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个月里,他和手下的美国人、罗马尼亚人都受到村民的欢迎,他们也——正如巴萨拉布预告过的——被安排了准备过冬的工作。午饭里的沙拉感觉这么美味,原因之一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吃不到沙拉了。这里可不会有加利福尼亚州的新鲜蔬菜运来。
“啊!”巴萨拉布在他鼻子下面晃晃指头,“就算你说过吧,不过我还知道点儿别的!你叫啥,‘布切夫斯基’?这是个非洲名字?”
“笑什么?”布切夫斯基冲他扬起一边眉毛。
布切夫斯基将沙拉一扫而光,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虽然从前奶奶总鼓励他多吃蔬菜,可在数周的饥不择食之后,一份豪华的新鲜蔬菜沙拉吃起来竟这么有罪恶感。
“我们今晚就去,”巴萨拉布拍板,“我不在时,你会帮我盯着点儿,我的非洲斯拉夫人,对吧?”
虽然维达鲁湖离皮特什蒂很近,但动能打击的幸存者们却不大往这边走。布切夫斯基觉得,大概是因为这里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让城里人望而生畏。这里几乎连公路都没有,那几个村庄的生活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事实上,他们让布切夫斯基一下子就想起音乐剧《布里加东》里的村庄。
“不管你是在哪里出生的,我的史蒂芬,”他平静地说,“你现在已经是个斯拉夫人了。一个瓦拉几亚人。是你自己挣来的。”
“米尔恰,从最开始我就没喜欢过那些杂种干的任何一件混账事儿。”
“好吧,没有第一手资料,我们坐在这儿乱猜好像没什么意义。我估计咱们必须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个新基地,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干吗,”他弹弹手里的纸条,“这上面说,伊利埃斯库发现时,他们差不多都修完了。所以,也许特克和我跑一趟比较好。”
“我也一样, ”片刻之后,巴萨拉布说, “的确,很难相信……曾经一度,我们竟然不敢和他们交战。”
布切夫斯基又笑起来。又来了,有时候巴萨拉布和他老是重复类似的对话。不过接下来,罗马尼亚人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放在布切夫斯基的前臂上。
我只希望他们永远都用不上接受的训练,他这么想着,戾气又涌了上来。
“没道理嘛!十九世纪美洲的斯拉夫人可没钱养奴隶!肯定没有。相信我——血脉不会骗人。你的祖先里肯定有——你们美国人怎么说来着?——草垛里的斯拉夫人!”
巴萨拉布扬起一边眉毛,布切夫斯基被自己声音里锯齿般尖锐的恨意吓了一跳。每当关于崔茜和女儿们的回忆从黑暗的深渊中浮现,张牙舞爪地提醒他的损失、痛苦和伤心欲绝,这样的恨意便会出其不意涌上心头。
巴萨拉布和特克·布拉提阿努像猫一样敏捷,落叶一样轻盈。要在夜间的森林里行动,布切夫斯基完全无法跟他们相提并论,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无论他多不乐意承认世界上居然有人在某个方面比他强。
“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踢他们的瘦屁股,”他回答,“不过只要他们别把鼻子伸进我们的地盘——”
“我真不知道,米尔恰。”他皱起眉头,“在计划方面,我们没发生过分歧,据我所知,哪怕是最小的分歧都没有。”
不幸的是,巴萨拉布问的不是这个。
“据我所知也是。”巴萨拉布若有所思地同意了。他低头看着桌上手写的纸条。
“好吧,我会的。”布切夫斯基答应。
“这事肯定有原因,我的史蒂芬,”巴萨拉布说,“而且恐怕原因我们俩都不会喜欢。”
他耸耸肩,巴萨拉布点点头,轻笑起来。
从很多方面来说,外星人的行动迫使人类为了生存自相残杀,这一事实让史蒂芬·布切夫斯基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热。
“不是,可能是我曾曾曾祖父或祖母的主人的名字。”
人类难民则是一股截然不同的威胁,布切夫斯基很高兴他们还不用去对付这样的威胁……截至目前。饥饿、露宿和疾病很可能干掉了一半的流民,随着冬天到来,幸存下来的人会越来越绝望。为保护自己人生存必需的资源,已有其他避难营被迫和流民打了好几场,战斗通常很残酷。
这不是什么坏事,他想,旁边就是维达鲁湖,湖上有水力发电机,可这里的人连电都没有!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发出任何可能被松盖利人探测到的信号。
布切夫斯基摇头否认,但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知道巴萨拉布是认真的,正如他知道,通过对村民的训练和纪律整顿,他已成了这群罗马尼亚人里的二把手。巴萨拉布不知从哪儿搞来大批轻武器和其他步兵武器,但无论特克·布拉提阿努那群人的个人能力有多强悍,显然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训练平民。与之相反,多年来史蒂芬·布切夫斯基干的活就是把娇生惯养的美国平民训练成海军陆战队员。相比之下,训练吃苦耐劳的罗马尼亚山民简直是小菜一碟。
“那么,我的史蒂芬,你怎么看?”
