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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 作者:乔治·马丁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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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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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工兵回答。

我给她讲了《鬼域之门》的故事,告诉她亡灵守卫们一直以来遵守的习俗:“遇十人而唯取一命”。我给她讲了《邵氏石门》的故事,相传在一条大道两旁各有一块扁平石板,每隔十年,两块石板会合拢一次,恰好途经此处的旅人会被不幸碾死,于是迈王在这里竖起青铜柱,再对它们施以咒语,才封印住两块石板,让它们不能再移动。我给她讲了《千眼山》的故事,告诉她那座山的花岗岩上嵌满富有光泽的缟玛瑙石,犹如一只只目光严厉的黑眼睛,凝视着路过的人们。我还给她讲了《肉桂森林》《梦穴》和《驰云殿》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地方曾真实存在过吗?抑或只是古人虚妄的幻想?我如何知晓?我的童年和青年是在都城里度过的,可自从来到这偏僻的荒漠驻地,眼前除了无尽的黄色砂土、低矮蜿蜒的枯木以及脚边急速爬行的蝎虫,再无他物。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边境奇闻录》中描述的那些神奇地方在我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真实,有关都城的记忆却虚幻起来,最终只剩下一些模糊零碎的印象。我讲述着书中故事,并坚信它们是真实存在,温迪特则满怀敬畏地坐在一旁侧耳倾听。一旦讲累了,我就放下手中的书,拉起她的手,引她到床边,抚摸她柔软的淡青色皮肤,亲吻她浑圆小巧的双乳,然后一睡到天明。

我承认,知道自己要参加即将到来的搜索行动让我感到了一丝兴奋。通常情况下,我们每天都在重复乏味的生活,如同机器一般例行公事:照料一小片菜园,喂养一些牲畜,捕鱼打猎,定期维护营地设备,捧着仅有的几本书,读上一遍又一遍。我们总是在进行相同的对话,内容基本都在回忆过去的岁月。那时,这里不止我们十一人,那些体格健壮、性格直爽的战友们曾与我们朝夕相处,而如今皆已化为尘土。今夜,我感到自己脉搏跳动更快了。我准备好明天一早的行装,去吃晚饭,胃口竟然异常好。晚饭过后,我满腔激情地和我的渔家女共度良宵。我们每人都找了一个女伴过夜,除了侦察兵,他似乎根本没这方面需求。营地附近有一条快干涸的小河,河边住了群贫民,女孩们就是从那找来的。连上尉有时也会找女孩过夜,我对此表示理解,不过,和我们不同的是,他床上的女孩总在换。我的女伴名叫温迪特,是个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小姑娘,床上技术好得惊人。这些渔家女其实并非人类,我们和她们无法繁衍后代,但她们的外表和人类极为相似,这就够了。她们温婉可人,从不抱怨,是极佳的伴侣。与温迪特一夜激情后,转眼到了黎明时分,中士、供应兵、侦察兵和我,一行四人来到营地北边的吊门前集合。

又行进了一段路程,我们找到一处干涸的湖床,宽阔平坦的湖底覆盖了一层盐垢,在灼热的日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新雪。除了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锯齿草,这里简直寸草不生。显然,湖水早在很多年前就干涸了,湖床上看不到灌木和其他植物的残骸,连在它干涸之前长在周围的树木也不见踪影。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才穿过湖床。饮水所剩无几,鲜肉也吃得干干净净,只能用那些腌制食物充饥,这使我们更加口渴难耐。而且,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动物可供捕猎。

没人知道该怎样回应他,于是大家都沉默不语。侦察兵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白兰地。这不是好现象。看到侦察兵酗酒,就像是看到干旱的荒漠里突然天降暴雨一样。

我们把他的尸体扛了回来,就像对待一名战死沙场的英雄。这是近几年我们遭遇的唯一伤亡。过去,大家都觉得,我们十一个人会一直在一起,一起活下去,可如今我们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武器师向上尉报告了信号兵的死讯,后来他告诉我们,那个如顽石般无情的男人,在得知信号兵出事的消息后,竟真的露出一丝悲伤的神色。工兵、供应兵和我一起挖好墓穴,上尉担任葬礼主持。之后几天里,大家一直都很沉默。

我基本同意盔甲师的观点。在我看来,真实情况应该是,战争早已结束,帝国已将我们遗忘,我们不过是一支失散的队伍,继续守在这里、时刻保持警惕毫无意义。但如果帝国将我们遗忘,那撤离命令该由谁来下达呢?这种命令只有上尉有资格下达,可他丝毫没表露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因此我们只能继续驻守下去,可能要守到生命的尽头。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盔甲师感叹道,驻守在早已被遗忘的边境前线,防范着再也不会来犯的敌人,了此残生!他这话我同意一半,只是一半。我不想像傻子一样在这里虚度余生,但我同样不想做玩忽职守的逃兵,毕竟我尽职尽责地在前线守了那么久。对于这个问题,我心里很矛盾。

但眼前这双蓝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威胁的神色。显然,他刚刚在里面睡觉,此时神志还未完全清醒。他眨着眼睛,晃了晃脑袋,走了出来,身体微微发抖。毕竟,我们四个拿着武器,他却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只能一脸震惊地望着我们。一大早就遇到这种情况,够倒霉的。我竟然不那么愤怒了,甚至有点同情他。

西尔弗伯格目前与同为作家的妻子凯伦·哈伯居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

“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干掉他。”

我想,大概是随着年纪增长,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柔软了。中士说得没错,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干掉他:这是上尉给我们下达的命令,简明扼要。我们从没想过要把他活着带回去。营地的条件也根本不允许我们供养一名囚犯,仅有的食物勉强能维持我们十一个人的生命,而如何关押他也会是一个头疼问题。他唯有一死——从他决定冒险进入哨所附近的边境地带那一刻起,就注定死路一条。他或许曾感到孤独和绝望,或许在穿越荒漠途中历尽磨难,或许渴望我们会好心收留他,或许还有一位深爱的妻子或母亲,可这一切都与我们不相干。我们一直都知道,我们的敌人同我们一样是人类,只是被上天赋予了不同的瞳色和肤色,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是敌人的事实。很久以前,他们在战场上与我们为敌,只要他们不放弃毁灭我们伟大帝国的妄想,那么干掉他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中士对这个归降者冷酷无情,杀戮本来就是毫不留情的。

“谁? ”供应兵问。 “你是说那些蝎虫?昨天我只看到三只。”供应兵像往常一样,喝了不少,长着双下巴的大脸涨得通红,他咧嘴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这句俏皮话聪明极了。

侦察兵回到驻地,通红的脸上写满振奋与激动。“我猜得没错,”他宣布,“的确有个敌人藏得很近。我能确定他的藏身之处。这次,我的方向感告诉我,绝对没错。”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是著名的现代科幻小说家之一,其作品包括几十部小说、个人作品集,以及由他编辑的多人选集。他曾是新作系列选集《新维度》( New Dimensions)的编辑,这套选集在当时或许是最负盛名的科幻类新作选集了。身为作家和编辑,西尔弗伯格是20世纪70年代“后新浪潮”时期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时至今日,他仍活跃在科幻文学领域的最前线,共获得五次星云奖和四次雨果奖,以及由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授予的“大师奖”。

一天夜里,我们在湖床另一端的一片荒地上扎营休息,我向上尉坦白了内心的疑虑。他是大家的头儿,我则是撤离行动的路线负责人,这让我有了一点与他面对面平等谈话的底气。可我错了。我告诉他,我开始觉得,这次的撤离计划或许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他却对我说,他没有耐心和懦夫浪费口舌,接着便转身离开。随后几天里,我们一直没讲话。

“什么也没有。一片寂静。就像我们身后的那片荒原一样悄无声息。”

上尉来到了屋顶边缘,背对我们,站在那里。他握住面前的栏杆,身体前倾,永不停歇的狂风席卷着整座庭院,干燥刺骨。上尉似乎被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寂静层层包裹,成为我们无法触及的存在。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神秘人物,性格孤僻,时常陷入沉思。三年前,上校离世后,他成了这里级别最高的军官,从那时起,他整个人越发古怪了。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没人敢去揣测他的想法。

“对,只有一个。”

马夫仍持怀疑态度,他扬起一条眉毛:“上次你就弄错了。这段时间,你着了魔似的侦察敌情。”

“怎么了?”我问,“为什么哭?”

