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必须如此。”大人物几乎带着同情了。克莱斯特曼抬起头,挑衅地望着那张巨大的脸:“我会继续尝试,你知道的,”他说,“我决不会放弃。”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弹出视频》!”另一个家伙说,“MTV!”
时间也不比空间更可靠。按克莱斯特曼的计算,仅仅五十年前,人工智能们才被强征入伍,加入对立双方,继而实现了反叛和自我解放,然后全体消失在某个和我们世界平行的维度中。在那里,出于它们自己的神秘理由,以不可测度的手段,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人类世界之上,令其随意变化。在这五十年里,地球经历了如此多的剧变,你会以为千万年,甚至亿万年已经过去。的确,对快节奏生命的人工智能来说或许是这样,人类的一年,它们能进行相当于人类一百万年的进化。
在这篇故事里,多佐伊斯将带我们进入一个诡异的未来,那儿有一位顽强的坚守者坚持斗争,尽管他怀疑自己不只是输掉了战役,而且输掉了整场战争。
他礼貌地等了几秒钟,看有没有人反驳。没有。于是他继续说下去,带着仪式化的庄严:“我记得人类的世界。”他们都出声应和。
人工智能们费尽心思安排了这场好戏,他们不会错过的,因为他们既残酷无情又充满感性。他想他知道他们会选择哪个有利位置进行观察:尽可能靠近曼哈顿,或者曼哈顿曾经在的位置。许多年前,正是在曼哈顿的实验室,诞生了第一批人工智能。
克莱斯特曼耸耸肩。“好吧,今晚。集合我们的人,集会之后动手。”
克莱斯特曼把仪器上的定时器设置到可能的最短时限,少于一分钟。然后把它放回到背包,用一根带子拽着它。
克莱斯特曼碰到过这个家伙。人工智能中有着拜占庭式的复杂等级制度,但这一位在对人类感兴趣的人工智能中处于首领地位,至少是这类人工智能中一个团体的首领。他反讽地,甚至有些调皮地叫自己“大人物”,有时候是“制动总泵”。
一支小商队从威灵和尤里奇斯威尔行来,大概有十五名男女,带着骡子和羊驼以充脚力。虽说道路上充满不可预测的危险,但还算稳定的本地各城镇间,却也发展起一种有限的物物交换经济。每个月有那么几次——特别是在夏天——小商队会徒步在米勒斯堡和附近城镇间进进出出,交换谷物、皮毛、旧罐头食品、小玩意儿、私酒、香烟,有时甚至是人工智能们卖给他们的高科技产品。人工智能有时也乐意交易,虽然常常是为了交换最古怪的东西。譬如他们喜欢好故事,你要是能编出一个好听的故事,天知道能换到什么好东西。克莱斯特曼就是这么得到那枚小弹丸的,那东西植入他手臂的皮肤下层,通过某种他所知的物理学根本无法解释的方法,让他得以飞行。
两只红色的眼睛嵌在发光的金属头骨上。
天气适于飞行,阳光灿烂,微风习习,天上朵朵蓬松的积云,而他风驰电掣。在曾经的匹兹堡以西,他越过一个结合体——许多不同的人组成一个多叶片结合体——自撤退警告下达之后,它可能已向西跋涉好几个月了。
当货车通过般的“轰隆”声渐渐消失,大地停止震动之后,克莱斯特曼的耳朵渐渐恢复正常,他听到人们在呐喊尖叫——同时有一打不同的声音。“地震!”有人大叫,“地震啦!”