“我骨子里?”布切夫斯基大笑,低头看着自己漆黑的手背,“喂,我告诉过你!就算我的祖先到过欧洲,那肯定也是从非洲过去的,不是从干草原!”
布切夫斯基理解地点点头。一开始巴萨拉布的策略很明确,避免和敌人接触,藏好点儿,这是保护平民的最佳办法。他是对的。不过这样的策略并未改变他的本性——和布切夫斯基自己一样——他渴望进攻。搜出敌人,加以消灭,而非躲躲藏藏。
他脸上厌恶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但他毫不畏缩地说下去。
木屋外边比前段时间冷多了,秋天的颜色悄悄爬上了阿尔杰什河畔的山坡,宽阔的维达鲁湖碧蓝如宝石一般。这片湖泊离阿尔杰什县首府皮特什蒂的废墟北郊还不到七十公里,但它是这片荒野保护区的心脏;木屋是森林局修的,它不属于巴萨拉布治下的三个村庄。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曾在征服者的铁蹄下活了下来,毫无疑问,他们可以再来一次。如果松盖利人想要的仅仅是屠杀而不是征服,他们早就把我们所有的城镇化为乌有了。在最坏的结果出现之前,我不打算让我的人民屈服——要拿下这片大山,他们会付出高得超乎想象的代价。”
“我不喜欢这样,米尔恰,”他说,“他们没道理把一个基地远远放在要命的大山里。除非发生了什么你我不知道的事情。”
布切夫斯基张嘴想反对,但旋即闭上了嘴巴。他早就发现,只要巴萨拉布去山里转悠,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总会让他觉得不舒服。而且他心里还有点愤怒,巴萨拉布完全没有考虑过邀请他一起去小小游览一番。不过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事实就是,他如果去了,可能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巴萨拉布派出的人接触过罗马尼亚南部及保加利亚北部的几个小型避难营,到目前为止,那些人更关心的是如何防备其他人类而不是松盖利人。经过轰炸和最初几周的混战,侵略者似乎决定撤出巴尔干这片不友好区域,转而占领这颗星球上其他空旷的地方。究竟为何很难证实,因为卫星通讯网络业已彻底崩溃,不过似乎很合理。杜鲁门和谢尔曼说,恒星际远征携带的兵力必然十分有限,所以似乎没必要深入群山去征服贫瘠的山地村落,这听起来有道理。
他停了一下,沉默中充满冰冷的威胁。然后他摇摇头。
“同意,同意。”巴萨拉布点点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纸条,然后耸耸肩,“除非他们打算把我们杀光,否则早晚都会达成某种平衡。”
我爱的人死去时也许毫无痛苦,这是我唯一的安慰。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我笑我俩竟然这么像,你和我。”巴萨拉布摇摇头,“尽管不承认吧,史蒂芬,但你骨子里是个斯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