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此。”
“我猜,是红药水,”汤米回答,“我们的物资不够,这是担架手想出的权宜之计。”他好不容易才想到该怎么用英语解释。
他用那只还能动的胳膊硬撑起身体向前爬,却翻倒在冰冷的冻土上。接着,他感到自己背上原本温热的东西开始慢慢变凉。
到底是谁发射的照明弹呢?
上尉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抬手压紧右耳上的耳机,专心致志地听着,皱起了眉头。
原本木工房里有各色颜料,但和红色接近的颜色很少,因为它是战场上最忌讳的颜色。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能给我们帮不少忙的。——前任上尉道。
——他们终究还是这样做了!——上尉喊道,——他们决定联合在一起,除掉我们。——定是我们上周的搜索行动促使他们最终醒悟了。——
汤米从“死马”脖子下方的裂缝处朝外望去。除了一片黑暗,仍旧什么也没有。他把自己的步枪紧紧抱在胸前。时至三月,可天气却和他记忆中一月时那般寒冷。不过好歹冻土上的冰还未开始融化,整个战场还没有变得泥泞湿冷。
沉闷乏味的炎炎夏日,春秋两季的阴雨绵绵,还有冰冷刺骨的冬季严寒,一年四季,循环往复,前线的生活也像是陷入了死循环。有时,汤米会把执行架线任务当做是这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中的一种调剂,因为只有这时,你才能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站直身子,舒展下筋骨,而不是猫着腰在战壕里小心翼翼地挪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条从英吉利海峡延伸到瑞士边境的战线在地图上呈突出状,驻扎在这里的英军,在更多情况下是面朝北方,而不是正东面,这样一来,早晨的阳光并不会直射进士兵的眼睛,而是照在他们右侧,被头盔的下缘遮住。德国兵一旦出现在空旷的无人区,就会被他们发现,成为活靶子。
汤米点燃一根火柴,在走廊拐角处的壁龛里找到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汤米的肩伤几乎痊愈了,他放下从军队仓库里搜刮来的战利品,躺在干净的床上。这些天来,他从各处搜集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对于一个生活在地底下的人来说,足够多了。他胸前摊着一本《牛津英国诗选》。他觉得英语变得陌生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英语了。如今,他连思考,甚至做梦都用的是世界语。就该如此。对全人类来说,不同国家的语言是拖累和阻碍。他读了几首诗,合上书,思索。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带着怀念的心情,回首那段不同国家的语言将人们划分开来的日子。在他想象中,未来那些用世界语写下的田园诗里,会描述牧羊人和仙女用英语相对吟诗的画面,那感觉就像是听着希腊语、拉丁语之类已经失传的古老语言。他多么渴望那个新世界的到来,渴望让这一切都成为现实。
他的右胳膊压在身下,手里的步枪已不知所踪。随着照明弹渐渐熄灭,周围又恢复了黑暗。他躺在地上,看见中士和另外两个士兵在往回爬。他努力想跟在他们后面,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了。
他们把这些食物送到了前线下方灯火通明的地下城里。
“是我的人。”汤米提醒同行的德国兵。他朝他们挥挥手,然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有人来到他床边。那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
——我和我已经去世的哥哥,从小就加入了世界语协会。他的口语和书写能力比我要强很多。——
——那他们会怎么做呢?——前德国中尉问。——他们想弄明白电话里的人说的是什么语言。英军那边对此就很疑惑,他们觉得这是巴尔干地区的某种方言。——前德国中尉说:——我那边觉得它可能是威尔士语或巴斯克语。你听过电话里的声音吗?——没听过,只有军官才有资格听。————换做你,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可战争让那些军官们形成了思维定式,认为应征入伍的士兵都是又懒又蠢的文盲,只会偷懒和酗酒。这群蠢货对语言能有多少了解呢?要不他们就该是军官了。不是吗?——
这样可能会把那可怜的家伙呛坏的。
突然,监听哨的后侧传来缓慢拖沓的脚步声,汤米警觉地举起手中的步枪。
汤米走到药品柜旁,直接冲了上去。一柜子药瓶全掉下来,摔碎在地。
——你分析得非常正确。——汤米肯定地说。——
整座巴别新城在炮火的攻击下,摇晃和颤抖。当炮弹切断了某处电线时,所有的灯都灭了。
连续三天晚上,作战双方都向对方战线派出了突击队。两方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战场上所有的士兵们都在进行殊死搏斗。
汤米来到另一个观察口旁,心里还在琢磨为什么没看到英军对德军发起攻击。