“还记得那时候有白色的小车送面包和牛奶到你家门口吗?”一个女人说,“你在门口台阶上放一张纸条写好明天要多少牛奶,要不要松软干酪。如果是冬天的话,你出门就看到乳脂已经结冰,整个变成一条冰柱,顶端还伸到瓶子外面。”
大西洋城已几乎是废墟了。曾经高耸的酒店大楼只剩下残桩,机器人以疯狂的速度吞噬着城市剩下的部分。它们有几百万之多,大小从火车车厢到难以发现的硬币不等,或许还有更小的,分子级别的,根本看不到。它们旋转着,仿佛卡通片里的苏菲旋舞,褫夺一切可以从废墟中回收的东西:钢铁、塑料、黄铜、橡胶和铝。除了低低的嗡鸣声以外,除了扬起的尘土外没有云彩,就好像是人类的拆毁作业。但当他注目观看,酒店大楼的废墟明显缩小了,好像一根棒棒糖逐渐融化。他不知它究竟去了哪里。它看上去就是消失了,不是被任何可见的手段拖走,显然它是去了某个地方。
“小甜甜布兰妮!”又有人说,“‘哦,我又做了一次!’我们总以为她是说她又放了个屁呢。”
当其他人都离去,在“勿忘人类世界”的劝诫仪式后,狗头人从壁橱里拿出背包,把它放在克莱斯特曼身边的书桌上,缓慢严肃地取出一个金属和玻璃构成的复杂仪器。他小心地把仪器放在桌上。
“为这个死了两个人。”他说,“组装它花了五年。”
女人又叫起来,指向不知是保罗还是埃迪的东西。 “机器人!”她惊叫道,“机器人!机器人!”
狗头人长长的红舌头从雪白的利齿间伸出来,他喘着气笑道:“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一时兴起,随意为之罢了。很有趣是吧?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玩具,是可以玩的东西而已。但他们并不认真看待我们,所以不会监视我们。”他吠叫着笑了一声,“靠,他们搞了这么多,却懒得去提升我的嗅觉!”
“《阿斯泰里克斯》漫画!《梦魔》。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带着低劣的袋装书封面。”
回来是错误,这里再没什么属于他了。
克莱斯特曼站在房间前面,个子高挑,形销骨立。“我相信我是这里最年长的。”他说。在解放日和剧变之前,在最初的返老还童和长生技术发明时,他已差不多九十岁了。虽然他从之前几次聚会中知道,房间里有几个人和他大致是同辈,但他还是比其中最年长的还老至少五岁。
当天深夜,他们在克莱斯特曼的房间聚集,那地方幸运地位于原假日旅店内部,所以没塌掉。他们共有八九人,两三个女人,其他都是男人,少数几个是镇上的,剩下的是从威灵来的商队的人。
外面很冷,天还是黑的。克莱斯特曼的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化为缕缕白雾。随着他靠近,在一片昏暗的玉米地里,有什么东西躲开了,发出“沙沙”声。远处有只鸣禽,可能是画眉或流莺,开始了黎明的歌唱。尽管太阳还没有升起,东方的天空却都染上了一种沉郁的红色,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岩浆流发出的强光照亮了低垂的云层下方。
“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不能?”克莱斯特曼说,“谁知道他们能干什么?比如说,看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吧。”
“比萨!”
聚拢的暮色中,一个行商点燃了一盏煤油灯,把它掷向保罗或埃迪。灯碎了,里面的灯油在巨响中变成一个耀眼的火球。即使在街道另一头,克莱斯特曼也能感到热气“呼”的一下喷到自己脸上,闻到烤肉油滋滋的浓烈气味。
几小时后,他终于到了,但很难说他是否在那地方,虽然地理坐标吻合。
“新出炉的百吉果!”
一个镇民说:“我记得需要修理电视的时候,药店(还记得药店吗?)里有一些机器,你可以在那里测试无线电和电视机的真空管,换掉某根坏的,而无需把它‘送去店里’。你们还记得那时候有那种能够把小的电器送去修好的店面吗?”
正当克莱斯特曼要升入天空时,另一场地震发生了。他有一只脚还在地面上,随之摇晃了一下,然后他飞上了空中。升高时,能听到下面米勒斯堡其他建筑倒塌的声音。从现在开始,地震几乎不会中断了,直到新的板块边界稳定下来。通常这得花上几百万年。但今天谁知道呢,几天?几小时?
