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梅里达的黑海航程中,我那篇有关迦南运动的博士论文根据托管条例出版了,这完全违背我的意愿。出版收入随之带来基金稳定增长,但我分文未取。我不愿让钱牵扯到任何我尊重的事情,所以它会在我身故后传给家人;我的侄子们为遗产欢欣的同时,也会欣慰令他们难堪的人终于离去。
我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和反击。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却清楚地记得他身后那个男人的惊骇表情,丝毫不逊于我。那四人被我的尖叫吓退了一步,随即又围上来,一边呼喊,一边伸手拦阻。
那本书有很多错误,观点上谬误更甚。我在六年博士期间狂热过头,靠少得可怜的事实制造了众多错误的意见和分析。里面只有一点是正确的:迦南运动是环保哲学的一个分支。传统的环保主义者希望将人类限制在已死亡的星球上,或是其他星球上的部分封闭空间内,但迦南运动者们企图采取折中的方式,在改造新世界的同时也改造自己。
或许是因为我的自信,他们真的退让了几步,这让我更加笃定。当其中一个人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时,我彻底震惊了。
我说不清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薄薄的绿色翅膀如一幅亚麻窗帘般在头顶展开,阳光从上面透下来。我记得她迅猛地砍断抓住我的几只手,血一直溅到我脸上。后来我经常看到她用那把刀从有毒植物上收割果实,它像是一把用粗皮筋挂住的镰刀,熟练的刀客可以让皮筋的硬度随心变换。
我便这样来到了梅里达。
巴迪雅后来告诉我,她本想任由他们抓住我,这样就是埃斯佩里的渔夫跟联盟作对,她可以安然离开。最后令她出手的不是同情心,而是我的惊恐程度。埃斯佩里人同样诧异于我的惊惧,但他们以为我发了疯;她却因为我之前接受了她的条件,现在又如此惊恐,不得不确认我是真的需要跟她一起走。虽然她既不明白原因,也感觉我是徒劳。
巴迪雅四肢灵活,脚步迅捷轻盈,我个子虽比她高,也得努力跟上。埃斯佩里人看着她走过,再看向我的眼光中立即带上浓重的敌意。许多出租车从身边空驶而过,我提议:“我们可以叫个出租车,我付钱。”
我在博士论文里认为后来产生冲突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屠杀与劫掠是我们的天性,这样说倒也没错。埃斯佩里人用尽了自己土地上有限的资源,而旁边那片辽阔的大陆无人染指,人口密度尚不及埃斯佩里的十分之一,并且只需短途飞行即可到达。梅里达人对生育率进行控制,只取用有限资源以保证可持续性发展,所有建筑在废弃一年内皆会自然分解。埃斯佩里有许多哲学家和政治家鼓吹对梅里达社会的崇拜,但这不过是种精神茶点,就好像一个人崇拜圣人,却毫无当圣人的意愿。
我一边朝他们走去,一边说:“我是去执行政府公务的。”我没想到这句话是种挑衅,我的行动也毫无虚张声势的意图:在地星上,虽然我不戴面纱,但男人们还是会尽量躲开,所以我根本未经思考,便本能地认为他们会让路。这对我实在太过自然,我们常常被教导要避免这种自然反应,可是在实际生活中,这实在太难了。
巴迪雅带我来到登陆港下区。此地处于空港的洋流下方,并因此而得名。海面上漂满垃圾,彩色油污随波浪闪动,拥挤逼仄的房屋间隔着酒店和酒吧,只有长长的船坞深入海面,远达垃圾之外。一个船坞的尽头处漂着一条简单的小圆艇,棕色树皮篷子,细细的棕色桅杆,松弛的灰绿色船帆在风中抖动。
他们试图抓住我,这让我更加惊恐。此时此刻,我的意识已经缩成一团,记忆中只剩下淋漓的汗水和挣扎时脖子被汗湿的衣服摩挲的感觉。