“我们准备烧掉第一层的两条走廊。你,你,你,”他第三个指的是汤米,“带上这些汽油,倒在走廊里。每个人都有火柴吧?很好。”他们三个人又回到走廊,汤米感到手里的汽油罐格外沉重。他走到走廊拐角处,开始往遮泥板上倒汽油。倒到最后,他专门留了一点,然后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手中的汽油罐。
图书馆里还有你能想到的最完整的前线地形图。汤米在图上查找自己所在的这个分区,然后看到了巴别新城里的每条通道和走廊,甚至连英军监听哨都被标上了“伪造死马”的标记。图上所示的巴别新城从瑞士边境延伸到了英吉利海峡(只有在地面上前线两条战壕间的距离只有几码时,地下城才不会覆盖到那里,因为那样很容易被作战双方发现)。在这里,巴别新城仅通过一条比交通壕还窄的通道与地面相通。
“好吧,希望总部派来的人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中尉无奈道。
——这简直是命中注定。——那人感叹。——你能想象阮发现穿着英国军装的你会讲我们的语言时,有多么吃惊吗?你一开口,就表明你是我们的一员;他想到把你带回来最实际的方法,就是把你打昏。——
“那么,这里就交给我,”中尉说,“祝您今晚做个好梦,长官。”
——啊,很好,——厨师看了看麻布袋里的食物,叫道。——又是芜菁!——
——我们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夜空中突然亮起的一发照明弹,出乎所有人意料,所达到的效果丝毫不亚于一大排火力十足的克虏伯榴弹。战争为那些参战者提供了高档的克虏伯榴弹,其实也就是把它们送到了我们手中。
汤米连忙朝医务室跑去。
那天晚上,汤米的任务和以往不同,不是在栏杆边透过黑暗监视外面那片无人区,而是陪同长官来到离他们的战壕三十英尺的“死马”监听哨。这处监听哨接入了德军的战地电话系统(就像德军对英军做的那样),这意味着,某个可怜的工兵不得不在夜色下的无人区匍匐行进四分之一英里,找到德军的某条电话线,再把英军的监听线接进去。(有时,接好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接的原来是条废弃的死线,不得不重来)完成接线任务后,他还要小心翼翼地爬回自己的战壕,一边爬还要一边埋好自己刚接好的线,并确保不发出一点声音,唯恐自己的一举一动会不慎引来德军的一发照明弹。
距那位前上尉来访已过去几周了,他们今天的任务,是去一处法军供应点领一部分补给,然后穿过通往地下巴别新城的秘密通道,把补给运送到地下。厨师能用这些食物,烹制出法国兵根本无法想象的美味。去的时候,他们会尽量换上法国兵的行头;由于天色昏暗,再加上是战争时期,如果衣服颜色差不多,就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汤米把一顶法国兵的头盔绑在腰带上,乐天派的法国劳工平时就喜欢这么干。
汤米和弗雷德曾痴迷于这种人造语言达数年之久(无论口头还是书写,弗雷德对世界语都使用得驾轻就熟,这曾惹得汤米十分嫉妒)。
“战争”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它利用了参战者内心的恐惧,得以持续下去。战争是一种机器,把人放进去,留下的只剩回忆。
作为业内公认的最佳短篇小说作家之一,哈罗德·沃尔德洛普有“当代科幻作家中的怪才”之称,他的文风被比喻成“低俗天使”。他著名的短篇小说《丑陋鸡仔》在1981年获得了星云奖和世界奇幻文学家两项大奖。他的作品收录在《哈罗德是谁?》《近期异兽百科》《海龟之夜》《重返家园》和纸质版的《梦工厂与电台画》(该选集此前仅提供互联网下载)这几本个人选集中,以及与其他作家合著的作品集《卡斯特的最后一跳及其他》中。此外,沃尔德洛普与杰克·桑德斯合著有长篇小说《德克萨斯州与以色列之战:1999》,独立创作了两部小说《他们的骨头》《一打粗活》和一本名为《孕育中的美好世界》的诗歌集。目前,他正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书名暂定为《莫纳的世界》。他最近完成的作品是一本名叫《绝无雷同:1980—2005年短篇小说选集》的大型回顾选集。在华盛顿州居住数年后,沃尔德洛普最近搬回了家乡,德克萨斯州的奥斯丁,当地人对他的回归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和欢迎。
偶尔,会有德国兵抓住机会发起狙击。德军的沙袋有各种颜色和图案,混杂在一起,随意地垒在防护墙周围。从远处看,它们构成了错乱的形状,明暗交错的光影能达到妨碍对方视线的效果,比如让对方发现不了隐藏其间的射击口。英军的沙袋则垒得整整齐齐,射击口和观察孔都一目了然,就像是士兵们遇到长官时永远要行的军礼一样循规蹈矩。
另一个大厅里似乎传来更多德国兵接近的声音。他们先是举起手中的步枪,看到他胳膊上的三道红杠,又放下枪管。
“口令。”上尉朝身后的黑暗中说。
执行完任务回来,士兵们身上脏极了,还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心情也糟透了,然后有幸被送到前线几英里外的后方澡堂,奢侈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军装。幸运的混蛋们,汤米当时在心里暗骂。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他续道,——德军不是我们的敌人。英军也不是我们的敌人。不论你曾经的任何一位长官,还是英军总参谋部,都不是我们的敌人。