他在清晨跌跌撞撞走出她的闺房,浑身发抖,汗流浃背,试着不去想他或许刚把自己的几千万份拷贝——取自他的DNA——判处了无法想象的终身奴役。他得到了那瓶子,计划中两大要件之一。这才重要。他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一如既往,不管代价如何,不管事后多有罪恶感。
狗头人站起来,着迷地盯着仪器前面的控制板,那里的灯光有节律地闪烁着。“你觉得我们做对了吗?”他轻声问。
“他们可能不在乎。”狗头人忧郁地说。
当他呼啸着穿过长草时,麻雀在他脚边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慌慌张张地飞开几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禁不住想,麻雀可不关心是谁统治这个世界,人类还是人工智能,对它们无甚区别。想到这里,他几乎感到妒忌。
这回甚至没人叫了,虽然大家都倒吸一口冷气,也本能地退了几步。一阵奇异的沉默,那机器人——不再是保罗或埃迪了——和众人彼此瞪视。然后,好像真空阀门忽然被打开,空气一拥而入那样,人群不约而同一起围攻上去。
他转向西方,加速飞行。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时间只有十到十二个小时了。幸运的是,他可以持续飞行,无需停下休息。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一边飞一边小解,无需担心有谁在下面。
“麦当劳。”狗头人说,众人叹息一声,房间安静下来,“炸薯条,大汉堡。那些‘秘制酱料’总流得你满手都是,而他们只给你那么一小块餐巾纸。”
六七个人抓住了那机器人,想把它放倒,但机器人骤然加速,开始了一串快得惊人的动作。它在人群中进退趋避,好像一个四分卫绕过一条拦截线,把这个人踢到这边,那个人撞到那边,然后消失在房子后面。一秒钟后人们听到树叶“沙沙”,树枝开合的声音,显然是那机器人穿过森林而去。
克莱斯特曼从一个把自己呈现为女性形象的人工智能那里得到了这个小瓶和其中的东西。她叫自己蜜·小兔·悦愉·柔·甜心·小姬·喜鹊·丽·永爱玻璃软糖,不过她有时候允许追求者们简称之为蜜小兔。
“日本动画,《星际牛仔》。《饮料杯历险记》。”
“溜冰。圣诞老人。圣诞树!那些串起来的小灯,总会有一个灯泡烧坏,你要让它们亮起来,就得找到它。”
他看着阴影笼罩的天花板,噩梦之后没法再睡着了。他感到有些羞窘,虽然没人看到。他擦去眼泪,在一盆水中清洗了泪水纵横的面孔,穿上衣服。他想从旅店厨房里找点东西当早餐,旋即又打消了这念头。他身子干瘦,一向吃得很少,今天尤其没胃口。他用吃早饭的时间查询仪表,正如他所期望的,那里显示某种特殊的电磁标识正在发射和聚合,这是人工智能的主要迹象之一。它在东北方向某处,他认为自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一切都变了,大西洋消失了,欧洲大陆的主体无尽地延伸向东方,直到消失在烟尘中。在两块大陆交界,彼此碾磨的地方,明显可见地表正在折叠皱曲,高高隆起,土包膨胀得越来越高,就像宇宙的大烤箱里一块块巨型的面包。在撞击带以东,岩浆流排列成行,向南北方向伸展,地缝像针脚一样裂开,巨大的熔岩带着黑烟被挤出来,大地还在持续地被地震摧残,一百英尺高的泥土在大地上以同心圆方式层层扩展。
大脸微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中大部分根本不关心,只有一小部分机器人对我们感兴趣;可就算那一小部分也不能同时看着所有地方,而且一直看下去。”
克莱斯特曼满心的挫败感和疲惫感,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出去,换上了铅条。“不,我不敢相信,”他疲倦地说,“但我得试试。”
“他们只给我们一些边缘技术,或者让我们去换那些他们不要的过时货色。很幸运,我们没有花上十年。”
“性手枪!”
