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世说新语·雅量》
沈县令望着天问“牛屋下是何物”的神气,把一个土皇帝目空一切的狂妄虚骄写得活灵活现。“是何物”另一本子作“是何物人”,“是何物”更加形象,于义为优。想来他必不敢问“朱门之中是何物”,因为县令以为牛屋下必是贱人。六朝时南方人称北方男子为“伧”,“伧父”就是粗人和贱人。既是贱人就不是“人”而只是“物”。从亭吏口中得知牛屋下是“一伧父”后,他那县太爷的气派就更足了。加之送“贵客”的席上又贪了杯,他满脸酒色满嘴酒气地遥问道:“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他请“伧父”所食之饼是宴席上的残羹,从那直呼“伧父”的称呼里,从那“姓何等?可共语”的命令语气中,不难想象他居高临下的威严。可是,等牛屋下“伧父”举手回答“河南褚季野”后,沈县令刚才那颐指气使的傲气,还有那君临一切的威风,立刻都跑得无影无踪了。“令于是大遽”五字写出了他极度的惶恐,“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不仅不敢直呼“伧父”,甚至“不敢移公”——连将刚才称为“伧父”而现在称为“公”的牛屋客人从牛屋移到亭中也不敢,自己连忙跑到牛屋下去递上名片,那样子要多谦卑就有多谦卑,主子的尊容转眼就换成了奴才的媚态。“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这位沈县令比小品演员还滑稽,开始当着亭吏轻侮褚季野,现在又“于公前”“鞭挞亭吏”,“更宰杀为馔”是献殷勤,“鞭挞亭吏”是邀宠。前面对“伧父”何其倨傲,后面对“褚公”何其卑微!他比变色龙变得还要快!
褚公就是文后自称的“河南褚季野”,也即后来的太傅和康献皇后的父亲,但在文中他还只从章安县令升为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社会上知名度虽然很高,仕途上的官儿还不大。一次他乘商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钱唐”也称为“钱塘”。正好吴兴沈充作钱唐县令,碰巧也送客过浙江,客人一下船就投宿钱唐亭。钱唐亭的铺位本来不多,那位亭吏当然知道孰轻孰重,为了让当权的县太爷的客人住在亭内,便把褚季野赶到牛棚去安身。住旅店应该有个先来后到,亭吏竟然将先来的客人赶进牛棚,好给后到的客人腾出床铺。他为什么敢如此放肆无理呢?听听他回答沈充时的话就明白了:“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原来在亭吏眼中,先来的褚季野只是“一伧父”,后到的则是有身份有派头的“尊贵客”。他这条“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穷人都狂吠”的哈巴狗,赤裸裸的势利眼只是使人觉得可笑,那位姓沈的县太爷对褚季野前倨后恭的丑态则叫人恶心。
这则小品的本意是要借亭吏和沈县令对褚季野的侮辱,来表现褚季野的“雅量”和宽宏,亭吏驱赶他去牛屋下,他一声不响就到牛屋下栖身;沈充直呼“伧父……姓何等”,他恭恭敬敬地“举手”回答“河南褚季野”;最后县令“宰杀为馔”,他“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这一连串的言行举止表现了他的大度和涵养。《晋书》本传称“季野有皮里阳秋”,言谈中无臧否,而内心里却有是非。他忍辱含垢的海量虽然叫人由衷佩服,但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皮里阳秋”又让人觉得阴森可怖。后来与沈县令宴饮时“言色无异”,到底是他不屑于与县令计较,还是原谅了县令先前对自己的侮辱?是鄙视这位县令见民仰头见官低头的卑劣,还是欣赏县令后来对自己的逢迎?鬼才知道。
这简直就是一篇中国古代的《变色龙》,是契诃夫那篇《变色龙》的“爷爷”。它生动地刻画了专制社会里,官场上大小奴才欺下媚上的丑态。