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画裴楷的肖像,画成之后又在裴楷脸颊上加三根须毛。观者不解地问他加三根毛的缘故,顾恺之解释加三毛的缘由说:“裴楷俊逸爽朗而又有见识才华,这三毛正是表现他见识才华的。”观画的人细细玩味画像,觉得增加三毛后确实使裴楷平添了许多神采气韵,远远胜过没有添加三毛时的样子。
——《世说新语·巧艺》
顾恺之与裴楷二人,时相隔上百年,地相去几千里,裴楷不会留下肖像,更不会照有相片,顾恺之在裴楷脸颊上加三根胡须,显然是他“迁想妙得”的结果。顾恺之画论强调“以形写神”,在裴楷脸颊上加三根胡须正是这一理论的艺术实践。具体落实到裴楷的肖像画,“形”即脸颊上的三根胡须,“神”便是裴楷的精明才具。不过,我至今还感到十分纳闷的是:为何不多不少偏偏只有三根胡须?为何不把胡须画在下巴而要画在脸颊?为何这三根胡须能表现裴楷的才具?
且看顾恺之如何下笔。
估计顾恺之本人也回答不了这一连串问题,在脸颊上加三根胡须纯粹是他的直觉。直觉是“说不出的”理由,或者根本就没有理由。文学和艺术创作有时“无理而极妙”,有时“有理却很糟”。有两个涉及绘画的常用成语,一个是“画龙点睛”,另一个是“画蛇添足”。或加点而使画面生辉,或添足而让全画作废,“添加”虽同而效果异趣。艺术手法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得于心应于手却难于言。画家无心而有法,加三毛而神明顿生,添几点而意韵更足——六朝也许只有顾恺之才臻于这种艺术化境。
张怀瓘对顾画“得其神”的评价,正好吻合顾恺之本人的画论——他画论的核心就是“传神”。顾现存画论三篇《画评》《魏晋胜流画赞》和《画云台山记》,他在这些画论中多次提到“传神”“写神”“通神”。他另外两个著名的绘画理论主张“以形写神”和“迁想妙得”,不过是达到“传神”的手段,也就是说“以形写神”和“迁想妙得”是抬轿子的,而“传神论”才是坐轿子的。
当然这是后话,还是回到这则小品。裴楷是魏晋士人理想的标本,以俊朗仪容体现精明卓识。画裴楷对任何画家都是一个严峻挑战:外表的俊朗还好描绘,内在的精明又如何表现?
就个人画艺而言,顾恺之比戴逵可谓青胜于蓝;就在各自领域地位来说,顾恺之画与王羲之书可以比肩。
不仅顾的绘画是后来画家模仿的范本,顾的画论更启迪无数后人。顾恺之工于名贤肖像、佛像、士女、山水,尤其是肖像画为人所称。他与南朝陆探微、张僧繇齐名,唐代张怀瓘在《画断》中评他们各自人物画的差异时说:“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恺之得其神。”“得其肉”也好,“得其骨”也罢,无疑都比“得其神”低几个层次,前者只得其形似,后者则得其神似。
这篇小品文是顾恺之“传神论”的生动表现。
文中的裴叔则就是裴楷,西晋政坛上的名臣兼名士。裴楷的见识、形象、为人,都让许多名人和要人为之倾倒。先来看看他的仪容。《世说新语·容止》篇说,裴楷仪表英俊出众,戴上礼帽端庄挺拔,穿上粗衣破裤蓬头乱发又是另一番潇洒。同辈都称他是“玉人”,见过他的人都赞叹说:“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他要是生在今天,生得这般“玉人”的风姿脸蛋,即使是傻瓜也会粉丝无数,更何况他不是徒然“生得好皮囊”,过人之处主要还是他料事如神的见识。在西晋风云诡谲的政坛上,他凭自己的远见卓识多次转危为安,史书说他为人热情而头脑冷静,遇事机敏而又思虑深沉。连老谋深算的王戎也对他的才智赞叹不已,《世说新语·赏誉》篇记述他的话说:“见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当与之同归。”因裴楷曾官至中书令,王戎说此话时裴已经过世,称“裴令公”是对他表示尊敬。裴楷见识精明远在常人之上,一望就不是等闲之辈。王戎说要是人能死而复生,我这辈子一定要与他为伍。估计很多人和我一样有点好奇,王戎和裴楷两个人精要是真的朝夕相处,他们是相互帮衬,还是相互算计?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里胡须是一种经验的保证,并不一定是智慧的象征,退一万步讲,胡须即使是智慧的象征,它们也是长在嘴巴而不是长在脸颊——有多少人是脸颊上长胡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