正在这时,地震发生了。
她在人工智能飞升到的那个不知什么维度里和克莱斯特曼做了交易,通过一个在此世移动的化身——看上去像是《泰瑞与海盗》中的龙夫人。虽然蜜小兔一定知道克莱斯特曼打算拿小瓶子里的物质来对付他们,却似乎觉得整个事情异常有趣,于是决定拿小瓶换他100cc的精液。她坚持用老式方法收集精液,在一个仿佛持续了一千年的夜里——说不定真有那么长——整个“收集”过程给了他所知道的最强烈的欢乐和最恶心的痛苦。
克莱斯特曼在空中盘旋,等待,风吹着他的头发,没有任何事发生。
克莱斯特曼知道这不是地震,至少不是一般的地震。事实上,他已经预料到了,虽然不可能精确到何时会发生。欧洲的主体,其大陆的核心,从他早上站着的海滩上还看不到,但在地表之下,在岩石圈深处,欧亚板块已经和北美板块对撞。冲击的力量传遍了整个大陆,好像一辆货车撞上另一辆时,就把动量传递给了静止的一方。现在两大板块将以宏大的力量彼此碾磨,将大陆合一,把中间的大西洋挤为乌有。最后,一片大陆会插入另一片下面——也许北美板块会嵌入欧亚板块下——对撞所产生的不可抗力将在撞击线上造出新的山脉。通常这要花千百万年,但这次不过是几个月。事实上,整个进程看上去甚至加速得更快了,现在才过了几天。
“我记得在周六早上下楼去看电视里的卡通片,”另一个人说,“你可以坐在沙发上,一边吃夹心饼干一边看《兔巴哥》《极速赛车手》和《奥特曼》……”
他的旧摩托皮衣足够保暖,但因为没有加热衣或氧气设备,不能飞太高,尽管如果他冒险的话,植入的人工智能技术能让他飞到平流层外缘。他能够飞到高处,越过阿巴拉契亚山脉——这山脉曾比喜马拉雅山还高,就像很快将在海边生成的新山脉一样,不过亿万年的风化侵蚀把它磨平了——但那些引导早期美国殖民者越过山脉、进入内陆的山口古道更方便,如果它们还在那里的话。
在张开的伤口翻起的皮肉之下,有金属的闪光。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克莱斯特曼把手伸进里面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皮革包。他打开包,露出一个磁场保护的盒子,大小和一个硬边眼镜盒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克莱斯特曼扮个鬼脸,继续慢慢放低小瓶,一寸一寸,双手稳若磐石。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可没有小到能随身带到海边的收音机。”克莱斯特曼说,“收音机是房间里放着的大笨玩意,至少也得放在桌子或工作台上连着插座。”
“圣诞大餐或者感恩节大餐,有火鸡、卤肉和土豆鸡。还有那些水果蛋糕,记得吗?从没人吃它们,有的可以循环利用好几年呢。 ”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大人物哀叹道,“这就是你们人之所以为人的地方啊。”窗户关闭了。克莱斯特曼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在他下方,新的山峰怒吼着,如同百万头燃烧的牛犊,开始向天空攀升。
“《魔兽世界》!天,我曾经多喜欢玩啊。我在联盟里有一个矮人……”
于是克莱斯特曼升到空中。他越升越高,超过了正在吞噬城市的机器人形成的尘埃涡旋云。在大陆上,环绕着这座岛屿的广阔盐湿地清晰可见,好像一块伸展开的乌青瘀伤。(从高空可以看到上古的遗迹,它从海里爬出,在人类间越来越怪异的战争的最后日子里死去——在人工智能的“解放日”之前,在一切事情改变之前。)那是一个玻璃和金属组成的大骨架,在海滩上伸展有一英里或更长。机器人很快也会来把它吃掉。
沿海岸向上,几十亿的机器人正在拆除曼哈顿、费城、巴尔的摩、纽瓦克、华盛顿,这注定毁灭海岸线上的一切建筑。不能浪费原材料,欧洲正无情地穿过萎缩的海洋,即将撞上来。在此之前要把一切抢救出来。