我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就转身离开了。其实,就算他不离开,我们也震惊得说不出话。该作何反应呢?能说些什么呢?告诉他我们反对这种过于残忍的决定,我们不会让女孩们去送死吗?还是告诉他我们又进行了一轮投票,所有人一致同意,应该回去的不只是女孩们,而是所有人?那样的话,上尉一定会提醒我们,民主这一套在军队里行不通,甚或他会像往常那样,一言不发地直接转身。我们注定要走完这条返乡路,为了遵守那永不分离的集体誓言,他不会放我们走。

不过,在我看来,这十九本书里,真正的经典之作应是《边境奇闻录》,它记录了近一千年来在广阔帝国的边境地区发现的自然奇观。现在这本书只剩下一半,也许是被某个战友撕去一半用来点火了吧,可我很珍惜剩下的这一半,经常捧在手中品读。虽然,如今里面的每一个字我都烂熟于心。

天气和煦,晴空万里,一轮朝阳悬挂在东方天际,犹如耀眼的金色圆盘。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它始终陪伴我们。没人知道漆黑的夜里它在忙什么,可只要到清晨,它就像一位永远不会爽约的老朋友,准时出现在东方天际——虽然它和我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此时此刻,遥远的都城应已笼罩在夜幕之中了,这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这个世界如此广阔,我们离家太远了。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上尉续道:“工兵和马夫,你们两个尽快制订撤离计划,越早上路越好。不过,我要强调一点:我们要集体行动,不许有人留下。一旦上路,就必须时刻团结在一起,因为我深知前面的路途漫长而艰辛。任何试图脱离组织的人都会被视为逃兵,并受到相应的处置。我要求你们所有人立誓为证。”

这次他竟没说错。有人在最南端那座小山丘的另一侧,用树枝和茅草搭了间小破屋。那里空间狭窄、满地乱石,即使搭一间茅草屋,也绝非易事。我们准备好武器,慢慢围了过去。中士第一个冲上前,喊道:“里面的家伙!举起双手,给我出来!”

“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他颤抖着回答,形容枯槁,面色惨白。“使用这种直觉需要花费不少体力,我不知道自己还行不行。”

温迪特喜欢听我为她念书。她能听懂多少,我并不知晓:她是个单纯天真的女孩,和她的族人们一样,头脑极为简单。可我爱极了她坐在那里凝神倾听的样子,爱极了那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紫罗兰色大眼睛。

“怎么样?”

至于武器师,除了匕首和长矛,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任何武器需要他照料,我们的弹药早已耗尽。为打发时间,他只能尽量给自己找点事做。军需官曾掌管着一万人的生活物资,而如今头发花白的他,只需照料区区十一个人的吃喝拉撒。这样一来,我们中间就有四个人坚持认为离开这座荒漠哨所是明智的选择。侦察兵有些矛盾,既想留下,又想离开。我的立场和侦察兵差不多;我知道这里的生活空虚且毫无意义,可与此同时,内心的责任感又告诉自己,私自逃离哨所对军人来说是可耻的行为。因而,我一直摇摆不定。我会认同盔甲师的言论,可一旦听到反对声音,又觉得他们说得也有理。

最后,是工兵的观点,他认为返乡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地图,没有交通工具,根本不清楚该往哪里走,而且我们深知,这里与帝国文明开化的地区之间,隔着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返乡路途将充满艰险,我们很可能会在半途送命。在深夜未眠的我看来,这或许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接着,不幸的事发生了。“小心!”盔甲师大喊,与此同时,我感到背后的水猛烈沸腾起来,两个硕大的紫色脊背露出水面,我这才意识到,至少有两头水豚跟着我们的目标一起来到下游,想要捍卫栖息地不受侵扰。或许还有更多水豚,谁知道呢?我们一直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太危险了,可这还是第一次。河面翻滚,犹如煮沸的开水,我们被水豚包围了,它们从四面八方蹚着河水狂奔而来。无数头疯狂的水豚愤怒地朝我们喘粗气,浑浊的河水让我们根本看不清周围,只知道情况失控了,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我不愿向上尉报告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不是个面对坏消息依然能保持冷静的人。最终,我决定尽我所能,根据此前往东南方向探路时得到的线索,自己制定出一条路线。我们为上路做好了一切准备,选出最结实的马车和最健壮的马匹,装上各种工具、武器以及尽量多的补给,包括干果、豆子、面粉、桶装水、腌咸鱼,每年冬天供应兵在太阳底下风干的水豚肉条等。我们在撤离途中也将尽量通过捕猎和采集,来补充食物。

距上次成功的搜索行动已有十一周之久,那次行动一共干掉了三个敌人。从那以后,虽然侦察兵依旧戒备森严,可他根本没在帝国领土范围内发现敌军的蛛丝马迹。有一次,差不多六七星期前,侦察兵终于认为自己在河边某处发现了敌人的踪迹。可敌人选择的位置未免有些奇怪,因为那里恰好位于我方防御范围以内。马夫带领一个五人搜索队去一探究竟,最终只找到几个渔民。渔民们发誓称,他们绝没在附近发现任何异常状况,他们也的确没说谎。回程路上,侦察兵自己承认,那里似乎没有敌人出没的迹象,他也不确定之前的感觉是否准确。

军需官看了看我。“站到我们这边吧,测量兵。你肯定更赞同我们的想法。这样的话,投赞成票的就是五个人了。”

侦察兵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在此之前,每次出现敌情的前后几周里,我总能下意识感觉到周围有沉闷的‘嗡嗡’声,就像极其微弱的静电干扰,或者说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心理暗示,它告诉我,外面还有几个敌人活着,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在一百英里、五百英里,甚至一千英里以外的什么地方。那微弱的‘嗡嗡’声,根本无法判断它从哪个方向传来。但我确定它就在那里。每次它一变强,我就知道有敌人在向我们靠近,接着我就能判断出他们的方向,然后带着大家找到并干掉他们。自从真正的战争结束后,这么多年来,我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侦察敌情的。可现在,我感受不到它了,那种嗡嗡声完全消失了。我脑海中一片寂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完全失去了侦察敌情的能力,二是至少在方圆一千英里范围内,没有任何敌人了。”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躺在床上思考这些问题时,身边的温迪特已然醒了,她正在低声哭泣。