这对巴别新城的搜索队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他们洗劫了伤亡人员身上有用的东西:书籍、食物、装备和衣物。他们动作迅速,搜刮彻底,无人区里留下了许多赤裸的躯体。回到地下城隐藏入口的一路上,将死之人的呻吟声一直跟随着他们。
——我们从洞穴里赶出的是什么鼠辈?——那名上尉用世界语问。
——这里,——那人回答,——就在无人区的几英尺以下。我相信前任上尉先生会向你解释清楚的,很久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加入我们了。我们大多是在战争初期来到这里的,在这里成为主战场后不久,我们就开始接收神志不清或是受伤的士兵,进行救治,帮他们恢复健康和神志。可你更合我们心意,虽然也受了伤,但已经会讲我们的语言了。你很快就会适应这里的生活的。——
哈罗德·沃尔德洛普
他走进图书馆,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有的书从书架上掉了下来,但总的来说,这里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脚步声在离汤米还有几码的距离时停止了。汤米的眼睛已适应了爆炸后的黑暗。他隐约看到自己身边有几处黑影,其间有个颜色较浅的人影在动。那人的动作很敏捷,他停在汤米身边,把一个东西从地上翻了过来。汤米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在这块区域内,我们一共有五千六百人。而沿着整条长达四百英里的西部战线,潜伏着五十万我们的人,时机一到,我们就会重返光明,建立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新世界。这是一大创举;从前在战场上厮杀的士兵,届时却可以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讲同一种语言,为同一个目标奋斗。他们从战火中走出,找到了摒弃民族主义和偏见的道路。你可以想象,总有一天,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的。
“有收获吗?”
——我比较迟钝,—汤米解释,——已经很久没讲过世界语了。我哥哥是名学者,在索姆河战役中牺牲之前,他一直在使用世界语。——
出乎他意料,他竟也能听到德军阵营那边传来的声音——似乎有很轻的脚步声从无人区传来,那些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又一个弹坑。德军一定是派出了搜索队。他躺在这儿多久了?我方有没有趁照明弹还亮着的时候对德军工兵进行回击?我方是否派出搜索队寻找伤员?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为什么我们的哨兵没有对德军搜索队发出警告,或发起攻击?难道他们认为这些人是试图摸索回来的自己人?
——你很快会熟悉这里的。他续道,——你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语言,这是一个很大的优势,这样你就不用参加培训班了。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些比较容易完成的任务,直到你伤口痊愈。——
“死马”的开口处钻进来两个人,一个中尉,一个下士。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身上盖着干净被单,穿着干净内衣,肩膀和脑袋感到有些疼。头顶的电灯发出明亮的光,他似乎是在一处干净宽敞的走廊里。
就在这时,德军阵中又发射出第二发照明弹,比刚才那发的光线要暗些,应该是一发红色信号照明弹。借着它的光,汤米看到身边这个人还在翻看地上的人。
接着,是一阵不祥的寂静。炮火没过一会儿就停止了。谁会选择在一个错误的地点进行五分钟的炮火齐射呢?上面那些人都疯了吗?
汤米选择了和上尉相反的那条路,朝他印象中德军的方向跑去。
那人大笑。——在这里,——他说。——我们不再是哪个国家的人。在这里,我们同属于人类。
“还是那些听不懂的鬼话?”中尉问。
“您说的是匈牙利语吗,长官?”他用英语问。很久没讲过英语了,他的舌头感觉有些生涩。
——啊,——他开口道。
那人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他猜想自己应该是在远离前线的团部医院。至于是怎么来这儿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如今,他身处战壕,远离家乡,夜幕降临,周围只有冰冷的冻土。中士路过他身边,说道:“你离队去检查一下前方铁丝网的情况。”
“铁丝,”中士说,“就像装饰品,而你们就像是在帮圣诞老人装扮圣诞树。我希望,在那些德国兵被我们的铁丝网困住,最终毙命之前,能对我们的杰作表示钦佩。”
汤米拿起一块绷带,用红药水在上面迅速涂上三道红杠,递给上尉,又做了一个给自己。
——这到底是哪儿?——汤米问。
通常情况下,作战双方都会派出接线工兵,也都免不了会弄出动静来,这太常见了,不会引发探照灯,也不会发射照明弹。