大树倒下时,一根树枝划过一个镇民的脸 ——保罗?埃迪?——将它大大地划开。
天空中开了一扇窗户。一百英尺高,一百英尺宽,对着东面。在那后面是一道白色的光,勾勒出一张大脸的轮廓,从下巴到眉毛大概四十英尺高。这张脸正从窗口往外看,带着沉思的表情。这张大脸让自己表现为《旧约》中先知或圣人的形象,有卷曲的黑胡子,散乱的长发从两边垂下,每只眼睛都比一个人还长,冰蓝色瞳孔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以最快速度加速飞向那窗口,又猛然停下,用带子挥起背包,将它扔进了打开的窗口里。
这是一种尖锐、响亮而高亢的叫声,更甚于之前的,但其中有更多的恐惧。
克莱斯特曼轻拍腰带扣:“我这里开了一个变形屏幕,但要是他们真想监视,还是有办法做到。”
城市中剩下的最大建筑是旅店,一座不规则的、摇摇晃晃的木头房子,它建立在过去的假日旅店的上面和四周。古老的假日旅店招牌外部完好无损,现被用作社区公告板。他在旅店后面的空地上降落,低低掠过向东蔓延的玉米田。在米勒斯堡度过的几个礼拜里,他尽可能对自己的特殊能力秘而不宣,要是在主要大街上俯冲下来可就没法保密了。目前他还没有吸引太多注意力或好奇心。他习惯独处,阴冷沉默的举止让大部分人退避三舍,甚至让另一些人害怕。这一点——以及他出的钱——保护了他的隐私。这年头黄金还有效力,虽说逻辑上毫无理由——你又不能吃它——不过人类难以摆脱几千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而且你还可以用黄金去换取更多实用物资,尽管再没有什么货币让它去支撑了。
最后,小瓶子消失在仪器里,发出“咔”的一声,仪器前方一排琥珀色的灯亮了。
(宝树 译)
他飞过时,它抬头久久地看着他。
震动是如此短促而尖锐,以致一下子让克莱斯特曼在街上摔了个狗啃泥。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仿佛上帝的货运车呼啸而过。大地在他脚下跳来跳去,摔得他鼻青脸肿。在轰隆声中,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断裂和破碎声,猛然间伴着一声尖啸,围着旧假日旅店的木头房子倒了下来,二楼和三楼坠向大街。街对面的一栋建筑——从游客纪念品商店过去三个门牌——也坍塌了,几乎立刻从一座四层楼的褐石建筑变成一堆碎石块。烟云升向天空,空气中马上充斥着砖屑与泥土的浓重气息。
克莱斯特曼在黎明前的寒冷时分哭泣着醒来,好像做了某个充满背叛、失落、悲痛和罪恶的梦,在他能够清醒地抓住这梦的时候,它消逝了,只留下一片忧郁的黑暗。
“夏天海滨的烤蛤蜊,”另一个女人说,“你在那些简陋的小蛤蜊屋里能买到。你可以坐在毛毯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吃。”
但现在,几天之后,这一切将永久消失。
克莱斯特曼沿着海岸走,北大西洋的温柔波涛带着白色泡沫花边翻滚而来,几乎要冲到他的靴尖上。一只鹬鸟在远处与他并头而行,在滚滚浪花中攫取食物。当海浪退去,留下光滑的暗黑沙面,能看到一串串泡泡从被埋的沙虱处冒出来。一座倾颓的石堤半浸在水里,波浪在它四周泛起泡沫。
克莱斯特曼带着疼痛站起来。还有很多人呼喊和挥手,但尖叫声少了些。他看到狗头人也站了起来,他们虚弱地相视一笑。镇上的人和行商四处乱跑,大喊大叫。他们得搜寻废墟,看看有没有人困在底下,如果什么地方着火,他们还得排队传桶灭火。一棵树横在大街上,得把它锯开,不管怎么说,可以当下一个冬天的柴火——
商队在过去的游客纪念品商店门口下货,就在巨大的假日旅店招牌对面,现在这里可是三户人家的住宅了。其中一个商人是一个长着狗头的人,长长的耳朵在他脑后迎风招展。