“只有一个人?”上尉问。

“你觉得是哪种可能呢?”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敌军终于不再对我们大举进攻了,只偶尔出现一些间谍。或许他们根本不是间谍,只是落单的士兵而已。侦察兵会弄清他们的方位,然后我们派出一个搜索队,发起近距离突袭,用长矛和匕首刺穿他们的身体,亲眼目睹他们冰蓝色的瞳孔变得暗淡无光。

终于,双方都平静下来,我们决定将决定权交给上尉。其实,决定权原本就在他手中。我们选出四个人,代表双方去向上尉汇报:工兵和马夫代表留守方,盔甲师和我代表返乡方。

才刚刚踏上返乡旅程,我就开始后悔了。

有人觉得,我们和帝国之间的责任是双向的。擅自离开驻地,对军人来说,的确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可帝国难道不是在很久以前就放弃我们了吗?这么多年来,都城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帝国不仅没派来增援部队,没送来补给,甚至可以说对我们完全不闻不问。他们早已忘记我们的存在。可能战争早在多年之前就结束了,只不过没人来通知我们呢?对于已完全将我们遗忘的帝国,又谈何亏欠?然而,这点我并不赞同。

现在,他竟然开始喝酒了,虽然脸上仍旧郁郁寡欢,但会经常伸出手里的杯子,要求再来一杯。终于,一天夜里,几杯黄汤下肚,他开口了。

女孩们并不知道上尉的决定。我回到帐篷里,也只能对温迪特守口如瓶。我把她拉到身边,搂入怀中,久久没有松开,心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抱着她了。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河水才刚没过大腿。我们围成半圆,边朝目标逼近,边用长矛轻轻戳它。它瞪着发红的小眼睛,怒视着我们。我们能听见它受到惊扰后,嗓子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但这头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家伙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一味后退,想躲开矛尖。二十英尺、三十英尺、四十英尺,我们就这样一步步把它逼向下游,逼向在那里选好的下手地点。和往常一样,河岸边有几个异族渔民在围观,他们的目光虽然一直集中在我们身上,可他们眼里却没有丝毫好奇的神色,只在一旁漠然观望。

拥抱结束,我退后一步,凝视她的双眼,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她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可我该作何解释呢?我本应保护她。我怎能告诉她,上尉下达了让她去送死的命令,而我准备接受这一残忍的决定?

事后,面对目瞪口呆、震惊不已的战友们,我平静地说,“现在,我是个队伍的头儿了。有谁反对吗?很好。”我朝西北方向指了指,那里有竖立着被蛇缠绕的石像的神殿和干涸的湖床,更远处还有赤色峭壁。“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再不可能回到帝国。但驻地仍在那里。所以,来吧!拔营动身吧!我们一起回哨所,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我们可以去征求上尉的意见,这样就能打破平局,问题也就解决了。”盔甲师提议。

这里大概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但我们早已习惯。童年记忆里繁华壮观的都城盛景历历在目:高大的树木上枝叶葱茏,低矮的灌木间花团锦簇,红橙黄紫,好不热闹,宽阔的林荫道旁是浓郁的青草坪。可我也习惯了荒漠里的萧索荒芜,这才是我熟悉的环境。如今在我的眼中,早年记忆里那些繁华,已变得庸俗而奢侈,成了可耻的挥霍与浪费,让我极不适应。在这片向北延伸的荒原上,低矮的山丘间只有干裂的黄土,掺杂着不少闪闪发光的石英沙砾,生长了盘曲多节的灌木和小树,以及零星出现的多刺茅草。哨所南边的情况要好些,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小河恰好流经那里。那是一条水量很小的河,由几条更小的溪流汇集而成,那些溪流的源头则是大陆中部的一个大湖。所有河流最终都要流向大海,我们这条应该也不例外,可这里离海太远了,毫无疑问,它会在流向大海之前,就在荒漠中某个地方干涸。但它至少流经了我们的哨所,为两岸带来一丝绿意,岸边生长着一小片树林,河里的鱼也养活了沿岸那些原始的异族贫民——他们是我们唯一的陪伴。

我们偶尔能发现一处水源,虽然水质偏咸,至少能下咽,有时也能猎到几只放松警惕、四处闲逛的动物。每当遇到这种好事,我们就能稍稍振作起精神,可总的来说,沿途环境极其凶险,我根本不知道何时才有转机。我经常装出一副研究地图的样子,希望这样能给其他人一些安慰,让他们以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在地图上根本是一片空白,与其研究那几张破旧不堪的地图,倒不如去问马车和拉车的马。

第二天醒来,我意识到自己已做出决定:我决定离开,和盔甲师、中士、武器师还有马夫一起离开。现在该做的事是准备好尽量多的补给,挑出最壮的牲口,然后带着我们的姑娘,踏上未知路途。如果有幸得到上帝眷顾,我们最终便能回到家乡,脱下军装,开始新生活。

侦察兵耸耸肩。“这次绝对没错。”他说。

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仍保留着一些古村落的遗址。那里曾有一条河,河水流入那个已经干涸的湖里。如今河流已经消失,不过以我老练的眼光还能依稀判断出河流之前的走向,以及曾经的河岸边那些小石屋的痕迹。时至今日,这里沦为一片荒漠。既然在帝国富饶的地区和边境之间,还隔着这样一大片荒芜的缓冲地带,为何还需要我们驻守在边境前线呢?

投反对票的四个人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之中,有时甚至忍不住对其他五人恶语相向。我们都知道只能选择一种:要么离开,要么留下。我们不能分开,不论四个人还是五个人,都不可能在哨所继续维持下去,更不用说单独离开,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我们必须团结在一起,少数服从多数,这就意味着,不论投反对票的四个人多想继续留守下去,也必须屈从于另外五个人的意愿。他们将被迫上路,因而必然会对另外五个执意要离开的人抱有极大的恨意。

我应该反驳吗?我能反驳什么呢?

中士一脚踢开屋门:“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着的好东西,”他一边朝里面望,一边对我们说。

写满震惊的冰蓝色瞳孔迅速涣散开来,连我也被吓到了。亲眼目睹中士血腥的突袭,我惊愕得大口喘气。被刺数刀的敌人脚步蹒跚,用力捂着腹部,似乎想要止住喷涌而出的鲜血。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三四步,然后歪斜着倒下,抽搐了一两下,便脸朝下不动了。

他刚缓缓神,想弄清此时状况。中士便冲了上去,口中叫骂:“狗杂种!”手中匕首敏捷地插入那人的腹部又拔出来,然后一刀接一刀地刺进去。

“没必要琢磨他们想什么,”中士插话,“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并干掉他们。至于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是后方那些聪明的家伙考虑的问题。”

我走出帐篷。上尉刚与供应兵和马夫开完会,站在离营地不远处的一侧,他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于另一个星球。“上尉?”我喊道。他转身的那一刻,我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侦察兵伸手指指前方,高墙彼端是布满黄色沙砾的荒漠,一直向远处延伸,犹如无尽的海洋。平坦的荒漠上,残存着一片盘曲的枯木丛,它的另一侧则是悬崖绝壁。这道悬崖是帝国和敌人的天然边境线。过去二十年,我们的任务就是一直坚守在此,抵御敌方可能的进攻,这是我们生来的职责,被社会等级决定的分工。整整二十年,我们驻守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建起坚不可摧的工事,轮流在边境线周围站岗巡逻,我们用生命来保卫帝国疆土。过去,敌军曾如狂怒的飞蝗般穿过荒漠,发动大规模突袭,试图攻破我们的防线。虽然双方都伤亡惨重,但我们最终还是赶走了敌人。时至今日,曾经激烈交战的前线早已恢复平静,甚至变得有些荒凉,可我们仍守在这里,监视并拦截下那些企图找准时机、溜过防线的敌方间谍。

