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我赤裸的肩膀,虽然河流就在咫尺之外——我们听见水流拍打河岸的声音——但罗马人只在清晨和傍晚给我们水喝。我们渴极了,河水“哗啦啦”地响着,浪花闪烁着光芒,简直能把人逼疯。
“受不了口渴的人就是这个下场。”费比乌斯说。
那天下午,费比乌斯骑马走到我身旁,给我水喝。他在马背上弯下腰,把自己的水壶递到我唇边。我抬起头,看见他露出微笑。我感觉到背后里诺的目光。可当壶嘴塞进我嘴里,我没有拒绝。清凉的水灌满了我的嘴巴,我来不及吞下去,水流得满下巴都是。
太阳下山时,我们走到丘陵里的岔路口,妇女和孩子被赶往另一个方向。罗马人不准我们道别,哪怕偷偷瞥一眼都会招来鞭子。那天晚上我们排成一行睡在露天,脖子上的锁链扣栽进地里的铁桩上。罗马人自己扎了帐篷,后来他们带走了里诺。一整晚我都听见他们的歌声和笑声,费比乌斯的笑声比谁都响。
我低头看着那群形容憔悴的俘虏,没有回答。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对我来说,旅程漫长而劳累,不过还能忍受。我不满的只是屁股和大腿被磨得生疼,那是因为我还没习惯马鞍。
他们驱赶我们走过碎石遍地的山麓,沿崎岖盘旋的小道前进。我们走得很慢,好让孩子们跟上,但骑在马上的罗马人甩着鞭子,呵斥我们保持队形,抽打走得慢的人,恐吓孩子,不准他们哭。
早晨,罗马人给我们每个人吃了满满一勺粥,然后带我们去妇孺那边。老人都不见了,费比乌斯没说他把那些人怎样了,但山脊后的空地上方已有秃鹰盘旋。
费比乌斯翻身下马,把格博从铁链上解下,然后把他的尸身从高高的河岸上抛进水里。由于脖子上套着沉重的铁枷,格博舅舅一定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罗马!谈到这座城市,他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伟大的神庙里,他们敬奉名字古怪的神祇——朱庇特、米涅瓦、维纳斯,以及最受尊崇的战神玛尔斯。玛尔斯宠爱罗马人,指引他们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宽阔的市场上,他们拿薪水购买来自世界各地的奢华享受。大斗兽场里,他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为世界上最快的战车御者欢呼。竞技场上,他们观赏来自世界各地的奴隶和俘虏作殊死搏斗。豪华的公共浴室中,他们放松因战争而疲惫的肌肉,观赏裸体的运动员竞技,享受闲暇时光。郊外的客栈、斯巴鲁(这个地方臭名昭著,连我都听说过)的妓院里,柔顺的奴隶会满足他们的任何情欲需求。
“扑通”一声,然后一片寂静,我听见干燥的北风吹过沙地的呜咽。没有哪个俘虏出声,我们受的打击太大,说不出话来,我们的眼睛太干,也流不出泪。
第三天,试炼迎来第一位牺牲品:格博,我的舅舅。我的第一副弓箭就是格博舅舅送的,那时我还没成年人的膝盖高,他教我在迦太基城外的山林里猎鹿,给我讲狄多女王和她的兄弟提尔王皮格马利翁的传说。格博舅舅教我在祈祷时赞颂伟大的汉尼拔,虽然汉尼拔没能征服罗马,最终在流亡中郁郁而逝。中午时分,格博舅舅开始大叫大嚷,然后一头扑进河里,队伍中和他锁在一起的人也被拖了过去。罗马人立刻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用长矛逼着格博归队,可他拼命挣扎叫嚷,并一头撞上锋利的矛尖。
我开始意识到,我们在沙漠里逃亡的生活是多么狭隘、可悲。那时我们心里满是恐惧和绝望,带着对一个永远逝去的城市的记忆东躲西藏。现在,迦太基已成回忆,罗马成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伟大的城市,她的兵团正昂首东顾,征服新的领地,而罗马必将随之变得更加伟大。对奴隶们来说,罗马不是个好地方,可对她治下的自由公民而言,她提供了无数通往财富和享乐的机遇。
那天晚上,我被单独锁在一边,有一条草垫子可以睡,想要多少吃喝就能得到多少。入睡时,我听见别人窃窃私语。他们会不会觉得出卖妇女的是我,所以我得到了奖赏?白天那么热,肚子又填得满满的,我实在太困了,顾不上他们的议论。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没注意到里诺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也就在那天,费比乌斯正式将我和其他人区别开来。在此之前,他的关怀只是给我额外的水和食物,但是那天,当太阳升到头顶,最强壮的俘虏在酷热下也开始踉跄的时候,费比乌斯将我从队伍里提了出去。
“你和他们不一样,汉索,”费比乌斯靠过来,低声说,“他们是兔子,只知道躲在洞里发抖,提心吊胆地嗅着空气里危险的气息,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交配后被抓。而你,汉索,你是一头雄鹰,强壮而骄傲,你生来是为了在他们头顶飞翔。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握着匕首朝我扑来。你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勇士。你和他们毫无共同点,不是吗?”