当时也出现过其他人造语言——世纪之初,曾有不少沃拉普克语的拥护者——但没有哪一种能超越世界语的标志性意义,它是世界上最早发明也是最受推崇的人造语言。
那是一颗降落伞照明弹,只见它缓缓飘落下来,发出的火光把夜色掩盖下的景象照得如熔炉里一般通亮。双方狙击手都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对暴露在无人区里的士兵们发起了攻击,大大小小的子弹声不绝于耳。
据传,监听哨最近从德军的战地电话系统里监听到大量无法识别的对话。军官们对此持缄默态度(那些无法识别的对话,根本无法向上级汇报,于是只能选择无视它们的存在)。这几天晚上,总参谋部的长官们亲自来到监听哨,但仍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无功而返。与泥土和黑暗为伴的几小时,对他们来说想必是次不错的体验,能让他们从数英里以外的后方总部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里“解脱”出来。
——他们会先联合起来把我们解决掉,——上尉解释,——然后会再返回敌对状态。——
通常,在其中一方进行晨间或傍晚集合,以及随后的早餐和晚餐时,另一方都会以礼相待。在战场上,趁着敌人把食物放进嘴里的机会向他开枪,是不礼貌的。
三年过去了,汤米成了父母仅剩的一个儿子。当然,他也在适当的时候应征入伍,后来没多久,他就得知了哥哥的死讯。
这时,第一批齐射的炮弹落在他头顶的土地上。尘土从天花板上飘洒下来。有些地方的墙壁开始扭曲,晃动。
——你会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前任上尉说,——等待时机成熟的过程中,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当你必须弄到一罐豆子来填饱肚子时,很容易忽视那些更大的目标。战争供养了我们,但我们必须结束它。很多人仍旧是战争的参与者,仍旧信仰战争。——
“我和战友们分开了,刚刚和几个德国兵在一起。”
“是的。”汤米也把枪管举向天花板。
(梁涵 译)
汤米发现,这竟是个中国人。一个中国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圣艾格尼丝之夜……”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来。
即使身处战场,士兵们也有心情开玩笑,虽然并不怎么好笑。
那人离开了。终于,医生来了,帮他换了肩膀上的纱布,让他吃了一片药。
地面上的任何一方都愿意付出一千人马的代价换取这里任何一张战场地形图。
“我是在团部医院吗?”汤米用英语问。
为修复前方的铁丝网,士兵们只能趁夜色在黑暗中行动。夜幕降临后,两军中间的无人区里充斥着拆铁丝和敲铁锤的声响。士兵们边低声咒骂,边把成卷的铁丝抬出防护墙,拖进无人区。经历了之前的枪林弹雨,原先的铁丝网已经支离破碎(猛烈的炮火本应摧毁所有铁丝网,却从未成功过),还有一根新型接线杆被炸毁了(立接线杆其实用不上锤子,是要把地面当做香槟酒瓶上的软木塞,用力把杆子插进去)。
终于,他们听到前面传来讲英语的声音。
他坐在桌前。走廊远端传来一阵噪音。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跑了进来,目光狂乱,不停地尖叫:——Tri rugo bendos!——三道红杠!他在隐喻什么吗?三个马克思主义帮派?还是像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斑点带子”那一章里一样,只想表达字面上的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汤米刚想上前抓住他,他却冲出图书馆跑掉了,边跑仍旧边喊着。
他们混在法国兵里,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领取补给。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终于轮到他们了。
他把自己裹在冰冷的毯子里,没过几秒,就怀着不安的心情睡着了。
“起床啦!集合啦!”中士踢了踢汤米左脚靴底,喊道。汤米猛地惊醒过来。只要在前线待上几周,你也会养成这种习惯。晨间集合算是军队里最没有必要的训练了。之所以还进行这种训练,是因为黎明时分阳光直射英法士兵的双眼时,那些德国兵可以趁着我方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的机会,穿过中间的无人区,来一次出其不意的进攻(其实,德军也会进行类似的训练,他们的傍晚集合就是为了应对英军可能会趁着暮色昏暗发动的突袭)。然而,由于作战双方都不会轻易穿过中间那片布满铁丝网和地雷的无人区,晨间集合已经不像大战初期时那么受重视了,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只有在对方先发动了少则数小时、多则一整天的猛烈炮击时,另一方才会顶着持续不断的枪林弹雨冲进无人区。
他着手开工。另一个士兵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往地上插接线杆。
——你醒了?——那人说的是世界语。
“加入我的队伍吧,等到我们完成任务回去,你就可以归队了。你这布条用什么东西染的?碘酒吗?”
