倒在地。

五个白人男孩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出来——三个在女孩前面,两个在后面,不给她们留任何逃跑的机会。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知道对方意欲何为。黑人女孩绝望地环视他们,慢慢退到一座大楼墙边,就像无助的儿童那样紧紧拉着手。一个男孩已经开始解腰带了。

护士摇摇头:“我觉得这跟你毫不相干。”

……突然间我看到了。面朝下,毫无生气地漂在水面,不停地转着圈。是个女孩。我很快就抓住了她。但现在是逆流,带着两个孩子上岸非常吃力。可我们能对付。我们成功了。

这是门厅,门在右手边。虽然关着,但我能听见里面的呜咽声。男人起身,发出怒不可遏的声音,那个女人——一度应是风姿绰约——让他拨打911。我没理会他们两个,现在不能。没时间了,来不及了。

我站在桥上往下凝望,看到一对驳船静静划过,就在我下方。我现在跳下去会不会死?一个梦里的人能自杀吗?黑暗……

护士——她蓝白条相间的胸针上写着“菲利希亚”——皱着眉慢慢向门口退去。

脚,我看到那么多脚。

他没看见我。

那人拿着刀,我差一点就能抓住他。退后,靠近,又闪开。在我的左眼角,潜伏着,潜伏着。老妪尖叫着,不停地尖叫。骑在我后背的那个,前臂卡着我的脖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嘟嘟囔囔。我猛地向后甩头,似乎把他的鼻子撞断了,他掉了下来,被我一脚踢中裤裆。持刀的人逼近了,我抓住他的手腕,一下子掰断,是的。第三个人,拿着枪,战战兢兢,开枪了,嘭,垃圾筒摇晃了半天,倒了。他丢下枪,拔腿就跑,跑进巷子里溜掉了。

拦住他。

多懂事的孩子,我游水时,他爬过来抓住我的肩膀,这样我的左胳膊又自由了。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另一个孩子——我真的找不到……

在我手里,他手里。怒目圆睁。抽出来了,闪亮的东西朝我挥来。

“她会一直这样吗?”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但一切都无所谓了。我靠上前,拔掉所有的电线,取下所有的管子。怎么这么多?有些机器不出声了,但另外一些开始号叫。

声音太近了。

有太多事情需要做,她做不过来。

“贱人,你他妈弄断了我的手腕!”贱人,一遍又一遍,还夹杂着别的话。我捡起刀和枪,走开,找个地方把它们扔掉。明媚的阳光映在河上,好美。

于是我在地上一滚,想夺下那个哭泣男人的自动步枪。他打我,咬我,踢我,还想用枪托抡我。四周全都是人——到处都是腿、鞋,近在咫尺,很多购物袋,就在眼前晃,有人踩在我手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的还在动,但大部分一动不动。他在我怀中,挣扎,哀号,什么妻子弃他而去,工作丢了,孩子也被带走了。嘈杂,嘈杂。他突然一松劲,眼睛一翻,死了,从此与人无害。我打退了一个怒火中烧的男人,那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想要那杆枪。把枪给我!我起身,站在持枪歹徒身边,围住他,保护他。警察来了。

他的脸色变了,指着我的手放了下来。停顿片刻后,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尽力了,你当时要是留下来,就会明白。但你没有——你又消失了,就像该死的电影特效。接下来是那对夫妇和那个婴儿,那两个瘾君子。”这次他的笑容完全不同了,“不错,他们是自找苦吃,但这次你要跟我们进城去调查此事。算你走运,不是谋杀指控,但他们两个现在都住在医院里,你知道吧?”

我头晕眼花,汗流不止,感觉真的要吐。我又说一遍:“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帮忙,仅此而已。”

我住在哪儿?

房间里有八张床,其中三张床上有人裹着毯子,但是不出声,只听见机器“嗡嗡轰轰”的轻响。这是家医院。离我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身子却拧向右边;若非一根管子插在她气管的切口上,还有旁边的监视器挡着,她肯定会侧身蜷成一团。她的呼吸短促无声,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散发着一股霉味。她个头本来很大,但这样躺着显得萎缩了很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床脚挂着的标牌上写着“简·多伊”。我选了把离她最近的椅子坐下。

(白文革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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