我们当中最理性的是工兵。他找到了另一个强有力的观点,作为继续驻守的理由,那就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返乡。二十年前,我们随大军一起到这里,有谁会留意沿途路线呢?即使有人留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对于此时面临的困境,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在我们和都城之间,首先隔着一大片人迹罕至、干旱少雨的荒原,接着是被野蛮部落占领的森林,森林的另一端不知通向哪里,很可能是又一片几乎无法穿越的热带雨林,而且毫无疑问的是,这一路上我们还会遇到更多其他的艰险。我们没有地图,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离开这里,或许会迷失在令人绝望的荒野中,下半生都在毫无目的的流浪中度过,”工兵如是说,“留下来,至少还有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还有女人、食物和栖身之所。”

之后的日子里,大家都异常沉默。没人会谈起荒漠里发生的一切,我们又回到了之前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做做清洁和维护,修理那些虽然破旧但勉强能使用的设备,轮流在小河边的菜园里干农活,下到浅浅的河水里捕猎水豚,照看装满麦芽浆的啤酒桶,诸如此类,日复一日。当然,我还经常看些书。我是个爱看书的人。

曾几何时,每当我们骑着战马、穿过吊门去执行任务时,号手们总会吹响号角,欢送我们离开。高昂的号角声直冲云霄,打破了黎明的宁静。如今,最后一名号手早在几年前就死了。虽然号角犹在,却无人能吹响。我曾拿起一把尝试,只吹出了刺耳的杂音,犹如金属摩擦般让人难受,仅此而已。如今,在我们向荒漠进发的途中,只有马蹄踩在干裂的砂土上发出的“砰砰”声相伴,沉闷而单调。

他有敌军士兵的典型外貌:矮胖身材,蜡黄肤色,极为突出的下巴和冰蓝色眼睛。一看到那双蓝眼睛,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怒火,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恨意。帝国子民都有棕色的眼睛,这么多年来,我形成了一种极为敏感的条件反射:蓝眼睛总会激起我内心深处强烈的敌意。

难道人类和异族渔家女之间,真的有可能产生爱情吗?也许,答案是肯定的。也许我爱上了温迪特。离开她无疑让我感到极大的痛苦。

可换个角度想,这又涉及到军人的责任问题。回到都城,我们该作何解释?直接坦白,我们之所以擅自逃离那座曾用生命去捍卫的边境哨所,只不过是觉得没有再驻守下去的必要了?军人是没资格发表个人见解的,帝国把我们派往边境哨所,不是让我们去发表个人见解,而是让我们驻守在那里,直到上级允许我们返乡的那一天。

近两年,敌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往往每隔五六个星期,甚至十个星期,才出现一次,每次出现的人数也从起初的十多个,减少到后来的两三个。这些都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但那天在山隘里被中士干掉的家伙,是孤身一人。盔甲师开诚布公地讲明了看法,他指出这些年来,我军人数日渐减少,那些穿越整片荒漠前来进攻的敌军一定也遭受了极大损失,而且他们也没有得到国家的增援,于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活下来——再或,就像侦察兵认为的那样,他们死完了。盔甲师是个很实际的人,他觉得,如果侦察兵说得没错,我们何不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换一个行当,过上新生活呢?

看到这处营地,温迪特和其他几个女孩变得有些激动不安。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溪流对岸那些人曾是她们族人的宿敌,两个部落一旦相遇,必有恶战。这些逆来顺受、温和喜静的渔民们竟然也会内战!谁能想到呢?我向上尉汇报了这件事,他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不会靠近我们的。”他平静地回应,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小河很浅,完全可以徒步穿过;我们路过他们的营地时,那些陌生的渔民只默默站在帐篷周围,看着我们离开。我们在小河另一边装满盛水的木桶。

“或许吧。可他手无寸铁,没准会乖乖投降呢。”

“你能感知多远的距离?”我问。“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前方仍旧空无一人。”

我们之间的分歧,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的。侦察兵情绪崩溃后的坦白道出了在我心中藏了好几个星期的问题,这也正是盔甲师、武器师和军需官心中的问题,甚至连没什么头脑的中士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只不过,我们的想法不尽相同。

“啊哈, ”盔甲师嘲讽道, “后方,没错,那些聪明的家伙。”

“看那里,”侦察兵说,“你们看到东北方那三座小山丘了吗?他就藏在后面不远处。我知道他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壶滚烫的沸水在脖子后面冒烟。”

我把侦察兵叫到一边,让他用上之前侦察敌情时的直觉,看能不能判断出前方是否还有住着人的村落。

大部分时间,上尉一直待在驻地的另一侧,我们很少去打扰他。那里有一间足够十人用的大办公室,里面摆着一张装饰华丽的大办公桌,上尉一直在桌旁研究他的前任指挥官们留下来的一叠叠文件,仿佛期望着从那些早已作古的军官们记录的文件里,找出如何在非常时期履行职责的最佳方案。上尉是个身体强壮、表情严肃的男人,他嘴唇很薄,眼神阴郁,额前两道浓密的黑眉毛让人望而生畏,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在我们眼中,他仍旧是个神秘人物。

在我们这些人里,工兵一直是最镇定、最理智的。此时,他开口道:“喂,老兄,你能有点耐心吗?我知道你很想执行自己的任务。他们会来的。这是迟早的事,迟早还会再出现敌人,然后有下一个。或许要等上两周,或许三周、六周也说不定,谁知道呢?但他们一定会再来。你原来经历过这种情况。”

我们钻进屋里搜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些工具和武器;一枚镀铜徽章,上面刻的应是敌国宗教信奉的神;一幅扁平脸、蓝眼睛的女人肖像,我猜是那人的妻子或母亲。从屋里摆设来看,似乎不像是间谍应有的装备,它们甚至让我这样一个老兵有些伤感。虽然他是我们的敌人,但也是和我们有着同样命运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死在远离家乡的敌国边境上。是的,长久以来,我们的任务从未改变,就是在敌人杀死我们之前,先把敌人干掉。我的确杀过不少敌人,可死于战场是一回事,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被人像杀猪一样用刀捅死,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在你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敌国边境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投降的时候。没错,这个孤苦无依、濒临绝望的男人如果不是为了向我们投降,何苦要穿越无情的荒漠,来到危险的边境?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能感到她内心不安的思绪。终于,她还是哽咽着开口了:“你就要离开我了。我都听说了。我知道,你会离开这里,留下我一个人。”

侦察兵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有时接连几天一言不发。每天早上,他仍会爬到瞭望塔上侦察敌情,但每次回来总是一脸阴郁,即使从我们身边走过,也不说一句话。我们清楚,这种情况下,应该给他更多空间,虽然他个子很小,力气也不大,可一旦在他情绪低落时招惹他,就会引来他勃然大怒。于是,我们就随他去了。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情况非但没好转,反而变得更差,我们开始担心,他压抑的情绪会不会某天突然爆发。

