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篇文章本身而论,作者是在赞美黄叔度“其器深广”,胸襟“汪汪如万顷之陂”,这种人才是国家的宏材伟器。文中虽说到“澄之不清,扰之不浊”,但“清”与“浊”并非关注的重心。“量”隶属才能,“清”归于德性。曹操不是公开“求”那些“盗嫂受金”的才智之士吗?《世说新语》专设《雅量》门,魏晋士人似乎将“量”置于“清”之上——器量狭小虽清何益?器量深广虽浊何妨?
我们来听听郭林宗的解释:“黄叔度的为人就像那汪洋浩瀚的万顷湖水,澄也澄不清,搅也搅不浊,他的胸襟器度渊深博大,实在难以测量呵!”原来是黄叔度的器度宽宏,只有与他长期接触才能粗识深浅。那么袁奉高的为人呢?文章又让读者自己去推测。从郭林宗拜访他时间的仓促短暂,大致能猜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郭对袁印象不好,要么是袁氏了无机心。郭林宗在另外场合对袁氏多有好评,这就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袁氏为人没有什么城府,可从郭林宗对他的评价得到印证:“奉高之器,譬诸泛滥,虽清易挹也。”郭林宗到底是喜欢城府深的黄叔度,还是喜欢城府浅的袁奉高呢?从与黄、袁相处的久暂来看,他似乎更喜欢黄叔度,从他在别处推崇袁氏的言论看,他也同样敬重和喜欢袁奉高。
——《世说新语·德行》
东汉末年士族已经出现人性的自觉,士人的个性日益鲜明,情感也日益丰富,本文正好透露了这一时代信息。
魏晋士人赞赏博大的胸襟、宽宏的气量、豁达的气度和高雅的韵致,《世说新语》还专设《雅量》一门。大家公认唯有“风流宰相”谢安众美兼备,既有“雅人深致”,又有宽宏气量,书中用了大量笔墨描写谢安的“雅量”。
这则小品中袁奉高和黄叔度的为人也是截然不同:一个清浅,一个深广。
就今天的价值观判断,“量”与“清”未可轩轾。心地透明的人能给人以信任感,与之相处觉得可靠而又亲切,但又往往失之浅露幼稚;城府深沉的人处事稳重老练,而且容易成就大业,但这种人用理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人家对他们莫测高深,因而自然也就对他们敬而远之,只觉其可畏而不觉其可爱。黄叔度和袁奉高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性格类型,真可谓尺有所短而寸有所长,他们有差异但无优劣。
我们通过一篇小品来看看“雅量”的本质特征。《世说新语·雅量》篇载:“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桓温设的“鸿门宴”上,王坦之的“恐状,转见于色”,谢安的“宽容,愈表于貌”,王、谢两人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谢安“作洛生咏”的优雅,“讽‘浩浩洪流’”的气概,“其量足以镇安朝野”。只想着个人的安危,王坦之怎么不心怀恐惧?心系“晋阼存亡”,谢安才如此坦然。死生尚且无变于己,得失更不足以动其心,这样才会有从容的气度和宏大的气量。可见,雅量是一种气质个性,更是一种精神境界。
鲁迅先生在《忆刘半农君》中将陈独秀、胡适和刘半农三人做过一次有趣的比较,他说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武器仓库,陈独秀在武库外竖一面大旗,旗上写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库房却是大门洞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别人根本用不着提防;胡适的库房门是紧闭着的,门上还贴了一张纸条说“内无武器,请勿疑虑”,使见者难知虚实;刘半农则让人不觉得他有“武库”,他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眼就能见出他的深浅来。陈、胡叫人佩服,而半农则让人亲近。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郭林宗即东汉末年享誉士林的郭泰,博通经典,妙善言谈,名臣李元礼曾说“吾见士多矣,无如林宗者也”。郭死后为他写碑铭的著名作家蔡邕说:“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郭林宗先后拜访的袁奉高(名阆)和黄叔度(名宪),他们二人既是同乡,又同为当世名士。郭林宗拜访袁奉高时,车子还没有在路边停稳,马嚼子上挂的鸾铃还在撞轭作响,他就起身告辞了主人。他到黄叔度家拜访的时候,却在黄家里一连住了两日两夜。是郭与袁话不投机,还是与黄更加投缘?文章先有意制造悬念,用“人问其故”四字卖关子。
所谓“雅量”,除了上面四个本质性规定以外,还应包括如下特征:面临突然变故时处变不惊,遭遇重大险境时临危不乱,任何时候都显得包容、宽裕、镇定、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