这也就意味着,巴别新城里的人们必须没日没夜地工作,监听地面上传来的消息,然后在地形图上修改每一处微小的变化。抽屉里每一摞地形图的最上面一张都是最新修改版。翻看地形图,就能追溯战争,一直到1914年末。当时德军决定将战线回收,定在更高的地方,即使只提升一两英尺的高度。巴别新城就是在那时建起来的,当时战争已陷入了僵局。
那人口中的前任上尉也来看望了汤米。他个子很矮,穿着褪了色的军装,衣领上的深色布条显示出他以前的军衔。——欢迎来到巴别新城。——他说。——这里很干净,—汤米回应。——我还有点不习惯。————保持清洁是最基本的事情。——他伸出手向四周挥了挥,像是在展示周围的一切。
以下的这篇短篇小说中,主人公将带领我们进入一个光明的新世界,一个还未成形却更加美好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建立在一个最出乎意料的地方——战场上两军之间的无人区,那里覆盖着冰冷的冻土,布满多刺的铁丝网,以及预示着死亡的哨音。
恰好这时,英军战壕里传出击碎玻璃的声音,紧接着是弹片弹开的声音。一名中尉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连忙丢掉手中的战地望远镜。
“不要芜菁。”和汤米同行的一位中士说,他在凡尔登打过仗。
“我才不会羡慕你们咧。”上尉调侃道,“除非你们是在布达佩斯长大的。”
汤米这才意识到,自己就在无人区正下方。如果不是地面上那些士兵的瞄准差到了家,炮弹是绝不会落到这里的。他们本应瞄准对方阵营。
汤米凝视着笼罩在监听哨周围的黑暗。当然,除了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监听哨设在了一匹伪造的死马体内。真正的死马已在两军的战线上躺了好几个月,而这匹伪造的石膏马,是一周前从后方的伪装研究处通过运送物资的壕沟送过来的。那也意味着,必须要派出一个小分队的士兵来完成调换任务。他们不仅要趁着夜色潜入战场,用石膏马替换真正的死马,还要烧掉真马的尸体。而几个月前,那具马尸就已经腐烂膨胀,炸裂开来。
不管怎样,自1915年以来,这条战线总共推进了还不到一百码。
——太安静了。——走廊里有人说。
汤米保持面无表情。
汤米脚下溅起一阵阵尘土。最近的那个弹坑离他不到二十英尺,他极力忍住想要逃往安全地带的冲动。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来更猛烈的炮火,即使他本人没被击中,也会殃及周围的战友。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汤米看见一颗颗汗珠从中士的脸上滴了下来。
“这是撤军的命令,”上尉说,“我们走。”远处又传来一声更低沉的哨声,那是德军的撤军命令。合作突袭应该是结束了。他们跟在上尉身后,来到通往地面无人区的木板门前。上尉离开了片刻,和另外几名军官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
走到第二道和第一道防线之间的侧沟里某个地方,一眨眼工夫,他们就在壕沟连接口的一个隐蔽拐弯处带着食物消失了。
只闻德军阵营那边传来敲击铁锤的声音,汤米觉得,他们也有人在无人区作业,肯定不会发射照明弹。
他俩爬了约三十英尺才回到战壕里,由于没选择距离最短的直线,所以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好在他们成功躲过了德军哨兵的视线,爬到英军阵营最外层的蛇腹形铁丝网下。
大会结束时,只剩下几位代表,他们也不得不匆匆制订撤离计划,赶在战争真正打响前回到自己的祖国。
汤米走进大厅,再爬到几层台阶上的观察哨,这里有两条连通外界的观察孔,一个朝东北方,另一个朝西南方。
“凛冽严寒的夜晚,”上尉说出下半句口令,“进来吧。”
士兵们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上尉告诉他们的:“那很可能是匈牙利语,或是其他巴尔干地区方言。”总部那边着手接管了这件事,据说,很快就会派来一批语言专家。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他继续以发表演讲的口吻解释,——在无人区地下几英尺。战争爆发后,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慢慢在这里聚集起来。有迷路的、受伤的、被遗弃的,甚至有些是神志不清的。我们亲自动手挖掘房间和通道,接入战地电话系统和供电线路,从供水管道里引水自用。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属于全人类的社会,在战争结束以后,我们会接管整个地球。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不得不依靠他们的食物、水源、能源以及衣物和设备,这些都是我们趁着夜色,派出搜索队搜寻来的。我们潜入他们的战壕,拿走需要的东西。与其让他们利用这些物资进行杀戮,不如让我们更好地利用。
——并非如此。——那人回答。——你在我们的医院里,在这儿,你不用再担心战争的事情了。随后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我是在睡梦中被带到瑞士了吗?——汤米问,——或是其他某个中立国?——
“收获不大,大部分走廊是空的。他们应该是撤到其他地方去了,长官。”
汤米觉得自己背上像被踢了一脚似的。