时间一周又一周地过去,眼前的景象却没有任何变化,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天?侦察兵和军需官是我们中年龄最长的两位,看得出他们已十分疲劳了。还有那些女孩,她们从没离开过哨所附近的河畔超过一天的距离,此时变得烦躁不安,少言寡语。显然,她们感到失望和沮丧,甚至害怕起来,她们总在用我们根本不屑于学习的异族语言窃窃私语,可我们一接近,她们就停下来。连拉车牲畜也在抗议。出发以后,它们很少有机会进食和饮水,恶劣环境对它们的影响越来越明显。它们无精打采地嚼着荒地里仅有的几小簇多刺的枯草,然后抬起头,用悲伤的眼神注视着我们,仿佛我们背叛了它们似的。

接着,发生了一件戏剧性事件,打破了僵局。那天正好是我们每周一次捕猎水豚的日子,我们四五个人一起,穿上长筒靴,拿上长矛,来到小河边,想要补充一下鲜肉存货。河里的水豚有一头牛那么大,硕大的身体覆着一层光滑的深紫色皮毛,长长的黄色獠牙从嘴里伸出来,一旦被惹怒,它们会变得极为凶险,同时也会蠢到家。它们喜欢聚集在离我们不远的上游区域,那里正好是河道拐弯,形成的一个较大的水塘,里面生长着茂密的水生植物,正好为水豚们提供了食物。我们的捕猎方法很简单,先用长矛惊吓水豚群,让其中一头落单,然后把它赶往下游,这样就只用对付一头水豚,不必担心卷入和七八头水豚混战的不利局面。仅仅一头水豚的肉就够我们十一个人吃上一周,有时还会更久。

我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轻轻问了句:“你干吗那么快就把他杀了?”

“试试吧。求你了。我必须要知道。”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接着进入了一种出神状态。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两个眼球上翻,呼气声急促而沙哑。他仿佛也成了一座雕像,过了许久,仍旧一动不动。终于,他慢慢恢复了神智,可他一恢复过来就差点摔倒在地,幸亏我及时拉住他,轻轻扶他坐下。他坐在地上眨着双眼,深吸了几口气,勉强振作起精神。我在一旁耐心等待,直到看见他似乎恢复过来。

其实,我们真切地感觉到,一直以来肩负的使命终于结束了。即使边境线以北的土地上仍隐匿着敌人,他们也早就溃不成军,这场战争可能在很早以前就结束了。中士、军需官、武器师和盔甲师都赞同这一观点。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从未听到都城传来的任何消息,从没见过负责传达命令的信使,更不用说增援部队或物资补给。我们也没有得到敌方的任何消息,从未发现他们在附近某处进行大规模集结。很久以前,战争一触即发,我们和敌军数次交锋。可时间已过去那么久,如今这里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六年来没打过一次真正的仗,只和几个排的敌人发生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小范围冲突。而在过去两年里,我们只侦察到几小股敌人的行迹,每次不过两三个人而已,他们在试图潜入我们的领土时,被轻而易举地俘获。盔甲师坚持认为,那些家伙根本不是间谍,不过是掉队的士兵,是曾经占领北方领土的敌军最后的幸存者。他们或许是饥饿难耐,或许是孤苦无依,抑或是受到其他什么威胁,才会选择来到我们的哨所附近。他认为,我们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从最初的一万大军,到现在仅剩十一个人,先是战争夺取了大多数人的生命,后来则由于年老和疾病。相同的情况也会发生在敌军身上,虽然我们只剩下十一个人,但敌军人数甚至可能少于我们。

“我们可以去问问他。”盔甲师建议。

三周来,侦察兵一直在寻找一名敌方间谍的下落——那人也许根本不是间谍,可能只是个掉队的士兵,或是来投降的叛变者,谁知道呢?侦察兵坚信这个家伙就藏在哨所附近,他已搜遍所有的山头,爬遍每一座瞭望塔,独自一人不眠不休地监视着附近情况,一步步实施着他脑海中不为人知的计划。没人猜得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每次回来,他都会告诉我们自己发现了敌军动向,可他从未找到敌人出没的具体方位,所以我们也无法派搜索队去一探究竟。这次,他似乎确信无疑。侦察兵是个瘦小的男人,担任这种职位的人多半如此。最近几个月,他几乎一直耷拉着肩膀,满脸沮丧和失望。他的任务是找到敌人的踪迹,以便我们出手,可近些日子,敌人越来越少,很久不出现一次。而此刻,他终于不再掩饰兴奋的神情,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圈胜利的光环,像是在证明自己绝对没弄错。

今天的捕猎小组由五人组成:供应兵、信号兵、武器师、盔甲师和我。我们都是技艺娴熟的猎手,合作也非常默契。夜晚的寒意刚从空气中消散,我们便来到河边,沿着小河走到水豚们栖息的水塘,选好捕猎目标,然后在河边摆好阵形,围成一个半圆,下到水中。首先,我们要偷偷潜入目标和它的同伴们中间,把它孤立开来,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以安全下手,一拥而上,将它干掉。

“但赞成离开的人数并未过半。”工兵提醒。

这些女孩一旦踏上返回荒漠边境的路途,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几天之内,她们必死无疑。再过一两周时间,十有八九,我们也会死在无望的返乡路上。我曾以为,只要我们一直朝都城的方向前进,只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最终就能回到家乡。我竟然有过这种天真的想法,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屋里传出一阵响声。半晌,一个男的走了出来。

我提出异议。“照你们说的那样,这件事完全可以通过投票来解决。只要一句‘所有同意离开的人,请举手’就行了。”

中士是个战争狂,在他看来,战争并非是无可避免的丑恶行径,而是满腔热血的付出和奉献。他同意盔甲师离开这里的观点。与其说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其实,像中士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焦躁不安——不如说他和侦察兵一样,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履行军事职责。侦察兵的职责是侦察敌情,中士的职责则是杀敌。如今,侦察兵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守下去,即使已经不再会有敌人出现;中士却觉得,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则是白白浪费了一身武艺,所以才想离开。

第二天,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上尉把我们九个人召集起来,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准备把女孩们送回去,因为她们已经成为我们沉重的负担。他决定给她们一辆马车和一部分补给。他说,只要她们一直朝日落的方向行进,回到驻地城墙下的渔民村落是早晚的事。

后来,天气变得有些糟糕。我们进入一片遍地岩石、支离破碎的戈壁,随处可见赤色的砂质岩峭壁。南边的丘陵间有一道缺口,因而这里常年刮大风,风中夹杂着细密的黄砂和赤色岩粒,迎面扑来。峭壁的尖端和脊背被风化成了各种参差不齐的怪异形状。浑浊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红日,红得像被擦得铮亮的赤铜,让人感觉一整天仿佛都在夕阳余晖中度过。我预感接下来会有一场沙尘暴,于是让车队改朝正东方,沿峭壁底部行军,这样也许能躲过风暴的侵袭。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一阵寒冷刺骨的风平地而起,这意味着沙尘暴真的要来了。结果,我们在峭壁下被困了一天半,只能用围巾遮住脸,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起。狂风咆哮了整整一夜,我几乎没睡着。最终,沙尘暴过去,我们立刻出发,沿峭壁间的小路,继续朝东南方向艰难前行。

“如果这附近有其他敌人,”中士反驳,“侦察兵早就告诉我们了,不是么?你说呢,测量兵?”