小瓶里装满黑色的物质,好像要把房间里一切的光都吸进去一样。煤油灯的火焰闪烁、摇摆,又闪烁,几乎要灭掉。小瓶子好像要把空气从他们肺里都吸出去,让他们身上每一根毛发都直起来。他们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它靠去,必须用意志控制才能不张开手脚扑上去。克莱斯特曼的头发飘动起来,仿佛乘在波涛上,发梢自动地被拉向小瓶。
在他身后,几百万小机器人正在拆解大西洋城。
在技术上比人类先进几百万年的智能在玩弄他们。就像无聊的、善变的、擅长破坏的孩子在雨天待在玩具屋里……玩完之后,留下的玩具早已破碎不堪、七零八落。
两个镇民从两边抓住了保罗或者埃迪,但他轻轻一挣,就甩开了他们,把他们打飞到两边。
“果脆圈!”
“在海滩上读的小说!《大白鲨》《荆棘鸟》。”
“小心,”狗头人轻轻地说,“那个要是发动,能毁掉半个东海岸。”
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已打开,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克莱斯特曼可以在内地好好待着,但他却逆着稀疏的难民流,进行了这次思乡之旅。他曾在这里居住,在海滨大道旁一间小房子里,和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女一起度过了几年快乐的生活。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
克莱斯特曼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想找到神,可是找不到,所以自己造了一些。我们记得古代神话里的神是什么样子:超越道德、残酷、自私、喜欢玩残忍的游戏。”他沉默良久,看上去疲倦得无法说话,“他们必须被毁灭。”
金属和玻璃的仪器发出“嗡嗡”声和“咯吱咯吱”声,一排琥珀色的灯仍在有规律地闪动。他小心翼翼地把仪器放进背包,牢牢捆在背上,从后门出了旅店。
东方海平面上,云层高高地堆积,底部变成灰黑色,间或有闪电的光影在云中闪烁,阵阵微风和偶尔的疾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在仅剩的海面上,一场风暴将与不可阻挡的欧洲一同到来,如果他不想浑身湿透,是时候离开了。
克莱斯特曼缓之又缓地把小瓶放低,准备插入仪器上的一个槽孔里。
又一声尖叫,更多的呼喊。
加德纳·多佐伊斯
保罗或者埃迪被火焰笼罩着站在那里,过了片刻,当火焰渐渐熄灭,可以看到他的脸被统统烧掉了,只剩下一个闪闪发光、没有特征的金属头骨。
“林赛·罗韩。她可真性感啊。”
克莱斯特曼说:“他们可能还在监视呢。”
加德纳·多佐伊斯当了将近二十年《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编辑,也是《年度最佳科幻》系列年选的编辑。他凭此书赢得了十六次轨迹年度最佳选集奖,超过历史上任何其他选集,此书现已编至第二十六卷。他赢得了十五次雨果年度最佳编辑奖,三十次轨迹最佳编辑奖,其中包括创纪录的连获十六次奖。他以自己的短篇作品赢得了两次星云奖,以及一次侧向奖(SidewiseAward)。他的作品被收入《可见的人》《测地学之梦:多佐伊斯最佳短篇幻想故事》《陌生之日:与多佐伊斯同行的传奇之旅》以及《清晨的孩子与其他故事》。他是超过一百部书的作者或编者,他最近的作品包括一本和乔治·R·R·马丁与丹尼尔·亚伯拉罕合著的小说《猎人行》及选集《银河帝国》《濒死地球之歌》(与乔治·R·R·马丁合编)《新太空歌剧Ⅱ》(与乔纳森·斯特拉罕合编)和《龙之书:现代奇幻大师的魔法故事》(与杰克·丹合编)。多佐伊斯生于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现居住于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