他和一名前任德国中尉一起在监听站等候。——今晚线上似乎挺热闹,——中尉对汤米说,——等会儿我们跟其他分区交流时,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一名英军上尉握着手枪,站在一群士兵前。地上躺着两具巴别新城市民的尸体。
汤米伸出手,前任上尉欣然地与他握了手。——能遇见一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真好,——汤米说,——这样的人太少了。——
一年前,汤米的哥哥弗雷德死于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那场战役也是几年来协约国一方在战线上的最后一次实际进展,他们推进了五十多英里。
随后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体内的血液凝固了。在另一个方向,英法军士兵也在向无人区前进。他们右臂上都在一块白布上别了三根红布条。他看着看着,便发现有的士兵在路堤旁突然消失了。接着传来一阵枪声,一个左右衣袖上都没有红布条的人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倒在地上死掉了,那明显是个巴别新城的市民。枪声继续响,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在那儿插两根杆子,”他指指前面更黑的某个地方。汤米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他想把自己扛的那卷钢丝放在地上,却没发现上面有一根铁丝伸了出来,不慎让铁丝上的倒刺挂伤了肩膀。他伸出手,感到肩上的铁丝在左右晃动。
当然,战争进行到当前阶段,只要双方开炮齐射,基本就失去奇袭的效果了。于是地底下的人们默默等待着——不论结果是什么,无人区里必将尸横遍野,伤亡惨重,这也就意味着有大量战利品等待着他们去收获。
——战争双方都把疾病、自我伤害和意外事故看做一种“耗损”,即没有换取敌人性命的毫无意义的死亡。
“啊,当然, ”负责补给的中士回应, “会满足你的要求的。”他做了个很不客气的手势。
“别出声,”中士警告,“我可不想招来德军的照明弹。”
通常情况下,一个士兵跨出战壕,去无人区执行架线任务,再安全地回来,便是为这场战争作出了应有的贡献。这看似简单的任务,却让很多人送了命:据说,有的士兵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误入了敌方阵营,因此丢了性命,或是成为战俘,余生都在牢狱中度过。
“是英国人?(德语)”德国兵问。
他们领完装在板条箱和麻布袋里的补给,跟在背着补给缓缓前进的法国兵后面回到前方的战壕里。战壕连接着一条和地平线齐平的小道,小道上铺着遮泥板,这条小道顺着地势缓缓下降,周围的防护墙则越来越高。他们前方传来军靴踩在木板上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回声,身后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老样子。”
汤米跑进医务室,发现前任上尉先他一步到了那里。他正把绷带撕成块,每块有脚掌那么长。
——其实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他续道,——我会化身为威尔斯的《世界之战》里那个流浪的炮手。这里的每个人都必须摆脱战争思维,学会以一位巴别新城市民的身份来思考问题。怎样才能消灭战争?战争正一步步让这个世界濒临崩溃之时,我们怎样才能制订出建立未来美好世界的宏伟计划?我们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有所作为,阻止战争的发生。一旦人类意识到战争才是真正的敌人,所有人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共同为美好的未来奋斗。柴门霍夫想得没错,世界语引领未来!——
白天就是用来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休息。当然,可能还需要对物资、弹药、食物等进行补充,不过,这些情况很少发生,那些负责后勤的中士们对上一次是谁负责运送总能记得一清二楚,因此也不会常常向前线运送补给。
——哦,没错,你在一个中立国。不过,现在你离你被发现的地方仅有几英尺的距离。我猜,你以为是个中国人救了你把你带到这儿的,对吧?其实,他不是中国人。如果你这样叫他,他会不高兴。他是安南人,姓阮,来自法属印度支那。战争爆发初期,他就被带到了这里。来这里的第一批人,很多没能撑过第一个冬天,活下来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点。你怎么会讲我们的语言呢?——
他在东北方的观察孔里看到令人吃惊的景象。光天化日之下,德军士兵手握步枪,佩好刺刀,正在进军。他们边走,边在地面和四处堆砌的残骸上仔细翻找。每个士兵的左边袖子上都绑着一块白布,上面画有三道红杠。
德军那边有门迫击炮突然一震。
“是,长官!”汤米应道。
脑袋里不停往外蹦出的都是世界语,这可不妙。他必须多加小心,尤其在这名军官面前。他们又搜查了几个房间和过道,仍旧一无所获。远处突然传来哨声。
顿时,尘土四溅,尸块横飞。
汤米和其他几个士兵解开铁丝卷,把铁丝来来回回绕在两根新插好的杆子之间,然后把两端固定。
“你能带我回家吗?”