我知道,大家肯定没料到上尉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盔甲师眼中闪现出得意的火花。工兵和马夫则一脸挫败神色。我本人呢,甚至到此刻还摇摆不定,只能吃惊地望着上尉。

我们的饮用水配额十分有限,其他供给也快用完了。这里没有动物可以捕猎,似乎也没有可以食用的植物。连身体最强壮的中士也变得眼窝凹陷、骨瘦如柴,侦察兵和军需官似乎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一反常态地听我们报告完各种想法。侦察兵认为,附近已没有任何敌人需要我们防范了;盔甲师觉得,既然帝国把我们遗忘,那么我们没有继续坚守职责的义务;工兵断定,对于有勇无谋的人来说,返乡的路途异常艰险;马夫则代表死去的信号兵陈述了观点,信号兵坚信,敌人只是在等我们离开,然后实施等待已久的进攻计划,从而征服帝国的领土。最终我们发现没有话要说了,大家都只是在重复这四种观点,可上尉仍旧没有发表意见,他继续沉默着。盔甲师告诉上尉,我们中有五个人赞成离开,四个人想要留守,不过他没有说明各自的立场。

“不,”我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在说什么,就脱口而出,“不,那不是真的。我不会离开。如果我走了,我会带你一起走。我向你保证,温迪特。”说着,我把她搂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停止哭泣。

我们手上有一些撤离时用得上的地图。上尉也从他收集的文件里找出了几张地图,以及两卷行军记录,那是率领部队从都城来到这里的第一任上校保留下的。上尉把我叫到办公室,将这些资料交给我,命我仔细研究,设计出撤离线路。

我们往东北方前进,那里有三座圆形小山丘,侦察兵坚持认为,他所说的敌人埋伏在那些山丘背后。那些小丘从营房屋顶上看起来很近,可那只是假象,我们行进了一整天,也没有明显地感觉到缩短了距离。行程越来越艰难,哨所附近的地面只是有很多小卵石,可走得越远,卵石渐渐变成坚硬的岩石,让马匹望而却步。它们只能小心翼翼地选择合适的下脚处,以免脆弱的马蹄被岩石扎伤。另一方面,这里对我们来说却再熟悉不过。随处能看到马蹄印和轮胎印,那些痕迹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留下的,是昔日的战役给这片土地留下的伤痕,那些发生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战役已经快被人们遗忘。这里一年最多下两次雨,在荒漠上留下的任何痕迹,都可以保留很久很久。

“那侦察兵呢?”工兵问,“等他酒醒,如果投的是反对票呢?那样又打成平手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如今的帝国不是二十年多年前我们离开时的模样了。

然而,我很快发现这是徒劳。地图的折痕处已磨损破裂,这使得大片大片内陆地区的信息无法辨认。我看到地图右下角有一颗明显的星形标记,那里就是帝国都城,而地图左侧有一条早已模糊不清的蜿蜒曲线,这就是我们所在的边境前线,可这两者之间几乎是一片空白。不仅如此,老上校的行军记录也派不上用场。第一卷讲述的是远征军的组织构成,以及从都城行军至蛮荒内陆途中会遇到的各种后勤问题。行军记录本该有三卷,而我们手中的第二卷原本是第三卷,它描述了哨所的建造过程,以及最初与敌军发生的数次小规模冲突。真正的第二卷不见了,据我猜测,那一卷里才有我们需要的从都城到前线的行军路线。

“跟我来,我指给你们看。”

近些天,侦察兵养成了饭后和我们一起喝酒的习惯,此前他滴酒不沾,并且一直反感喝酒。他自称极为鄙视我们酿的那些称为啤酒、红酒和白兰地之类的东西。其实这话不无道理,我们是用河边野草长出的谷粒酿酒的,野谷子的味道微微泛酸,无论是谁,只要他还记得都城里泡沫丰富的啤酒,记得帝国最有名的红酒产地出产的甘甜的葡萄酒,就绝不会看上我们酿出的玩意。可早在很久以前,带来的酒就喝光了,从那以后,运输补给的车辆也再没出现过。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喝酒已成为了我们为数不多的安慰之一,我们只能自己酿酒喝。这周之前,侦察兵从没加入过我们,在此之前,他不喝酒。

过去二十年,我们从没想过深入驻地东部和南部地区,如今却发现那里和我们一直巡视防范的北部和西部地区几无二致,这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踏上归途后,我们发现周围仍是干旱多石的黄砂地,有时会看到几座丘陵,几处盘曲多节的灌木以及多刺的锯齿草。时不时会有一些瘦骨嶙峋的动物从我们面前仓皇逃窜,灌木丛中藏匿着毒蛇,吐着芯子发出嘶嘶声,渺远的天际偶尔飞过一两只孤独的大鸟,哑着嗓子刺耳地尖叫几声。但总的来说,这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出发后头一天,我们没看到任何水源,直到第二天下午,侦察兵才汇报说,在附近发现了异族渔民留下的痕迹,没过多久,我们找到一条蜿蜒的小河,它很可能和流经驻地旁那条小河一样,同属于某条大河的支流。小河另一边有一处渔民的营地,跟驻地附近那条河边的渔民村落相比,规模要小很多。

其实在此前的讨论中,我们已就这点达成共识,所以做到并不难。四个原本持反对意见的人没有对撤离命令表现出丝毫不满,虽然大家都看得出,侦察兵对返乡途中可能的危险与艰辛心怀恐惧。

“不,我并不确定自己会投赞成票。我觉得侦察兵也不一定会赞同。我俩都还没想好。”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侦察兵身上,可他竟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们现在充其量是打个平手,四个同意离开,四个想要留下,还有两个待定。可不管怎么样,这不是搞民主的地方,投票结果如何根本不重要。我们是去是留,要看上尉的意思,只有他才能决定,而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

他的小说包括好评如潮的《内心垂死》《瓦伦丁君王的城堡》《颅骨之书》《直入地心》《玻璃塔》《人类之子》《夜翼》《内在世界》《伴随死亡而生》《熔炉中的沙德拉》《荆棘》《在前线》《迷宫里的人》《疯人院里的汤姆》《吉卜赛之星》《在冬季的末尾》《水的表面》《高墙王国》《午夜里的火热天空》《异星岁月》《普雷斯蒙大人》《马吉普尔的群山》,以及在著名的《阿西莫夫科幻故事》杂志上发表的两个长篇《黄昏下的丑男孩》和《漫漫归乡途》,还有被称为“马赛克小说”的《永恒的罗马》。他的个人作品集包括《陌生的领土》《摩羯座游戏》《马吉普尔编年史》《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最佳作品选》《混合鸡尾酒会》《远离安全区》,另外,他还有四本大部头回顾文集:《秘密分享者》(上下卷)、《飞往暗星》(上下卷)、《狂野散落:故事集》、《月相》,以及一部早期作品集《起初》。他的再版选集数不胜数,不便一一列出,其中包括《科幻名人堂(卷一)》和著名的“阿尔法”系列。他编辑的《科幻名人堂(卷二)》也即将出版。

“不,这次不一样,”侦察兵沮丧地说,“你怎么会懂?”

“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干掉他。”中士再次重复。

“他绝不是认真的!”马夫争辩,“这等同于对她们宣判死刑!”