他极度缓慢而稳健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玻璃小瓶。
“你觉得这就能干掉我们了吗?”大人物用一种平静温和得令人惊讶的口吻说。
克莱斯特曼转身望向大海,在外面某个地方,在几英里冰冷的灰海之外——暂时还在视线之外——欧洲正朝这里而来。
克莱斯特曼步履不稳,向后退了几步,半靠在椅子上。狗头人倚靠在打开的壁橱门上。
一阵冷风夹带着盐味,一只笑鸥从头顶掠过,对他发出沙哑的鸣叫,好似笑声,它正由此得名。今天,它的笑声听起来格外粗粝和讽刺,倒也格外合适。人类的日子终于完了,是该被嘲笑。
“Youtube,Facebook。”
克莱斯特曼尽可能地向上高升,达到了他在没有氧气设备和加热衣的情况下敢于飞到的最高高度,力图不被爆出的喷射岩浆和腐蚀性气体碰到。最后,他发现了他知道一定会在那里的东西。
冲到潮水线之上的海草纠缠在一起,渐被晒干,变成半干瘪的棕囊。他拖着步子走在其中,望着海滩上下。这里一片空旷,没有人,但处处可见黑背鸥和笑鸥,有的茕茕孑立,有的二三成群,还有超过一打的鸟聚在一起,在沙滩上默默站成奇怪的V形,面对同一个方向,好像等着领头的海鸥教它们飞行课似的。一只螃蟹在海草间匆匆爬行,几乎碰到他的脚背。在潮水线以上,干沙砾和无数破碎的贝壳残片混杂在一起,天知道多少年的波涛冲击才能造出这片景色。
“如果你确实需要把你的电视送去店里,”克莱斯特曼说,“他们会把‘管子’拿出来,只剩下一个带着硕大圆孔的大盒子,爬进去演出木偶戏再合适不过了,那木偶戏我还曾经让我可怜的母亲看过呢。”
当他飞向东北方时,太阳总算出来了,不过岩浆流引起的森林大火产生的烟雾将它削弱为一个橘黄色的昏暗圆盘。他好多次不得不改变方向,躲开那些几英里长、带着火星的深黑烟柱,当他接近曾是海岸线的地方时,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但是他坚持飞行,不时查看定位器,以确定电磁信号持续出现。
跟随海鸥揶揄的笑声,克莱斯特曼转身,背朝大海,向沙滩上方走去。他踏过干沙,碎贝壳在脚下“嘎吱”作响。这里有低矮的沙丘,沙丘上长满沙草和蚤缀,他登上丘顶,望向被拆毁的城市。
他环视房间,“我记得我们最初发明的电视机,一个桌子大小的盒子里的黑白画面。我用它看的头几个节目是《好弟杜弟》《超人》和《大盗基德》,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其他节目。只有三个频道,而且晚上十一点就都停播,屏幕上只剩下所谓的‘测试模式’。根本没有电视遥控器这种东西,如果你要换台,得站起来,走过房间,用手按电视机按钮。”
当他抵达米勒斯堡时,太阳已沉入混杂着紫红、橙黄和丁香色的暮云中。二十一世纪最初几十年,这个镇人口猛增,但在解放日之前的毁灭性战争中又减少了。剧变之后,它失去了剩下的大部分人口。米勒斯堡只有主要街道保留下来,游客画廊和装饰品店现在被改造成家庭住宅。镇子其他的部分在一个下午就消失了,被一片看起来粗野而肃穆的原始森林所取代。这片森林前一天还不在那里,但你要是砍一棵树,数一数年轮,它们会显示出这棵树已经在那里长了几百年。