在这片旷野中央,我们竟发现了一条蜿蜒向北的小河,小河又深又宽,两旁的河岸陡峭,根本没法跳过去。
随着试炼继续,我对其他人的苦难越来越麻木。晚上睡觉时我脖子上仍套着铁链,但罗马人开始让我在费比乌斯的帐篷里和他们一起吃晚餐。我喝着他们的酒,听着他们在远方打仗的故事。罗马人杀过不少人,而且他们为此自豪,因为他们为之作战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那天晚上我得到了额外的一份粥。其他人注意到我的待遇,窃窃私语起来,罗马人“噼啪”甩着鞭子,叫他们安静。
可对别人来说就不一样了。日复一日,我看见他们越来越绝望。里诺受的折磨最多,他被移到了队伍最前面,前进的快慢由他控制。罗马人像黄蜂一样围在他身旁,不停用鞭子抽打催他快走。队伍里面不管有谁开始摇晃,他脖子上的铁枷都会被链子扯到,所以他脖子上满是水疱和瘀伤。我尽量不去看他。
费比乌斯和我并肩策马而行,他简洁地教我认识挽具和马鞍的各个部分,告诉我骑马的技巧。刚骑到马背上我有点害怕,生怕被甩到地上;不过队伍前进得很慢,很快我就自在起来。我还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骄傲:坐在离地这么高的地方,毫不费力地前进,如此强壮的马儿驯服地被我骑在胯下。
所有人都睡着以后,里诺又被带去费比乌斯的帐篷,他很久都没有回来。
他说的是真的。锁成一串的俘虏经常拽到其他人,勒住别人的喉咙,而队伍一停下来就会招来头顶的鞭子。人们心中满是愤怒、恐惧和绝望,他们没法向罗马人还手,只好把怒火对彼此发泄。现在,罗马人拉开打架的俘虏花的时间和驱赶他们前进花的时间一样多。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这群俘虏,几乎看不出他们的人样。他们的头发纠缠打结,皮肤被太阳晒得漆黑,前一刻还狰狞地咆哮,下一刻就畏缩怯懦,简直是群野兽。
“你骑过马吗?”他问。
“你和别人不一样,汉索。”有一天,费比乌斯骑马和我并肩而行时说,“看看他们。试炼不会改变一个人,只会暴露其本性。看看他们有多软弱,他们走得跌跌撞撞,连路都不看,他们的脑子像沙漠一样空旷。不管他们彼此许下多少多愁善感的诺言,实际上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兄弟情谊和荣耀。看看他们,你推我挤,走错一步就大吼大叫,彼此指责。”
“没有。”我回答。
天亮前里诺回来了,锁链的“叮叮”声惊醒了我,里诺不停地发抖。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深深地埋下头,没有回答。
连在我脖子上的铁链被解开了,我的双手也被松开后重新绑到身前,他们给我肩上披了件薄袍子,把我送到一匹黑马背上。马笼头上拴了两套缰绳,一套系在费比乌斯的马鞍上,一套塞到我手里。罗马人给我脖子上挂了个水囊,这样我想喝水就能喝到。我知道其他人嫉妒而困惑地看着我,但我的腿累得走不动路,我的喉咙干得冒火,我的肩膀被太阳晒得起了疱。我没法拒绝他的关怀。
“那我教你。”他说。
第二天我们从丘陵地走进长长的峡谷。两旁山峰越来越远,最后头顶只剩下枯燥的蓝天。植物越来越稀少,脚下焦干的大地慢慢变成一大片满布沙尘的白石,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像是被一把巨大的铁锤砸过一样。
每天晚上,罗马人领着恋恋不舍的我离开凉爽舒适的帐篷时,里诺都会被带进去。只消一瞥,我便能看见他眼里的恐惧,这时我总是转过头。在我离开之后,他们在帐篷里对里诺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