又行进了一段路程,我们看到一大片迷宫似的破败石墙和几乎辨认不出的、有多个房间的建筑物。那里有一栋类似神殿的房子,里面仍竖立着很多造型可怕的黑色石雕,每座雕像都有十二个脑袋和三十只手臂,每只手里都握着一截残缺不全的棍状物——原本应是一把把宝剑。这些令人畏惧的神像腰间还缠绕着怒目圆瞪的蛇雕,它们静静地立在这里,早已被世人遗忘。帝国的学者们一定会想收集这类雕像,存放在都城的博物馆里。想到这,我不由得记下了目前的位置,以便日后回到家乡能向官方提交一份有用的报告。

“是你把我们带到这儿的,”供应兵怒视着我,“要怪就怪你和你那决定性的一票。”他原本很结实,如今却变得瘦骨嶙峋,简直成了一副骷髅。“承认吧,测量兵,我们回不去。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

我猜不到他们到底谈论了什么,也根本无从问起,因为比侦察兵更难以捉摸的是上尉。侦察兵的想法有时候还能问出来,但若换做上尉,连问都不用问。

“这是在自寻死路。”一天早上,准备拔营时,工兵对我说,“我们根本不该上路。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打道回府吧。留守在哨所里,至少还能活命。”

军需官突然开口:“如果我们大多数人同意离开,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他,告诉他我们的想法。他不会让我们太难看的。其实,他说不定还会同意我们的想法。”

后来,大家从信号兵离世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盔甲师再次提起投票表决,捕猎意外发生之后,大家曾一度不愿提起这件事。没有了信号兵,平局就被打破了。现在同意返乡的有五票,而同意留守的只剩四票。投赞成票的盔甲师愿意代表多数派,向上尉汇报这件事,征得他的同意后,尽快离开这里。

地上的倒影慢慢拉长,该准备扎营了。我们找来一些细小的木柴,生好篝火,搭起帐篷。大家都不怎么交谈:中士是个不善言谈的粗人;侦察兵总是神经紧张、焦躁不安,跟他待在一起让人不舒服;供应兵是个体格魁梧、满面红光的大汉,一两杯酒下肚,就会变得活跃,可今晚,他一反常态,兴致似乎不高。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发时间,吃完晚饭,我起身离开,来到离帐篷不远的地方,凝视无尽的夜空。这是我的习惯,我喜欢一边仰望这片西方夜空里闪烁的点点繁星,一边思考那些星星上是否也存在独特的世界,那些世界里是否也住着形形色色的人,那里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我猜,这大概是个古怪的习惯,身处气候恶劣、荒凉偏僻的边境哨所,半生都用来驻守一座早就空空如也的砖墙堡垒,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喜欢仰望夜空中的繁星,想象太空中是否还存在渺远的异世界,想象那里是否有炫目的宫殿,是否有芬芳的花园。

第二天清晨,我们很早就起来了,随便吃了点早饭,便顶着刺骨的狂风,继续朝远处的小丘进发。虽然这才是出发后的第二天,可眼前景象已和之前全然不同,我们似乎一下子就离目的地近了许多。我们很快来到山脚下。侦察兵兴奋起来,他领我们穿过最南端两座山丘之间的山隘。“我感觉到敌人就在前面!”他激动地大喊。侦察兵认为他的方向感是我们的指南针,能指引着我们找到敌人的藏身之处。“过来!这条路!快!快点!”

这个想法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上尉是个非常专制的人,不论谁,哪怕有一丁点违抗他的意思,他都极为敏感。傻子也能猜到,如果告诉他我们想采用投票的方式解决如此严肃的去留问题,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他带大家来到营地旁一座屋顶平台上。在我们左右两侧——也就是东西两个方位——坐落着一大片棱堡,如今里面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林立的高塔如擎天柱般耸立在我们面前。正前方是一片开阔的中央庭院,院子北面有一堵高大的黄砖墙,那是为抵御从北面进犯的敌人。这片防御工事的面积大得惊人,足可装下一万人。我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为建造它,我们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如今,只留下区区十一个人驻守在这里,我们就像是掉进一个巨型罐子里的小石子,只能窸窸窣窣地发出些微响声。

我的思绪容易回到曾经的战争岁月:一旦哨兵拉响警报,地平线出现黑压压的敌军部队,我们便立刻拿起武器,发动战车引擎,以最快速度穿过吊门,摆好防御阵形,然后以整齐的队列向荒漠上的山隘间行进。我军兵力足以控制整片山隘,这样一来,一旦敌军进入我们设下的漏斗形致命陷阱,我们就可发动进攻,将他们一网打尽。每次交战都是如此:敌方大举来犯,我方出兵迎敌,结果他们溃败而逃。这些人长途跋涉行军至此,却在这片沉闷的荒漠上葬送了性命!没人真正清楚,敌国离这里到底有多远,可我们晓得,它一定位于西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正如我们的帝国在遥远的东南方一样。前线哨所位于两片荒漠的交界处。在我们身后,是一大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一直延伸到帝国繁华的城市地区。在我们面前,是一片同样广阔的荒漠,它的另一侧则连着敌人的国度。如果两国之间有一方想对另一方发起进攻,他们的军队则必须要穿过那片暗藏无数艰险的真空地带。为什么敌军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一次又一次地对我们发起进攻,其中的原因或许只有神明才知晓,反正他们每一次进攻都遭到我们无情的镇压。

不过,还有第三种方法可以让温迪特和其他女孩,以及我的战友们不用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孤独地死去。执行突袭任务那天,在哨所以北那片山隘里,中士向我展示了这种方法。

至今还在全力执行驻守任务的,只剩下侦察兵一人了,他仍旧不知疲倦地侦察着边境附近的敌情。毕竟,执行侦察任务已成为他的生活。这可怜的小个子,除了侦察敌情什么也不会。他日复一日爬上附近的小山丘,钻进哨所外的瞭望塔,利用侦察兵独有的敏锐观察力,随时注意敌人动向。有时,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就会回营拉响警报,这意味着我们又要进行一次搜索。可能是他的侦察能力不如从前,也可能是急功近利影响了判断力,总之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无功而返。

“放松点,”工兵将粗壮的大手放在侦察兵瘦弱的手腕上,“放松点,老兄。你说‘这次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女孩们平静地接受了一同上路的要求。其实,她们也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族人,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们一共只有九人,因为侦察兵不近女色,上尉也不需要固定的女伴。但另一方面,我们的队伍里多出来了一个女孩,她名叫萨卡瑞亚特,是信号兵生前的女伴。信号兵死后,她仍旧选择留在驻地,她告诉我们,她已经不想回到族人们居住的村庄了,于是我们决定带她一起上路。

我们一共剩下十九本书,其他那些要么是由于看的次数太多而被翻烂了,要么是因为空气过于干燥导致书页脱胶,要么是遗落在驻地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再也找不到。我把这十九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五本不过是介绍某种专业技术的手册,书中涉及的领域我一点也不了解,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下,它们派不上任何用场(懂得修理汽车没有半点意义,因为早在五年前,我们的最后一点汽油就用完了)。这些书里,我最喜欢的一本是《列王英雄传》,我小时候读过这本书。它讲述的是帝国早期的传奇故事,很可能都是些虚构的神话传说。书里塑造了魅力非凡的帝国开创者,歌颂了他们的英雄事迹以及他们异于凡人的超长寿命。另有一本关于宗教的书,我也很喜欢,虽然我本人对神是否存在持怀疑态度。

“还不如问问我的胳膊肘,”供应兵大笑,“谁会去问上尉啊?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件事充分说明,经过这么多天的旅途劳顿,大家已经疲惫不堪。没有人对上尉的野蛮命令公开表示反对。他找来供应兵和马夫,与他们商议该给女孩们分配多少食物,以及用哪辆马车送她们回去。每项流程都准确无误,好像这是在执行一项再正常不过的命令。

