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三则故事虽然很吸引人,但没有一个真实可信。第一个故事中,曹操与“所亲”侍从的密约,侍从至死都没有告诉过别人,编故事的人又何从得知?假如曹操的话被人偷听,又怎么能说“左右以为实”?第二个故事中,只要曹操不主动说出实情,谁知道曹操是真睡还是“阳(佯)睡”?第三个故事中,曹操与主事者的对话,既然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语”,主事者又已经被杀,谁能断定“行小斛”是受曹指使?“特当借汝死以厌众心”,确实暴露了曹操奸诈的本色,可这句话既是对“主者”一个人说的,他们之间只有你知我知,“主者”既已被害,当时又不可能录音,谁又知道曹操曾出此言呢?从裴松之和刘孝标所引《曹瞒传》的只言片语来看,几乎没有一条不是“黑”曹操,仅从书名不称《曹操传》而叫《曹瞒传》,就知道作者的情感倾向。从古至今,社会上稍有风吹草动,最高统治者就会拿大臣做替死鬼,让别人为自己的罪过偿命,这已经是官场上的惯例。即使曹操真的这么干了,也只能说他和别的统治者一样坏,绝不能说只有他一个人特别坏。
这个阴招实在狠毒。为了自己活命,不惜侍从丧命,“成功”实践了他“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人生哲学。既是“所亲”的侍从,无疑是对他忠心耿耿。为什么要拿忠心耿耿的侍从下手呢?只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才不会把自己的诡计泄露出去!正因为对他忠心,才要让他送命——谁懂得曹操的这种怪逻辑?
对于统治者来说,与其让别人觉得他仁慈,还不如让别人看到他恐惧。
昼夜最贴心侍候自己的人,也可能是最容易谋害自己的人。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这种担忧一直困扰着曹操,且看他有何高招——
曹操曾对周围的人说:“如果有人存心害我,我就会心跳得特别厉害。”为了使人们对他的话坚信不疑,他便对一个十分亲近的侍从说:“你暗暗在怀中揣一把刀,偷偷地靠近我的身边,我必定会喊‘心跳得厉害’,捉住你送去行刑,只要你不透露是我指使你干的,我保证什么事也没有,事后一定会重重报偿你。”那侍从没有半点迟疑,全然照曹操的话去做,行刑时还毫无惧色,直到送他上西天了,这可怜虫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曹操身边的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图谋叛逆的人也全都泄气。
——《世说新语·假谲》
这篇小品生动地表现了曹操的机心与狡诈。
刘孝标引《曹瞒传》说:“操在军,廪谷不足,私语主者曰:‘何如?’主者云:‘可以小斛足之。’操曰:‘善。’后军中言操欺众,操题其主者背以徇曰:‘行小斛,盗军谷。’遂斩之,仍云:‘特当借汝死以厌众心。’其变诈皆此类也。”这个故事后来被《三国演义》采用,穿插在曹操南讨袁术之际,罗贯中还有鼻子有眼地说出“主者”姓甚名谁。
这个阴招的确有效。曹操“人欲危己,己辄心动”这种特殊的生理反应,亲近侍从已经用性命进行了验证,谁也不敢更不愿用自己的生命再试一次。目睹了曹操这种“特异功能”,想要杀害曹操的家伙都灰心丧气。只要你心里想害他,他的心就跳得厉害,不仅不敢动手害他,你连害他的心也不敢有,否则,只要曹操的心跳得厉害,你的心就可能从此不跳。
皇帝和任何独裁者一样,表面看起来强大无比,实际上可能脆弱不堪,比我们这些草民还缺乏安全感。他们既要对付境外的强敌,更要提防身边的侍从乃至亲人,皇帝死于强敌的情况很少,死于近卫和亲人的概率反而较大。俗话说“外敌易御,家贼难防”,这对曹操来说尤其如此,当时几乎没有外敌可以消灭他,但侍从和亲人随时都可能害死他,乘他熟睡之机结果他的性命。
《世说新语·假谲》还讲了曹操另一个相近的故事:“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熟睡之后侍从最容易致他死命,所以他睡觉时禁止他人靠近。可要让所有人遵守这一戒令,不能靠思想工作,也不能靠品德教育,教育甚至还会适得其反,让“谋逆者”知道了可乘之机。曹操只得让所有人不敢靠近,办法还是扬言自己有“特异功能”:我睡着后任何人都不能随便靠近,一靠近我就会自动砍人,这是一种无意识,连我自己也无知觉,大家可要千万当心!这次做得更绝,先上床假眠,他最宠幸的人好心给他盖被,于是就被他“无意”砍死了。从此以后,每当他在酣睡,谁都不敢走近。曹操刀下的那些冤魂,不是对他最忠心的,就是被他最为宠幸的。
曹操父亲曹嵩为宦官养子,史家说“莫能审其出生本末”。出生于孤寒之族,崛起于动乱之世,本应是“屌丝”逆袭的成功典范,可当时和后世对他的评价一直好坏参半——人们往往把曹操看成“超人”,同时又常常把他说成“坏人”;无论是正史还是稗官中的曹操故事,曹操的形象既是一个智者,同时又是一个恶棍;你一边惊叹他那过人的机敏,一边又恐惧他那罕见的残忍,所以你说不清对曹操是该爱还是该恨,大多数情况下你极有可能又爱又恨。
曹操的权谋、机诈和狠毒,前两篇小品写得活灵活现。情节固然都经不起后人推敲,可后人何苦又要去推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