士兵们趁夜色带着铁丝网、接线杆和铁锤,来到中士所在的地方。
汤米穿过干净的走廊,不禁心生感叹,头顶上仅仅几英尺距离外是另一个肮脏丑陋的世界。这场战争竟然持续了三年之久。几英尺以下的这里,是一个干净整洁的世界,地面上的人们根本不敢奢望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躺了很久,疲惫和疼痛让他无法动弹。他的听力在被迫击炮弹击中后,一直有很严重的耳鸣,现在终于慢慢恢复了。
加入架线小分队,可以说是以唯一一种还有安全性可言的方式进入无人区。当你在无人区修理和加固铁丝网时,德国兵也在离你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
汤米站在防护墙边的射击台上,端着步枪,枪口穿过沙袋间留出的射击口,漫无目标地指向前方。战壕里上上下下的士兵们都和他保持同一个动作。
“我们是来换班的,长官。”中尉说。
只有待在储备区,你才能从这场战争和日常的军旅生活中摆脱出来。你可以用心去读几本正经书,不用像在第一道和第二道防线的战壕里那样,想方设法地挤点时间看书。如果能找到兜售食物和酒水的小贩,你还可以喝点酒,吃些除了咸牛肉和硬饼干之外的东西。在战场后方某处,你甚至能看场电影,虽然要走上不少路;或是欣赏一场由部队军官表演的音乐剧,虽然剧本的格调可能不太高,里面会有不少粗俗玩笑(汤米知道,德国兵的日子应该跟自己过得差不多)。
——个置身于战争中的人,被战争控制了思想,就无药可救了。一时冲动会取代谨慎周密的计划,即使是总参谋部的军官也会被战争思维操控。这三年里,除了战争,他们的头脑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最后剩下的,只有死尸。
战争结束后,我们会找到彼此,再次相聚,在旧世界的灰烬之上,建立一个充满仁爱的新世界。示意点火的三声哨子响了。汤米点燃一根火柴,丢在洒满汽油的遮泥板上,看着点燃的汽油发出“嘶嘶”响声。最后他把汽油罐也扔在火苗上,返回地面。阳光普照,一个新世界正在孕育之中,等待着诞生的一刻。
我们要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切还来得及。一定还有很多人,像他一样,抱着一定能够成功的信念,再次团结在一起,最终结束这场战乱。
那些远看杂乱无章的蛇腹形铁丝网并不能阻挡敌人进攻,但还是能有效减缓他们进攻的步伐。布设铁丝网的目的,是把敌人引入越来越窄的通道里,有力地限制敌军行动方案的执行。面对那些难以通过的棘铁丝网,敌人最终会减慢进攻速度,接着便到了我方的防御机枪派上用场的时候了。点303口径的子弹以每分钟五百发的速度齐射向敌人所处的铁丝网,那些坚硬的铁丝如丝带一般被枪林弹雨撕扯开来,时机一到,士兵们就冲上去,穿过或绕过铁丝网的残骸,进行英勇反击。
——他们从来不会这么久都不打电话。——另一个人附和。
汤米和他们一起朝走廊更深处走去,一路上,他惊叹于这里的结构之巧妙。一个巴别新城的市民从过道旁一个房间里冲了出来,立马被德国兵齐射击毙,场面刺激极了。
他用世界语开口了,说的是他在学习这种语言时学会的第一句话。
——医生帮你处理过伤口了,伤口的情况非常糟糕,如果你没被带到这里,很可能就没命了。
汤米在索姆河战役中牺牲的哥哥弗雷德,是在1914年8月2日赶回英国的,为的只是见证一场没人愿意发生(却让所有人翘首期待)的战争的开始。他和那么多来自不同阶级、不同民族的理想主义者一样,第一时间就参战了。
如果你的部队被调回第二道防线,那你多半就能睡个好觉了,这种好事儿一个月能轮到一次;而每三个星期,你有机会被调到离前线更远的储备区一次。在那里,你完全不用履行作为一名军人的职责,能洗个热水澡,连身上的军装也会被洗得干干净净,不再爬满虱子。
“他还算幸运,”战壕里传出低语声,“没打中他脑袋。”接着是一阵喘息和窃笑声。
交火声越来越响。他知道,此刻的他可能会成为自己人的靶子。他转过走廊的交叉处,迎面走来一个德国兵。那人看到他,把枪管举向天花板。
正如那位前任上尉所说:——这场世界大战训练出了史上最优秀的工兵、机械师和战士。如果把这些训练成果都浪费掉,那简直太可惜了。我们应该将这些人团结起来,在地底下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
举办那届世界语大会,是为了庆祝柴门霍夫发明世界语二十四周年纪念日,他的这项发明,能让不同的民族通过学习同一种简单易学、规律性强的语言,增进对彼此的了解。柴门霍夫认为,如果所有人讲同一种语言(这也是《圣经》中的人们在建造巴别塔之前的梦想),就可以将所有人视为拥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的同一民族,通过使用同一种语言,人类的民族主义和宗教派系都会渐渐不复存在。
地面上作战双方的战地电话线路里,竟然将近一整天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们还注意到,地面上双方的情报员都一直不停地来往于战壕、观察哨和总部之间。很显然,有事情要发生了。一名情报员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伏击,这原本就是一项危险的任务,不过他的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书面命令。抓住这名情报员的分队成员不赞成刑讯逼供,于是向上级报告称,他接受的一定是口头命令。或许这只是偶然,但看来双方都在策划发起进攻,打破僵局——而这是巴别新城的人们最乐于看到的事情了。
“你是哪支部队的?”上尉问。
汤米站在明亮的图书馆里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在这里过完余生,和这些人一起,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应该,汤米咳嗽了几下,心想,会说英语吧。或者我可以用世界语和他说话?当初发明这种语言,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好的,祝你的运气比我好,”他转身看了看汤米,“我们走吧,二等兵。”
“有新任务,”他说。一个士兵搬来几罐汽油,摆在一旁。
他听到英军战壕里传来低声交谈,就在离他大概二十码的地方。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他们现在在谈些什么:我们该出去救那些伤亡人员吗?那些德国兵会不会已经做好了再次开炮的准备?汤米在哪儿呢?他应该没命了吧?