那天夜里,当我们再次聚在桌边喝酒时,我宣布了自己的立场。可侦察兵也做出了决定,在我失眠的晚上,他也思考了很久,最终想明白了,决定留下来。老弱多病的他,担心自己经不起返乡途中的颠沛流离,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留在这里,平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这样一来,我们又打成平局,可征求上尉的意见根本毫无意义,就算他愿意稍稍听取我们的意愿,也无济于事。

上尉再次陷入沉默。许久后他再次开口,而他讲的话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同意从前线撤离。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既然帝国不需要我们继续守在这里,那我们如果想为帝国继续做点什么,就必须离开,另谋职位。”

可到目前为止,我还十分怀疑,我们究竟能否回得去。

出发那天,晴空万里,日光宜人,暖风和煦。或许这是个好兆头。我们从东边的吊门出发,沿小河向下游前进,离开哨所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回头。通过渔民村落上游的小木桥时,十几个异族渔民漠然地望着我们。我们刚过完桥,上尉便要求队伍停下,毁掉那座桥。这个命令让工兵感到有些震惊,忍不住念叨了几句,因为这座桥最初是他设计修建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上尉认为,如果附近还潜伏有敌人的话,我们没理由给他们留下向东方前进的便利通道。于是,我们花了半个上午时间,用斧子砍断木桥,看着桥上木板一块块掉入河水中。

上尉走进房间,他总是有事就到。“有新消息?”他开门见山地问,“你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了,侦察兵?”

我们例行的夜间谈话渐渐演变成这个样子:除上尉以外的十人里,有四个人想要离开,我和侦察兵摇摆不定,还有四个人强烈要求继续驻守。工兵对这里的生活还算满意,总会出现技术问题需要他来解决,比如设计新管道、修理栏杆、维护马具等等。他还有很强的责任感,他坚信,我们驻守在此,对于帝国的安全是必不可少的。马夫不太在意责任感之类的,只是对我们喂养的牲畜感兴趣,因而同样觉得没必要离开。供应兵安于现状,只要能供应食物酒水,他便觉得没问题,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信号兵的烦恼则和侦察兵恰恰相反,他依旧认为,高墙之外仍然埋伏着大量耐心的敌人,一旦我们离开这里,便会如饥饿残忍的野兽一般,冲破边境线,一路杀进都城。

每个时代的战士,都深谙部队里的一条潜规则: “先发制人”。可试想,如果你一直处于待命状态呢?永远在等待,没有尽头……

执行搜索行动后的那些平静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中士杀掉的那个人。如果是在昔日战场上,我会毫不犹豫地一下子干掉五个、十个,甚至二十个敌人,不会以此为乐,也不会有负罪感。那时的我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但并没有近距离地体验过亲手结束一个生命的感受,因为我们用的是步枪或是重机枪,弹药充足,武器也算精良。而如今,对付偶尔出现的敌军间谍时,我们的武器只有长矛和匕首,这种近距离杀戮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像是战士,而成了杀人犯。

其实大家心里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都领教过上尉阴晴不定的暴躁脾气。

“如果我们真的决定投票,”盔甲师道,“那么赞成离开的必然占大多数。你、我、中士、军需官、武器师,还有侦察兵——十一个人里面,已有六个人投赞同票,就算上尉投反对票,也不能改变最终结果。”

一天下午,我看到他在屋顶平台上和上尉谈话。似乎是上尉主动找他谈的,侦察兵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上的靴子,极不情愿地回答着上尉提出的问题。不知上尉说了句什么,侦察兵突然激动起来,他抬起头,两只手开始比画。上尉摇摇头。侦察兵猛地握紧双手,两只拳头重重地砸在一起。上尉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后自行离开。

侦察兵神情憔悴地扫视了一下所有人。“我认为是后者。待在这儿已没任何意义。我们应该收拾行李,回到家乡,在帝国领土上开始新生活。可我们中一定要有人留下,以防敌人来犯。我留下,因为我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谋生技能。即使回到家乡,我又该如何开始新生活呢?我没体验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虽然留下也是徒劳,但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执行一项毫无意义的任务;要么回到家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你们明白我现在的状况了吗?”他浑身发抖,伸出一只战栗的手,拿起桌上的白兰地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烈酒猛烈地刺激着咽喉,让他低头不停咳起来,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武器师开口了:“他孤身一人能干什么呢?是想偷偷潜入哨所,然后把我们一个一个干掉吗?”

“他们都不在了。”他说,沙哑的嗓音犹如敲响了一口破钟。

“是敌人,”侦察兵回答,“我们杀掉的那个家伙——他是最后一个,再也没有敌人了。我爬到塔上仔细地听,却听不到一点动静,你们知道那种空虚的感觉吗?就像身体从里面被掏空了一样。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知道吗?不,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知道什么呢?”他痛苦地凝视着我们。“一片寂静……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他在乎什么呢?”武器师反问,“在他眼里,女孩们和我们饲养的牲畜没有任何区别。我倒没想到,他会给她们一些食物,再送她们上路,而不是就地杀掉她们。”

当晚,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没睡着,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白天的讨论。双方理由都很充分。离开驻地,返回家乡,的确是很有吸引力的选择。我们早已不再年轻,充其量也都只有十到十五年好活,除了打猎种田,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同样的书页,我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谁想这样虚度余生呢?侦察兵认为我们几周前干掉的家伙是敌军留守在边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觉得他没错。

(梁涵 译)

“也许,我们至少应该先审问他。要按规章办事,对么?或许附近还有他的同伙呢?”

“大家快上岸,快!”武器师大喊。其实,我们早就在拼命挣扎着往岸边爬了。我终于爬上岸,倚在长矛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武器师和盔甲师也爬上来了,就站在我身边。供应兵爬到了河对岸。可到处都没看见信号兵的影子。突然,河水被鲜血染得通红,水中浮现出无数长长的黄色獠牙和血盆大口。信号兵浮出了水面,正面朝上,从喉咙到腹部已被扯开。

“很好,”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才挨过难熬的等待,听到他开口,“我需要一个四人搜索队:中士你带头,侦察兵、供应兵和测量兵,你们三个跟随。明天一早出发,带上三天的粮食。去找到那家伙,然后干掉他。”

我突然意识到,盔甲师对上尉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一个错误,它暗示出,我们已经私自进行了投票表决。我本以为上尉会因此勃然大怒,可他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许久无言,这简直是对我们的煎熬。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语气竟十分温和:“侦察兵感受不到敌人出没的迹象了,是么?”他问工兵。显然,上尉已准确地判断出,工兵是留守派。

其实我有些话没有说完,比如:如果能弄清楚这个人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来到帝国的边境线附近扎营,或许能对我们的任务有些帮助,就算没什么用处,至少也能满足一下好奇心。但如今,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已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生性鲁莽的中士根本不在意我的话,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死了。

当然,有人持完全相反的观点:敌军伺机而动,等到我们最终放弃的那一刻大举进犯,从帝国最为薄弱的边境缺口入手,发动大规模突袭。工兵和信号兵对此坚信不疑。他们觉得,擅自撤离是罪不可恕的叛国行为,是对我们用生命去保卫的帝国的背叛。只要有人提到撤离二字,即使只是说说,他们也会气愤不已。其实,你很难说他们的想法一定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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