“不。”她憎恶地看了一眼出租车。于是我们继续步行。
船坞边的围观者们有些在百无聊赖地钓鱼,有些在修理装备和渔网。他们看到我们朝着那条船走去,才明白我要跟她离开。
在我们的不懈教导下,埃斯佩里人已经明白联盟可以是死敌,也可以是良友。虽然我们从不以武力胁迫,但也无人可以正面对抗我们。我们已经给了他们一个空港,一道通往其他已殖民星球的大门,但他们还想要更多。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安全,却没想到他们殊不愿敌人从我们手中获得同样的礼物。
船坞上有四个男人站起来,拦住我们的去路。其中一个假作尊重地说:“女士,您不要跟那东西走。”巴迪雅一言不发,略微让开一步,要看我如何回答。
我跟在巴迪雅身后穿过城市,并无不快之意。我完全没把这点不便放在心上,而为自己通过了第一关测试万分欣喜:我排除了科斯塔斯和巴迪雅给我的所有阻力,很快便能去到我自认已十分了解的人群中间。虽然我还是个外人,可我一生从未融入任何社会,并不会因此感到恐慌。此时此刻,我全无恐惧。
我并未看见她发出信号,但船已停靠在我们身边。小筏如飞鸟般向前跳跃,将呼喝与鲜血都留在身后。
我在行前提交给国务院的报告中认为,他们描述的细节都经过夸张,梅里达人的攻击是因更广泛的挑衅而起。当然,我错了。只是那时我还不懂。
最初的入侵以探险和创业的形式开始,那些绝望、贫穷而暴力的人群开始在梅里达海岸登陆,进行测绘、取样,并种下他们的外源植物。一个个村庄很快开始形成。梅里达人的口头驱逐徒劳无功,于是对这些村庄进行了袭击。大部分移民丢掉性命,但仍有不少零星的幸存者从海上回到埃斯佩里,对这些战斗进行了极端残酷的描述。
他们在约八百年前来到梅里达星,选择了较大的一块陆地定居。两百年后,埃斯佩里人为逃避新维克托瓦尔的瘟疫来到这里,在较小的那块大陆上定居。五百年间,这两个社会极少接触。我们联盟人惯于以星球和星系的尺度思考,以为星际航行才当得起“遥远”二字,殊不知对于艰苦奋斗的人来说,一块难以征服的大陆已经足够辽阔了。两个社会都以自己的方式繁荣起来,到我抵达之时,这个行星有一半在夜里闪闪发亮,光耀太空,而另一半却仍处于原生态。
我喘着气站在那里,她从空中降落,那几个人跪在地上尖叫,其他人沿船坞朝我们跑来。巴迪雅将那几只手踢到水里,平静地说:“我们必须走了。”
在这次诡异的旅程中,我们始终没有交谈。我以为的“船帆”伸展开来,却并不兜风,而是如天幕般覆在我们头顶上方,朝向太阳的方向。仔细观察之下,我发现篷子上和船舱外壁有许多细丝扭动。巴迪雅躺在甲板下方的船底,身体舒展开,我也跟她学样。地板舒适而不坚硬,感觉怪怪的,好像一张不停摇晃的水床。
我更加暴烈地反抗。我曾深信自己是个宇宙公民,对人毫无成见,虽然刚好出生在地星,却不会因此变得狭隘。但在那一刻,我真想杀了他们。天不遂人愿,虽然我比较高,力量也出乎他们意料(因为梅里达星的重力略低于地星),但他们毕竟是身材壮硕又历经风雨的工人和海员,更何况男人在肉搏中总是有明显的肌肉优势。
我们一天之内便穿越了整个大洋。我无法告诉你们那条船是如何获得这样高的速度的,只知道它吃水似乎不深,也没有浪花飞溅。船外的世界变得模糊,就像隔着一扇滴满雨水的窗户。我向巴迪雅要过一次水,她用手按下船底,一小汪清水便在凹窝里积聚起来,我掬起饮用,里面有一种切片黄瓜的清香。
这种哲学的优点之一是比较实用,因为遗传工程和人体改造从来都比地貌再造便宜得多。然而在我们这个怯懦而暴力的物种面前,最易招致屠杀的莫过于与我们略有不同却仍十分相似的邻居。所以,梅里达人是目前仅存的一个迦南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