三年前到达瑞士时,让弗雷德感到震惊的是,那些致力于增进各民族互相了解的大会代表们谈起彼此的民族时,态度之尖酸刻薄,完全不输给任何一个来自昏庸迷信的部落首领统治下劣等小国的粗人。几乎从一开始,战争和有关战争的言论,就在真正拥护世界语的信徒和那些只会说空话的谄媚者之间划清了界限。当时,一个又一个国家开始进行战前动员,代表们也蠢蠢欲动,想要离开。步行,骑马,乘坐电动车和火车,甚至是搭乘飞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中途离开,回到祖国,准备参与到即将爆发的伟大战争中去。在他们的想象中,那将是一场虽险象环生、声势壮观却并不会持续太久的小型战争,在“冬天第一片雪花飘落之前”就会结束。
“好枪法。”汤米赞赏。
一周后,汤米待在明亮的图书馆里,查看从作战双方那里偷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书。从战地参考手册到廉价小说,从诗歌选集到用各国语言写成的剧本。有些书是用世界语写成的,大部分在上个世纪末出版。当时掀起了一阵世界语热潮,可后来,各国都认为,世界语不过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于是他们又回到军备竞赛和“日不落帝国”的老路上去。当然,也有一部分小说被翻译成了世界语。
“又是一大堆无法识别的废话。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区的一部分德国兵被换成了奥地利人。他们讲的语言我听不懂。好像是匈牙利语。”
突然,枪声再次响起,不过这次,是从他身下远处的走廊里传来的。
如果上面发来邮件抽中了某支部队,还会进行“邮件点名”,此外还有午餐(前提是有的吃),以及偶尔进行的设备检查。白天的大多数时间,士兵们都在睡觉,除非是有事需要起来处理。
大多数情况下,战线的位置并不会随意改变,除非是过于泥泞污秽,让人无法忍受。军队偶尔也会根据敌我双方的进退,将战线来回移动几英尺,乃至一百码。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巴别新城,这使得它变得更加完善,更有活力。
——祝你好运! ——他离开之前说, ——巴别新城的新市民。——
可晨间集合一直并未取消,不仅因为它是军中传统,还因为协约国一方没有充分认识到,这场战争已经从开战初期的运动战和策略战,发展到了如今的消耗战和持久战。
“该死的混蛋!”他怒吼,然后转身对他的勤务兵下令,“去后勤那里再弄一架望远镜。”被击中的望远镜靠在战壕的防护墙边,眼尖的德国兵一枪正中镜筒的顶部和内置的镜片,枪法干净利落。勤务兵接到命令后,从通往储备区的斜行小道离开了。
迄今为止,最为讽刺的是1914年那个遥远的金色夏天,“巴尔干半岛上那起愚蠢至极的刺杀事件(萨拉热窝事件)”引发了无可避免的战争热潮,汤米的哥哥弗雷德当时才十八岁,他被选为伯明翰工人世界语协会代表,去参加在瑞士巴塞尔举行的第二十四届年度世界语大会。大会每年都是在七月底或八月初举行(弗雷德曾经和一帮同窗好友去过法国,因而,旅行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他又用世界语重复了刚才的问题,边说边想着该怎么遣词造句。
汤米连忙钻进自己原先的掩体,那是用沙袋垒成的防护墙中留出的一个洞。英军的岗哨里,有个哨兵正在打盹儿,其他几个累得睡死了过去,像那个伪装成死马的监听哨似的,活脱脱几个石膏假人。
——不会。——汤米回答,——作战双方已接入了彼此的电话系统,想要窃取情报。不过,他们听到的不只是敌人的对话,还有我们的。
“我后面还有不少战友,”汤米补充,“我们没遇到几个……几个地底下的家伙。”德国兵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然后望了望汤米刚刚走过的那条走廊深处。
不,他心想,我不能这样死在无人区。过去几个月,他就亲耳听到过那些在这里被击中的士兵,濒死之际越来越弱的哭喊声。他不想像他们那样死去。
——你是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汤米问。
中国人停了下来,照明弹的火光映衬出他脸上有些古怪的神情。接着,他露出一个微笑,伸手从腰间掏出一根棍子,打昏了汤米。
上尉给汤米戴上一顶英军头盔,再系上一条新模范军的网状腰带。——拿好步枪了没?很好,努力混进去。记住要讲英语。祝你好运。——话音刚落,他就冲出了门外。
夜空中突然升起一道耀眼的光亮。德军那边有人发射了一颗照明弹。所有人都僵住了——在无人区被夏日骄阳般耀眼的光芒照亮时,你能做的只有确保自己纹丝不动。待在原地的汤米吃惊地发现几个德国工兵也站在离德军战线不远的无人区里,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从动作判断,此前他们也在进行铁丝网的修补工作。
“国王步枪一团,”汤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