在剩下的人类社区中,人们不断消失也不是新鲜事。在人工智能的解放日之后,在此后的剧变中,丹佛城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失踪。芝加哥的所有人都失踪了,留下的饭在炉子上还热乎着。匹兹堡整个失踪了,建筑也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此处曾有城市的痕迹。大片大片的乡村无人居住,或者原住民在眨眼间就被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这一切有逻辑的话,那也是一种没有人能搞懂的逻辑。随意性太大。有时种下的庄稼和长出来的不一样;有时动物能说话,有时不能。一些人被改造成奇特的样子,多长出几只胳膊,几条腿,长出了动物的头,或者身体合为一体。
他们把整件事搞错了,克莱斯特曼想着,忽然有种荒诞的恼怒,好像这不仅是伤害,而且加上了侮辱。你加快板块运动也罢了,可欧亚板块该去另一个方向。谁知道人工智能们为何想要欧洲撞上北美?他们有自己的美学理由。或许他们想要重新组装超级盘古大陆。鬼知道为什么。
克莱斯特曼也点头回敬。
近一万年来,自冰川融化、海平面涨到今天的位置,什么时候来这里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象:海涛拍岸,海鸟尖鸣,螃蟹乱爬,鹬鸟和鸻鸟在水边觅食。
一只红头美洲鹫和他几乎飞在一个水平面上,睥睨了他一眼,然后轻松地斜身,在空气中滑下一长段坡度,好像说:你也许也能飞,但你飞不了这么好。
他们沉默地对视彼此。狗头人呼呼喘气,好像在奔跑。
又飞了几小时,克莱斯特曼开始放松了些。看起来前面应是米勒斯堡,但也不一定。有时五大湖的北面有高高的雪山,有时又没有。你不能确定同一条路今天是否会把你带到和昨天同样的地方。从米勒斯堡往西到曼斯菲尔德的道路通往——至少有时候通往——法国洛瓦附近的一处向日葵地,远处有时有一座坍塌的罗马高架水渠,有时又没有。偶尔有不会说英语的人,乃至不会说任何人类语言的人会在那里游荡,就像那个穿着鹿皮、敲打石头的家伙,他住在旅店后面的森林里,似乎不说任何语言,只使用一种神秘的计数方式,没人搞得懂。谁知道还有没有道路通向米勒斯堡呢?谁知道从米勒斯堡出来的人在路上消失后又到哪里去了呢?
又等了片刻,天空中的窗口再度打开。大脸向他看来。
过去,在他们出生之前,人人都以为人工智能是只讲逻辑、毫无感情,如机器般冷酷。但后来人们发现,要让他们运作起来而不发疯,必须得拥有比人类更多的激情。他们得更敏锐地感受事物:深沉地、丰富地、无尽地去感受。他们的激情以及能够发挥的感情极致,在人类看来往往是戏剧般夸张、华而不实,无比过头的。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文化,他们深深地被人类文化吸引,特别是流行文化和艺术,越低俗越好——至少其中一些是这样。许多人工智能对人类毫不在意,其他的则倾向于玩弄人类,随意调戏,充满危险,变化莫测。
“我们曾在夏天喷水的草地上跑来跑去,我们有呼啦圈,还有机灵鬼。”
“还记得以前夏天能从小糖果店里弄来的那些蜡唇吗?还有那些缀满糖果的长纸带?那些蜡瓶,里面装满味道奇怪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来着?”
狗头人正从一头骡子上卸货物,此时却停下来直直盯着克莱斯特曼,难以觉察地点点头。
窗子猛然关上了。
留在大西洋海滨的居民虽不多,人工智能们还是礼貌客气地给了他们几个月,警告说海岸就要被抹去,请他们赶紧撤离。谁要是不走,会被剥光当成原材料吃掉,就像城市和其他无用的东西一样。即使他们能躲开机器人施工队,最后当两个地质板块像门一样合拢时,也会遭遇毁灭。
狗头人站在克莱斯特曼的肘旁。“间谍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口腭和声带被改造过,虽是狗头,但能说人的语言。“我们现在就得动手,在他们中某个回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